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三十一年癸卯楚事妖書始末》作者考

《萬歷三十一年癸卯楚事妖書始末》（以下簡稱《兩案始末》），不分卷，一度為“舊雨草堂”主人所有，今藏國家圖書館。它不載于明末以來官私書目，罕見流傳。自上世紀80年代末被收入《北京圖書館古籍珍本叢刊》第13冊，由書目文獻出版社影印出版后，這部“養在深閨”的史部文獻才開始為人們所知曉。

“楚事”和“妖書”都發生在萬歷三十一年癸卯（1603年），是晚明時期的兩大疑案，也是激起朝端聚訟、門戶紛爭的重要政治事件?！俺隆卑?，事關宗藩，又稱“楚宗”案，圍繞著楚王華奎的真假而展開；“妖書”案，由《續憂危議》引發，系“國本”案的延續。隨著時局的變化，兩案均被納入了“東林黨議”的范圍，成為東林黨研究中不可回避的問題。據清黃虞稷《千頃堂書目》載，明人的專門撰述凡七種，即郭正域的《楚事妖書始末》一卷，朱賡的《楚中宗招擬》一卷、《勘楚始末》一卷、《妖書始末》一卷，蔡獻臣的《勘楚紀事》一卷、《妖書紀事》一卷，沈裕的《妖書事跡》一卷?！睹魇贰肪砭牌摺端囄亩穬H載“郭正域楚事妖書始末一卷、朱賡勘楚始末一卷、蔡獻臣勘楚紀事一卷”，謝國楨先生在《增訂晚明史籍考》卷五《黨社下》“妖書始末一卷，明朱賡撰”條下云：“明史藝文志有勘楚始末，恐即此書。”又在同卷“妖書紀事一卷，明蔡獻臣撰”條下云：“明史藝文志有勘楚紀事，或即此書。”把朱賡所撰的《妖書始末》與《勘楚始末》，蔡獻臣所撰的《妖書紀事》與《勘楚紀事》混為一書，系誤。不過，這些書已難尋覓。唯獨這部《兩案始末》碩果僅存，所以彌足珍貴。然而，無論是此書的影印本，還是著錄此書的《中國古籍善本書目》，都僅注明它為“明刻本”，卻未署著者名氏。這不能不說是一大缺憾。本文無意評說兩案中的是非，而只擬對此書的作者加以考索。容有不當，敬祈指正。

一

《兩案始末》由三部分組成。第一部分為《楚藩交訐疏稿》、《妖書疏稿》，前有《癸卯兩事小序》，署“萬歷三十九年（1611年）七月初六日”（以下凡引用該書，均不出注）。第二部分為《續刻近疏上》、《續刻近疏下》，前有《續疏小序》，署“萬歷四十二年（1614年）冬十月初二日”。第三部分為《癸卯楚事志略》、《癸卯妖書志略》，無序，后為《奏》，首葉原闕，末署“天啟五年（1625年）七月二十二日”。

這三個部分雖非撰成于一時，但作者的主旨卻是前后一致的，那就是為自己的被“察”辨明“誣枉”。對此，他并不諱言。其《癸卯兩事小序》云：

庚戌（萬歷三十八年，1610年）秋，聞燕中有造《唐宗伯傳》與《妖書始末》傾余者。余思妖書自有當日原案，不必另具。具之者必郭正域與于玉立等添捏文飾，圖逐己私耳……迨辛亥（萬歷三十九年，1611年），余果察矣，而其謀果行矣……夫功名，其小者也。當于玉立等傾余時，不過誣余一時耳。若此傳他日一入正域集中，則亂萬世之是非。余不言誰言之乎？因檢當日部院廠衛會審時所送疏揭，詮次成帖，期與天下共見之。知我，罪我，則有此成案在焉。

《續疏小序》亦云：

往癸卯，予兩結大獄，人有為余危者。余謂成案俱在也，何畏焉。迨乙巳（萬歷三十三年，1605年），奸人果造揭傾余……至辛亥，知前謀之難得志也，遂捏為《唐宗伯傳》與敘事兩揭，暗投都下……余遂中傷去矣。余乃搜輯舊案存證……余老且病矣，無復世念，獨此生名義不欲終壞人之手。暇日羅諸疏，欲付剞劂，惜力不能舉，僅擇其相關者續梓之，以與海內證焉。

在《妖書志略》末尾又云：

今海內諸人被郭正域、于玉立等虛詞誑惑，全未見當日一毫真案。余既不敢別立傳揭如正域、玉立等之任情捏造，圖逐中傷，但即原疏詞語雖涉重復者，亦寧繁毋減，不敢刪去，使后日考核者庶有所論證云。

