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遠古至今,人類的活動蹤跡不僅蘊藏于廣袤的大地,也深埋于遼闊的海洋。
跟大洋相比,臺灣海峽只是一道淺淺海溝,然而,這道淺淺的海溝卻有著人文的深厚蘊藏。從史前時期到整個歷史時期,無論是野蠻與文明、戰爭與和平、悲劇與喜劇,隨時都可能在那里獲得見證。
現在,我們面對的是一堆從那道淺淺海溝撈獲的破銅爛鐵。準確地說,是漁民從東山海域,即東南方向13海里處的兄弟島外撈到的一些巨大的金屬片和看似機械零部件的東西。如果當時把這堆東西賣給收破爛的(他們一直在等待收購這批東西),便沒有此文,于是60多年前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戰斗以及東山漁民拯救美國大兵的事兒,便可能永不被人提及。
唐代詩人杜牧在路過赤壁時,巧遇有人從江底撈到折戟,經磨洗后鑒定為三國時的兵器,遂有詩句:“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古人尚如此認真,今人安敢怠慢。首先必須弄清那些奇怪的金屬片究竟為何物?
還好,打撈公司的老師傅們一眼便敲定:飛機!上世紀60年代,他們在東山海域打撈過美國戰機的殘骸,并把它賣給了東山造船廠當原料。我們立刻找造船廠李輝煌廠長和黃立清書記索要相關材料,他們竟然從舊倉庫里翻出兩部當年從飛機殘骸上拆下來的直流馬達,并把它們贈送給博物館。后經空軍某部退役的老機械師鑒定,確認東西屬于二戰時期美國戰機的機身殘片和直流馬達、 空速管、法蘭盤和螺絲釘等飛機動力的部件和零件。
那么,東山海域為什么有二戰時期的美國戰機呢?我們不能不翻開那一頁離我們并不遙遠的歷史。
抗日戰爭時期,日軍曾多次對東山島發動空襲,使東山人民的生命財產蒙受巨大的損失,甚至于1939年7月至1940年2月,對東山島發動了三次猖狂的軍事進攻。東山島軍民同仇敵愾,奮起反擊,一連三次擊潰了日軍的進攻。
1945年夏季,日本侵華戰爭已經接近尾聲。然而,東山海域仍然很不平靜,盟軍與日軍經常在這里展開激烈的??諔?。據父輩們回憶:5月底的一天,天空陰云密布,雷鳴般的艦船轟鳴聲自遠而近,又一支日軍艦隊悄然闖入兄弟島附近的東山海面,大約有六、七艘大型的兵艦,從南向北,魚貫而入。驚恐萬分的東山百姓迅速聚集到海邊,預感到又有一場惡戰或一場災難即將降臨。女人們又是燒香又是磕頭,祈禱、盼望著出海打魚的親人歸來。突然,人們高聲喊叫:盟軍飛機!盟軍飛機!大家抬頭一望,頭一撥三架飛機已經向日艦俯沖投彈,投完就走,第二撥飛機便接著投,一撥接一撥,愣不讓日軍喘息。傾刻間,炸彈在日艦四周的海面掀起一根根高高的水柱。可是日兵很快就開始反抗,密集的火炮射向天空。爆炸聲驚天動地,海面沸騰起來,火光燒紅了海天。突然一聲巨大的爆炸聲,只見一艘日艦中彈起火,一頭扎進海水,屁股高高地翹起,很快就沒入海中。聚集海邊觀戰的人群一陣歡呼。但在歡呼聲中,人們看見一架受傷的戰機拖著長長的黑煙,消失在兄弟島外……鏖戰一陣,雙方都有損失,不分勝負。不過,接下來的戰斗才叫精彩。盟軍立刻改變了戰法。這回所有的戰機都緊貼著海面飛,而且把運載的炸彈改成魚雷。戰機貼著海面飛避開了日艦的炮火,等進入射程之后便施放魚雷,然后一抬頭便箭似的直插云霄。日艦紛紛挨了魚雷,有的被炸成一團火球,有的被挺著攔腰炸成兩截。大海變成一只沸騰的大油鍋,愣是把幾艘小日本兵艦當作油條給炸糊了。不到半晌,硝煙退盡,剛才還耀武揚威的艦隊不見了蹤影,它們全部葬身海底,無一幸免。
有人親眼看到一艘日艦在沉沒的最后一刻,高高翹起的艦尾上,仍然在向盟軍飛機射出猛烈而致命的炮火。平心而論:日軍的戰斗力是頑強的,也不缺少精良的武器裝備,只是缺少了道義,缺少了民心,那么他們的徹底失敗也就成了必然!所謂“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是也!
