浙中陳姓村落“帶木取名”習俗探析

帶木取名是宋代以來流行于浙江中部地區的村落取名習俗。木字陳姓村落有諺云：“有木系吾族，無木系吾仆”、“有木便是陳”，可見這一村莊命名方式是非常普及的。在地域上，以木入名的地方遍及東陽、義烏、永康、磐安、縉云、天臺等縣市，影響到仙居、浦江、蘭溪、武義、諸暨等縣市，甚至遠及杭州灣畔的上虞市崧廈。這一習俗不僅對地名史研究具有重要意義，而且對江南文化史研究也有一定的文獻價值。

筆者多年來一直孜孜不倦地潛心搜集木字村名，常年跑陳姓村莊查閱、抄錄，又托友人多方訪求，從大量譜籍中搜輯得199個村莊的244個木字地名。

一

浙江金華地區各縣市以及縉云、仙居、諸暨、天臺等縣市，為我國陳姓人口較為密集的聚居地，據估算，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陳姓木字村名在全盛時期使用量達200多個，目前仍在使用的有140多個。因受到認祖歸宗、厘清血緣關系的傳統道德觀念的約束，陳姓宗族木字村名得以長期傳承。然而，隨著歲月的更替，人口的自由遷徙，加上對祖訓的反應不一，帶木村名也在歷史長河中變動甚大，局部變化、“木”旁停用的有50余個，徹底消失的有30多個。對于這部分村莊而言，帶木名稱僅停留于族民的記憶中。

同宗統一使用有共同特性的村名，這在浙中非陳姓獨有。東陽托塘張氏，也存在著“帶塘取名”之俗。后唐時，張潮的獨生子張天宥躲避戰禍藏身于水塘荷葉下，靠摘取蓮子充饑，生存數天。張天宥依托水塘獲救，遂名定居地為“托塘”。凡托塘分派支系，全用“××塘”表示，如張塘、米塘、蓮塘、高塘、富賢塘等。

木字村名發源地在東陽市橫店鎮路西村。其周邊的橫店鎮、南馬鎮、南市街道所轄區域，系該類村名分布的核心圈。現居路西陳姓者屬回遷房派，其“橋頭”之自然村，也系帶木地名。仁棠、柏塔、官橋、橫溪、下格、樓下、柳塘、清檀弄、楊塢、杖溪、溪楠等村名，均帶“木”字。

東陽、磐安、永康、義烏、縉云五縣市，到處都分布著木字陳姓村落，雖然多支陳姓宗族交錯居住，但一半以上的陳姓宗族沿襲了路西奇木陳氏的命名禮儀，宗族聯誼活動頻繁。這一區域中，很多木字村落或屬于煙灶輻輳的大村莊，或屬于行政活動中扮演重要角色的鄉鎮政府所在地，或屬于交通干線上的站址，出名的有永康橋下、石柱、新樓、新店，磐安深澤、新渥、根溪，東陽茶園、松山，義烏八保山（倍磊）、棲門（繡川）等。值得一提的是，從永康象珠至八字墻的公路沿線，分布著清一色的木字陳姓村落，“三十里坑都是陳”的民諺說的就是這一現象。

輻射圈，主要有金華地區的浦江縣、武義縣以及紹興地區的諸暨、上虞，臺州地區的天臺、仙居等地。陳姓始祖從核心圈、基本圈外遷時確定的村名，強有力地印證了各支陳姓宗族的生命力。較出名的村落有上虞崧廈，諸暨楓橋，天臺麻車陳，縉云鐵箱、柿坑，仙居黃梁陳等。

陳姓村莊致力于改善生態環境，讓“帶木取名”物質化，一方面大種樟樹等風水樹，大多數村，與樟樹同齡，皆五六百年以上；另一方面，極力保護村周植物形態，使村子名副其實。開門所見青山，嚴禁隨意砍伐，否則，族眾會認為風水遭毀，厄運將接二連三地襲來。

上世紀50年代以來，木字陳姓村落原有的相對固定的稱呼被打破，雖有文化部門盡力保全那些有文化積淀的村名，但水庫移民、并村擴權、自然村并建等政府行為的實施，使木字村名的消失依然不可避免。由于對傳統文化的隔膜，今后僅存的木字村名仍將面臨退出人們生活的危險，而這，必須引起相關部門的關注。

