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馬車的最初印象大概來自于小人書《三國演義》,那其實是古戰車。后來不知怎么的,就和杜甫的詩句聯系在一起:“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彌漫著戰爭的殘酷與災難。而我對洋馬車的印象要晚一些,大概來自俄國作家尼 .涅克拉索夫的小說《亞歷山德位.伊萬諾夫娜的一生——四乘馬車的故事》, 外國的馬車畢竟不同:“一輛套著四匹鐵青大馬的四輪轎式馬車行駛在涅瓦大街上。穿著盛裝的趕車人坐在馭手座上。兩個制服筆挺的侍從站在車尾。”多么氣派!然而從四輪轎式馬車到四輪半篷馬車到低四輪單馬車到殯儀馬車,我目睹了主人公的悲慘命運,體味到人生的無常與凄涼。
這種對馬車的印象很“文化”,正因為其“文化”,而顯得有些沉重。
我童年的馬車卻輕松得多,親切得多,因為它來自于生活。
那時我們家住在漳州東閘口。每當午后,每當我昏昏欲睡的時候,我便會聽到一陣由遠而近的馬蹄聲,這馬蹄聲,懶洋洋的,就像昏昏沉沉的午后一樣,吭-——咔,吭-——咔,我睜開眼睛看,果然,有一輛馬車從我們家門前過。那是一種用來載雜貨的馬車,馭手座上,總是坐著一個趕車人,分不清他們的年齡,仿佛所有的趕車人都是這樣:黑黑的皮膚,亂蓬蓬的頭發,頭發上有時還夾著幾根干草。他們總是抱著馬鞭在打瞌睡。那馬呢,也是低著頭,邁著沉重的步伐。偶爾抬起頭來,便出一口粗氣,頓了頓,馬蹄聲音顯得特別脆。這時,趕車人便睜開眼睛,揚一揚手中的鞭子。
馬車就這樣走過門口,有時一輛,有時兩輛,有時三輛。每輛馬車的后邊都掛著一只桶和一捆干草。
我想,他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他們晚上睡在哪里?這么想著,心中便有些凄涼。而凄涼很快又化為一種誘惑:什么時候也坐坐馬車?
有一次,一匹馬走到我們家門口時,突然翹起尾巴,弓起腰。趕車人立即跳下來,從車后拿來一只畚箕,湊到馬屁股上承馬糞。我趁機跑過去說,“我能坐馬車嗎?”那人不說話,把接下來的馬糞掛到車后去。我爬到車上。車是空車,只有有幾圈干稻草,那是運瓷器作墊子用的。趕車人說,“你不怕我把你賣了?”我說,“不怕。”于是車子便走動了。我朝站在路邊的小鄰居揮揮手,很神氣。
走到四岔路口,趕車人嘟的一聲,車停了,他說,“好了,下車吧,你老母會著急的。”我只好下車。
我很想再找到這個趕車人,可我記不清他的臉孔。
我再次坐上馬車是在半夜。那時,母親帶我到三坪寺進香。三坪祖師爺以“靈感”著稱,聞名海內外。母親一生沒有大愿望,為了全家的平安,她每年都要走一趟三平。進香務求“清心”,行前素食三天,而且要步行,以示虔誠。可回來時實在走不動了,便在半路攔了一輛馬車。那馬車夫坐在車轅上打盹,一盞油燈在他的屁股下逍遙自在地搖晃著,單調而有節奏的馬蹄聲,加上馬脖子上清脆的鈴聲,簡直叫人舒服得想立刻睡去。母親叫醒車夫,談妥了價錢,我們便上了車。
搖搖晃晃,晃晃搖搖,馬車夫也不打盹了,一路哼歌,極好聽的小調,哼了歌便講故事,也是極有趣的故事。進了城,到了家,母親拿出一張大票,那馬夫攤開手,搖搖頭,沒得找。母親說,沒零錢。他說,那就算了,反正是順路。說著,跳上車,走了。母親匆匆地跑進去拿了一塊甜糕出來,馬車已經走遠了。
幾十年過去了。和當今那些神氣十足的“的士”相比,我更喜歡那慢悠悠的,充滿人情味的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