作者之被“察”在萬歷三十九年，而其肇因則是楚事、妖書兩案。因此，書中輯錄了這兩個時段中的近百通疏揭。這些疏揭，少數是他在敘說和所加雙行小字夾注中要加以駁詰的，其余皆用作他辨明“誣枉”的佐證。

既然要辨明“誣枉”，就勢必涉及那些遭人“誣枉”的言行，此中無疑會留下作者的相關線索。循此以求，則作者之身份亦將隨之撥云見日，大白于世。

二

在作者看來，他所蒙受的“誣枉”主要來自以下幾個方面。

一、郭正域的《唐宗伯傳》。

郭正域字美命，號明龍，又號六封，湖廣江夏人，萬歷十一年（1583年）進士?！短谱诓畟鳌穫髦魈莆墨I，字元征，號抑所，松江華亭人，萬歷十四年（1586年）進士。官至禮部右侍郎兼侍讀學士，掌翰林院事，萬歷三十三年三月卒，贈禮部尚書，謚文恪。宗伯系禮部堂官之俗稱，尚書謂大宗伯，左右侍郎謂少宗伯。郭正域“與修撰唐文獻同為皇長子講官，皆三遷至庶子，不離講帷”（《明史·郭正域傳》）。萬歷三十年（1602年），郭正域擢禮部右侍郎，掌翰林院，次年署部事。楚事中以右宗人，力主公勘楚王華奎，拂內閣首輔沈一貫意而遭科道奏劾，遂乞罷。妖書事起，沈一貫欲置郭正域于死地，“詹事唐文獻偕其僚楊道賓等詣一貫爭之，李廷機亦為之地，獄益解”（《明史·郭正域傳》）。憑兩人長年共事之交誼，及急難解厄之恩德，郭正域為已故的唐文獻撰傳，本屬人之常情。但《兩案始末》的作者對此傳卻大加抨擊：

按此傳恣情捏造，無一影響語，且文甚鄙俚，全無文人之雅。使此傳果出正域手也，則不值一文錢，安能傳后！況唐宗伯子孫不知曾求立傳否？若果求之，觀文內唐公生平無一善狀，此文只可謂郭宗伯傳耳，安可謂唐宗伯傳也。今欲問唐公事之有無，安能起九原而面質之？夫一友人死且令為己認謊，正域之忍心害人多類此，而世猶稱為大賢名流，何與？說者謂是傳皆出自玉立所為，非正域筆。此其是非不可知。顧唐公有傳，唐自有耳，急急繕寫，投之都下何為？奸謀即此益露。

這段文字言辭激烈，甚至提出此傳“非正域筆”。其實，作者并不是真有所懷疑，而是因為他讀出了此傳包藏的“奸謀”。同樣的話語，果出自當時的“大賢名流”郭正域之口，則采信者眾，于己傷害更大，故假托“說者”，實系誤導，以期降解“奸謀”的可信度。

《唐宗伯傳》是否郭正域所撰？這從明孫承宗《大宗伯抑所唐先生文集敘》中就能找到答案。敘云：“昔蘇子瞻稱：剛者必仁，佞者必不仁。蓋予讀唐先生集及其傳而信之。郭宗伯傳唐先生，敘其慷慨正直，反復周摯，曲盡剛仁之概……蓋郭宗伯之言曰：‘先生詩有輞川之致，文如陸敬輿’，此未必盡先生。而要之，先生不盡于其集。其曰：‘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大浸稽天而不溺’，幾于盡先生矣?！保ㄌ莆墨I《唐文恪公集》卷首，《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集第一七O冊，齊魯書社，1996年版）此敘不僅肯定了“郭宗伯傳唐先生”事，而且所引用的幾處“郭宗伯之言”均見于《兩案始末·唐宗伯傳》，足證《唐宗伯傳》乃出郭正域手筆。

作者所謂的“奸謀”，是指郭正域在傳中對他有兩項指責。他在書中屢屢談到：

迨辛亥……余始覓得閱之，乃知此傳俱寫冊非刻本。中所創捏誣余為執政沈一貫私人者，與《始末》語意相類。而中所增入尤甚，如首云妖書事起，罪人已得，予為上章請緩死。

正域《唐宗伯傳》又謂余聽執政使，請緩罪人死。

引文中的第一人稱“余”、“予”皆作者之自謂。而在另一處，作者卻用“康御史”替代了“余”和“予”：

后郭正域作《唐宗伯傳》，謂妖書事起，罪人已得，執政使其私人康御史故上章請緩罪人死。

《唐宗伯傳》全文收錄在《兩案始末》第一部分《楚藩交訐疏稿》，題《華亭少宗伯唐公傳》，署“郭正域”，下有夾注：“此庚戌秋令玉立投都下者”。說明兩傳名雖異而文實同。傳中確有“妖書事起，罪人已得，執政使其私人康御史故上章請緩罪人死。且曰‘不數日而渠兄弟當授首闕下’。意蓋在余兄弟也”之語，與作者所言只字不差。由此推斷，《兩案始末》的作者姓康，官御史。