二

陳氏先人在為村子起名方面十分講究。命名者系族中精通文墨、長于吟誦的才子，他們費盡心思，發揮想象，嫻熟地運用漢字的音形特征和敘事達意的功能，力求名稱易讀易記，音韻和諧，意境雋永，蘊含美學情趣。他們努力追求的另一大目標，即體現宗族個性特色。木字村落保存了大量有關民俗民情的地域文化資料，可以說是文學、歷史學、民俗學、譜牒學乃至文化人類學值得研究的一個對象。

今人只有從時代氛圍、民族意識、社會心理和傳統文化等方面，去探索帶木取名的真實情由，才能知其然更知其所以然。木字陳姓各村取名手法有如下三種：

1.摹寫風土。江南水土，不同于中原，江南人的生活，更為明麗和精致。通過村名，陳氏移民贊美土產，寄情方物，烘托林壑。此中又分三小類：

表標志性植物。如根溪、樟塘、后林、柏巖、林源、木渠、梅隴、椒坑等。松山即今東陽上東陳、下東陳。始祖陳紹寧，與陸游、陳亮過從甚密。一日，三人游松山之麓四明洞。陳紹寧見其地環境幽雅，遂遷居于此，取“松山”村名，后析分上宅、松園、下宅三處。仁棠始祖為將仕郎陳德先。他倡導仁義道德，又因喜愛海棠花果，兩者合一，取名“仁棠”。

表村址方位。如后麓、桃源口、下新屋、栗里等。舉“柿后”為例。宋朝時，陳華峰從河南遷居至東陽官橋，后又遷居永康，依仙游寺而建。村在寺之后，取名“寺后”；遵循祖訓，帶木取名，改為“柿后”。

表青山綠水。如柄川、楓坑、新塘里、油麻山、杜溪等。橫溪原系“環溪”，村莊受三水圍環，因諧音，“璜”字取代“環”字；路西奇木陳氏約定所衍各族帶木取名，去“王”旁，加“木”旁，變身“橫溪”。

2.記載人文景觀。此類名字，天然古樸，多姿多彩，彰顯人類力量，便于尋親訪友者問詢。此類村名有陳橋、石渠、橋下、石柱、新屋、橋頭等。如官橋，取名緣由是一座橋。昔時，官橋村中有兩戶人家，一戶戶主是財主陳明富，兩個兒子官至將軍；一戶經商。兩戶之間有仇恨，生意人以造橋為名，讓橋梁對著葬有將軍祖墳的烏龜山，以破解他們家的好風水。這座橋，后人稱“官橋”，村以橋名。如柏塔，因塔得名。村內有兩座白色的石塔，始名“白塔”；遵陳氏族規，加木成“柏”，謂“柏塔”。

3.渲染人情。取名者直抒胸臆，表達建設美好家園的壯志，暢言遠大抱負，闡釋為人之道和封建禮教，似乎得到佛、道的真義，迥別流俗；輸進了人文精神，古而新、俗而雅。可分成兩小類：

描繪人物，勾勒事件。如崧廈、七秩塘、朵山下、樟村、樓下陳等。七秩塘的解釋是，始祖李超在七十大壽時，還組織清理水塘，大石壓傷腹部，得病而亡，壽終七秩，村名“七秩塘”由此而來。后陳姓人遷住此域。

喜頌新居，呼喚文明。如新店、新莊、新廳、下格、新渥、深澤等。新渥，古名靈山，又稱翠峰山，明代陳潭在此建造新屋。因根溪陳氏有族規，新址必須帶“木”或“水”命名，村遂命名“新渥”。

陳氏宗族推行帶木取名習俗，宗旨有三：

1.寄托族情，夸飾鄉土，同族結幫，使陳氏同族的聯絡方式流布世間，不使湮沒；2.區分外族，不致混淆。古代交通工具落后，同族同姓聯系困難，帶木取名則掃除了溝通障礙。一些縣份多支陳姓混居，帶木取名后能樹立威望，免受歧視與打壓；3.形成理想的風水環境。舊時陳姓人篤信風水，名稱中帶木，村周邊種樹，都是獲得好風水的有效手段。