因為這支沉沒的日軍兵艦堵塞了航道,所以成為十幾年后東山打撈公司的清除對象,只有個別艘兵艦難以升到,據查尚有一艘兵艦、一艘潛艇埋藏于泥沙之下,這是后話。
此役日軍死亡不計其數,到處漂流著死尸,以致戰斗結束后的一段時間里有些人不敢食魚,漁民們出海作業經常要為收埋漂流尸而破費。在漁民撿回來的尸體中,人們發現一具盟軍飛行員的尸體,立刻向當地政府報告,并通過政府將尸體送還盟軍。
戰斗結束后不幾天,東山 “裕泰”漁行的老板見出海作業的漁船遲遲未歸,心急如焚,便委托熟悉海況的漁民劉阿武出海尋找。劉阿武不敢怠慢,立即雇用了陳木全、陳老公父子的漁船出海。船上除了劉阿武和陳木全父子外,還有水手黃順、陳石虎、游阿坤、鄭烏、張糊等人。船于上午8時左右從東山港出發,朝兄弟島駛去。
當時都是木質帆船,航速緩慢,正午時分才到達兄弟島海面?!霸L睗O行要尋找的是前來投靠的廣東大埕俗稱“紅頭繒”的漁船。由于船頭漆成紅色,目標大,不難找,船上所有人都睜大眼睛在茫茫海面上搜索。突然,張糊首先發現目標,只見從兄弟島北邊海面遠遠地漂來一艘艇,艇上有兩個人在向他們使勁招手,像是在向他們求救。一種討海人救生的本能驅使他們立即開船迎了上去。待船一靠近,他們全都傻了眼,原來那是一艘少見的桔黃色橡皮艇,艇上的兩個年輕人金發碧眼,身著襯衫短褲,正在向他們嘰哩呱啦說些什么,神色既驚又喜,雖語言不通,但從他們比劃的手勢看出要求救他們上船的意思。漁民們不知這兩人是熊是虎,但救人要緊,先把他們拉上船再說。于是,他們再也顧不上去尋找“紅頭繒”了,把那兩人拉上船便掉頭返航。
當船快要進入東山港時,兩名外國人頓時緊張起來,在船上四處尋找藏身的地方。因當時局勢還很復雜,他們可能不清楚陸上到底是日軍占領區還是盟軍的駐地,生怕被岸上的人發現。漁民們便把他們隱蔽在船的尾艙里。船停泊在東山西門澳碼頭時,已近黃昏。當時東山警察局設在銅陵天后宮,正好位于西門澳碼頭上。漁民們便將這兩名外國人帶上岸,送交給警察局。
這下子可給警察局出了一個大難題:沒人聽得懂兩名外國人的說話。警察局立即請來中學英語教師孫行恭先生。孫先生與老外對不上幾句便卡殼,說他們可能是美國人,說的是美語,而他教的是標準英語,無法交流,深表歉意。警察局無計可施。還好,關鍵時刻有人想起一個人。此人便是世居加拿大的華僑林子浩先生,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受聘于美國陸軍,在“美國陸軍駐閩輔助空軍地面軍務處”任職,并被派往“龍溪漳州市分處”服務。有人猜他是美軍的諜報人員,日本艦隊進入東山海域時,他馬上向盟軍發出進攻的信號。于是,警察局派人去請林先生。很快,林先生和他的妻子林梅卿女士一同來了,縣參議長孫貽蓀等人也聞訊趕來。林先生立即和兩名外國人嘰哩呱啦的交談起來。通過翻譯,大家才知道這兩人是美軍的飛行員,一個名叫科文,任美空軍中尉(LTFRED FOREMANT),另一個叫賓治,任美空軍少尉(ENSIS BUNGE),他們雙雙奉命參加幾天前那場激烈戰斗,不幸飛機中彈,墜落在兄弟島外海域,由于緊急跳傘,方能劫后逃生。他們對東山漁民拯救他們的行為深表感激,并要求讓他們回到他們的故鄉。
林子浩先生很快跟當時的東山縣長鄧啟群、美陸軍總部取得聯系,并奉命護送兩名美軍飛行員離開東山。兩天后,由林子浩夫婦以及他們的女傭人阿微、通訊員沈大綱和當地四名警士李坤等人一同護送兩名美飛行員到漳州。為安全起見,他們先從東山澳雅頭碼頭下船,到達云宵嶼頭上岸,改走陸路。途中林夫婦及美飛行員坐轎,其余人步行。當晚宿于漳浦,次日夜宿長橋,第三天才到達漳州。全體人員在漳州青年路的天主教堂休整了兩天以后,由林夫婦護送兩名飛行員去福州,其余的護送人員返回東山。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隨著歲月的流逝,那一場驚心動魄的戰斗和東山漁民拯救美國大兵的感人事跡,都漸漸被人遺忘了。不見有一紙記載,也不曾有人提起。那兩名年輕的美國大兵還活著嗎?他們是否記住了他們被救的一幕?林子浩夫婦還寓居加拿大嗎?那些救了美國大兵生命的東山漁民們還健在嗎?難道這一切就永遠地淹沒在浩瀚無邊的大海之下了嗎?
1986年6月的一天,省政府信訪辦轉發給東山縣信訪辦一封書信。這是一封從加拿大寄給胡平省長的個人信件,寫信人不是別人,正是林子浩先生。他在信中寫道:“福建省省長執事同志均鑒:……現科文先生和賓治先生倆位,經已退役年老,在美國從商,意愿回憶一生,故要寫錄過去險里回生,而獲救恩銘,及日本侵華慘況,真實回憶錄,以告世人至故。所查詢本人當時一切,本人因當時日記全已遺失,無從根究轉告,便托本人代查當時他們被救獲等情形,及有關當局各部門、人員,他們姓名、日期等詳細經過。故特致函貴省當局,未知省或縣當時記載存與否?懇請有勞貴省省長、執事同志閣下,得調查有關實況,提供造就賓治先生他等,完成一生志愿:回憶錄著作。并蒙致書復告給弟,本人得以轉交告及賓治先生是幸?!?/p>
接到轉發來的信件,東山信訪辦火速調集各有關部門展開調查,只找到當年拯救美國大兵的老漁民劉阿武、陳老公和護送人員沈大綱、李坤,但他們均已是古稀之人了,其余的當事人都已經不在人世。不久,縣信訪辦即向省政府提供了一份詳細的調查報告。再不久,僅存的幾名當事人也相繼謝世。
今天,倘若賓治與科文先生還在,并能目睹這一些由他們的戰機變成的廢銅爛鐵,不知將作何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