當然，對“康御史”有類似看法與記述者，不只是郭正域一人。刑科給事中張國儒《奸輔去志不決，群邪竊據愈堅》疏云：

今（朱）賡、（沈）一貫鷸蚌相持，私人如全天敘、姚文蔚、劉憲寵、康丕揚之類，俱顯居清秩，據要津，從來未有盛于此時者。（《萬歷邸鈔·三十六年十月》附，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1年影印版）

史家談遷也評論說：

四明（沈一貫）越年例揭留錢夢皋，其后又留康丕揚，何示人以私也。（《國榷》卷七九）

《明史》卷二二六《郭正域傳》載：

俄而妖書事起……東廠又捕獲妖人生光。巡城御史康丕揚為生光訟冤，言妖書、楚事同一根底，請稍緩其獄，賊兄弟可授首闕下。意指正域及其兄國子監丞正位。帝怒，以為庇反賊，除其名。（沈）一貫力救始免。

清夏燮《明通鑒》卷七三同此。明朱國禎《皇明大事記》亦云：

（）生光等展轉窮究，并獲其弟生彩質對，勒以取供。呼曰：“供也死，不供也死”，只是不供。廠衛遞聞，止曰：“奸逆干證頗明，未敢確以為是?！必P獨請緩之。（見該書卷四四《楚事》，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據明崇禎五年潯溪朱氏刊本影印，1992年版）

據此，則“康御史”為康丕揚，明矣。此其一證。

二、賀《為見聞真確，摘出以質眾論事》揭。

賀，崇禎間避太子諱改名世壽，字函伯，號中泠，直隸丹陽人，萬歷三十八年進士。此揭針對太仆寺少卿徐兆魁疏而發，上于萬歷四十年（1612年）正月十五日，時任戶部福建司主事。揭中有云：

會予論首揆，康丕揚日夜在予門探有何客出入，止一沈耳。

《兩案始末》的作者在揭后夾注中反駁說：

余向參正域在先。正域情窮，急論首揆以箝人口，今改為彼論首揆，余日夜探彼有何客。此其顛倒先后，蓋無復人理矣！賀為沈令譽兒女親，時方為諸生，何以獨悉此中始末？

此話不無道理。賀之登第是在楚事、妖書事發的七年之后。作為諸生，他決無資格去“論首揆”；再說，那時正值寒窗苦讀，他是僑寓京師，抑或仍居丹陽原籍，也根本無人關注，康丕揚又何以要監視其家？

但是，仔細審視賀此揭，開頭分明寫道：“……此原不必辨，但以所睹郭宗伯自序妖書中有二段可為左證，抄出共覽焉”。抄出的二段，一為 “妖書事起其末段”；一為 “（于）中甫遘難之一段”。前面所引揭文在這后一段中。其上文曰：

時予以楚事閉門半月，于（中甫）方至。于為朱賡門人。朱謂于曰：“公與郭宗伯厚，何不止楚事？”于曰：“郭宗伯有言，如古之大臣，遇楚事任之乎，避之乎？吾不能奪也?！敝炷?。于是，朱以告沈（一貫）合謀傾于矣。先是，醫人沈令譽祖與中甫之祖同年。予從沈問中甫動定，沈與于書語及之，于有報書，不過寒溫語耳。

下文曰：

后錢夢皋之疏有曰：“門有使客”。蓋指沈（令譽）。妖書事發，康丕揚與姚文蔚、錢夢皋等遂以此羅織予與中甫。

很顯然，以上整段揭文俱所摘郭正域之原話，此間的“予”乃郭正域自謂，而非賀。康丕揚不可能誤讀此揭，實有意淆亂視聽耳。

然而，不管“論首揆”者是誰，也不管日夜探誰人的家門，這位在夾注中竭力否認此事的“余”，則肯定是康丕揚。此其又一證。

三、喬應甲奏《為備陳楚宗受戮受困，群小殺人媚人，懇乞圣明早為昭雪，以弭災變，以息煩囂，以慰列圣在天之靈事》。

喬應甲字汝，山西猗氏人，萬歷二十年（1592年）進士。歷湖廣襄陽府推官、四川道御史，差兩淮巡鹽，改遼東巡按，養病歸。萬歷三十八年起復抵京，遂上此奏章。作者具疏奏辨，題《為題疏各有證據，轉換豈得任情，謹陳梗概，仰祈圣明檢原疏，彰干斷，以剖久誣事》，并在《兩案始末》中同時臚列兩疏，前加按云：