三

陳姓是一古老姓氏，為大舜后裔。得姓始祖為西周陳胡公滿。南北朝時，中原士族南遷，宋永初年間（420～422年），開封陳元寶遷東陽仁壽鄉，修筑南宮。南齊中興二年（502年），陳氏捐宅為觀，命名“元寶觀”，族眾住于元寶觀旁，村落因名“南宮下”。后來，部分族眾又遷居東垓嶺下的路西村，并成為望族。元朝時因戰亂，路西陳宅族人被迫出逃散居各地。

路西陳氏設立這一用帶木之字的命名習俗，有其緣由。據《路西奇木世略》載：“緣由路西產有奇木，似槐非槐，似桂非桂，茂盛異常，春冬不變，從挺十有余丈，圍大有十余抱。忽然崩仆，咸以為惜。豈知砍之，其堅如石，其色如金；焚之，其氣如翠，其香如蘭。凡自路西遷者，悉分其木而珍藏之。”南宋嘉定十六年（1223年），路西人陳琰榜眼及第。他在就任辰州太守前，為宗族訂立規約：路西陳氏義莊認宗必須執木為信。他還剖分奇木，交外遷房派族長各自珍藏。對于這一具有開創性的儀式，東陽籍進士喬行簡撰文記述，尚書李大同書丹，進士何夢然題寫篇名，陳氏宗族專門制作了紀念碑，立于義莊。路西陳氏不光約定各房派團聚須執木為準，還同時規定路西遷衍之族所居村莊一律帶木取名。早期從路西分派的根溪、松山，永康橋東、柿后、深澤，紹興楓橋、槐里等處，均采用含有木的漢字命名居住地。風氣一開，陳姓異族競相仿效，步踵而作，和者百計。目前，浙中陳姓多支房派推崇帶木取名法，實源于路西奇木陳氏。

帶木取名現有“路西宗”、“根溪宗”和“深澤宗”三大宗，同出潁川郡，同為太邱長陳后裔。許多支系村落將根溪視為“帶木取名”之源，但磐安根溪最早的陳姓人口即由東陽路西遷居，這為許多族眾所不知。根溪在后來又有多支外來陳姓宗族匯入，然而，取名術毫無疑問從東陽路西學來。我們不妨比較兩地宗祖卜居的具體時間。路西始有陳族，在劉宋永初年間，而陳姓入住根溪的始祖是唐代吏部尚書陳光忠，其生卒年為768～848年。可見路西奇木陳氏的形成比根溪陳氏早300多年。

路西村陳氏在元季曾舉族外遷，因而有了陳姓居住的“空白期”。路西現仍居住著陳姓，且是一自然村，也帶木取名，謂“橋頭”，但這一支系從仁棠村遷來。路西七大族的生活印跡無存，僅有路西古井一眼，有1500余年歷史。路西外遷各派中，官橋陳氏距離最近，村落最多，擁有900多年歷史。清至民國，民間地域風土意識愈益強化，遂有全面闡釋帶木取名習俗的《路西奇木世略》專集出現，述其源流，撮其內容，論其影響，稽其本事，予以指示。書中載：“今日之姓陳者，止推本于根溪，謂‘有木為我族’，而奇木之兆于路西者，竟莫能識也。”而由根溪派生的陳姓村莊，在獨立修譜后對帶木命名手法源于路西也有記錄。《大楊陳氏宗譜》載：“昔路西產奇木，大數十圍，暢茂異常，與桂槐仿佛，琰公乃剖頒諸同宗，以記一木。由是陳氏卜筑處俱從木字，余地名大楊，職斯故歟！”

帶木取名能大范圍流行，與傳說、典故、民諺、匾額和對聯等文藝載體的熏陶是分不開的。“溯路西而同氣連村椒衍瓜綿奇木流芳稱大宅；做史氏以編年紀月鳳毛麟趾德星重聚仰官橋”，這是獨立成譜的松山派宗親參加官橋陳氏新譜發放儀式送的賀聯，時間在民國35年（1946年），這已是官橋第16次修譜了。對聯通過豐富的想象，淳樸鮮活的本色語言，華美雋永的文字，歌頌了宗親之誼，它對于族眾地理知識的豐富、人格的培養、宗族的團結與聯盟具有重要的作用。

（題圖：已修繕的路西宋代古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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