據應甲纂捏不情，無俟余論，疏內試查，前案自見。今將應甲與余兩疏附后。

但作者似乎擔心僅讀原疏仍無法明了兩人爭辯的要點，又在喬應甲疏后夾注中逐條歸納。

下面將兩疏及夾注中的相關內容列為一表以便對照。

通過對照，不難看出：喬應甲疏中的“丕揚”、“康丕揚”與作者夾注中的“余”及康丕揚疏中的“臣”實為同一人。此其三證也。

綜上所述，可以認定《兩案始末》一書的作者是康丕揚。

三

康丕揚，《明史》無傳。明何出光、陳登云等撰、喻思恂續《蘭臺法鑒錄》卷二二有他的籍里、仕履：

康丕揚字士遇，山東樂陵縣人，萬歷二十年進士。三十年由順天府密云縣知縣選陜西道御史，三十二年巡按遼東，三十三年巡按山西，三十五年巡鹽兩淮。

今摭拾作者在《兩案始末》中自敘所及，對其生平略予增補。

一、《奏》末夾注稱：“余家居十八載，年已七十二矣，豈復有仕進妄想”。此《奏》撰于“天啟五年七月二十二日”，其生年當為嘉靖三十三年，即1554年。

二、《妖書志略》稱：“時御史巡城者，中城康丕揚、南城沈裕、東城李培、西城沈時來、北城金忠士。”則其在妖書事發時以御史巡視中城。

三、《癸卯兩事小序》稱：“余自己酉歸，閉門養疴，一切是非忘矣……迨辛亥，余果察矣。”“己酉”是萬歷三十七年（1609年）。他于是年回籍養病，兩年后被察落職，從此再未起用。

他的著述，除《兩案始末》外，尚有《三關圖記》，不分卷；《兩淮鹽法始末》一卷，萬歷三十六年（1608年）刊。

四

作者康丕揚初登仕途，明王朝已漸趨衰落，國是紛更，朝政日非。他選授御史的第二年，楚事、妖書相繼發生，“御史康丕揚時有外轉消息，有與丕揚相厚近侍賈忠貞，時在文書房捧硯該班，遂密透信于康，著速尋件聳動圣心的事入告，庶幾可免”（［明］劉若愚：《酌中志》卷二《憂危議后記》）。為留任京職，他便曲媚內閣首輔沈一貫，“一貫遂嗾給事中楊應文、御史康丕揚劾禮部雍于群議，不以實聞”（《明史·郭正域傳》）。郭正域即以是去官。

萬歷三十四年（1606年），沈一貫執政。他執政期間，特別是在兩案中的作為，“論者丑之，雖其黨不能解免也”（《明史·沈一貫傳》）?？地P蒙沈一貫“私人”之惡名，為清議所不容。逮辛亥身罹察典，他著手“搜輯舊案”，編撰《兩案始末》，力圖洗刷。他說：“夫戊申（萬歷三十六年）、己酉（萬歷三十七年）之間，群邪縱橫，南北提衡有人，而辛亥一察，偷單換單行徑，何異穿逾”，“是時邪氛正盛，風浪兼天”，“當時黨氛正焰，人莫敢言”。他的被“誣”被察，正是在這種“是非邪正”“未明”、“白黑莫辨”的氛圍中因“敢言”而招致。他還列舉那些與自己遭際相同者為例，不無感慨地說：

近如徐侍御兆魁、王給諫紹徽俱以請病歸；朱給諫一桂以年例出；劉道長國縉以大察去；秦兵部聚奎為民，且命幾不保；鄭道長繼芳、周道長達竟奄忽歿矣！視建中靖國之禍孰逾哉！

在《續疏》入選的39篇奏疏中，出于徐兆魁、王紹徽、朱一桂、秦聚奎等崇禎初名列《逆案》者之手的就占64%之多。他正是借重這些人為自己辨明“誣枉”的。到了天啟五年，魏忠賢專權，徐兆魁、王紹徽等人先后夤緣躐升，起復無望的康丕揚卻盛稱此時“朝政往事多明”，趕忙草就《楚事志略》、《妖書志略》奏呈史館?？地P的政治傾向于此可見。這是在閱讀和利用《兩案始末》一書時必須注意的。

康丕揚編撰此書的目的盡管并不是為了存史，疏揭的取舍以是否于己有利為標準，所涉內容也繁簡有差，間有闕失者，因此無法全面、客觀地反映楚事、妖書兩案的原貌。然而，作為一部用“搜輯舊案存證”的方式編撰而成的辨明“誣枉”之書，它畢竟較多地保存了第一手材料，足資研究晚明政爭史和黨爭史者參考。

（題圖：《癸卯兩事小序》）

———————————————

作者單位：江蘇省無錫市廣播電視大學圖書館

“本文中所涉及到的圖表、注解、公式等內容請以PDF格式閱讀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