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屆九秩著述不輟

2007年春夏之交的一個上午,在上海交通大學高科技大廈,筆者按照約定,輕叩了二○○一室楊槱(yǒu)院士的辦公室大門。
我早從交大師生們口中知道,楊槱先生好學不倦,治學嚴謹,雖然已經是年屆九秩,可他依然每天一大早就準時趕到辦公室,看資料、撰稿,或者接待來訪的研究生,直到下班仍在不倦地從事科研工作,數十年來,天天如此。
作為一名科學家、教育家和工程專家,楊槱先生以科學和理性的思維對歷史事實進行研究,著書誨人,撰寫出了《中國造船發展簡史》、《近代和現代中國造船發展史》、《秦漢時期的造船業》、《早期的航海活動與帆船的發展》、《帆船史》、《輪船史》等專著。校領導見他年事已高,幾次勸他在家休息,可他就是閑不住。
門是虛掩的,我從門外聽到屋內一陣陣有節奏的鍵盤敲擊聲。不一會兒,一位精神矍鑠的老人在電腦鍵盤上敲下了最后一個字符之后,從椅子上站立起身迎接筆者的來訪。不用問,這位老人就是九十高齡的中科院資深院士楊槱教授。

“剛才敲下的這最后一個字符,完成了我的又一本學術專著《中國帆船》。” 楊老說話時滿臉洋溢著怡然自得的笑意。
言談之間,筆者環顧四周,其布置都是圍繞“船”的主題而進行:墻壁上掛著一幅鏡框,里面裝裱著英國人1840年設計的“大東方”號圖紙;辦公桌以及靠墻的條幾上,放著好幾艘船模,有近代的艦艇,現代的石油鉆井船,也有古代的帆船。楊槱的名字有些生僻,我冒昧地問他,這個“槱”字作何解釋。“這還得從我的家世說起。”老人頓了一下,接著向筆者講述了他的家世。
童年時代迷上了“船”

“我生于北京,祖籍是在江蘇句容,句容屬轄鎮江,所以你聽我的口音夾雜著鎮江話。” 楊老含著笑說。
楊槱的父親楊宗炯,是國民黨元老。1911年辛亥革命時期,楊宗炯由他的同學孫炳文介紹加入同盟會,在孫中山國民政府任政法委員,后在于右任門下當幕僚,并被擢升監察院審計部廳長等職。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楊宗炯任國民黨革命委員會南京市委員會副主任委員。母親郭定權操持家務。
“你一定會問起,為什么父母給我起了這么一個奇特而生僻的名字?” 楊槱院士呷了一口茶,沉思了一下,遂講起一段往事——
“我們通常使用的《現代漢語字典》中是沒有收錄 ‘槱’這個字的,《辭源》中的注釋為:槱,聚積。詩大雅:梵梵棫樸,薪之槱之。”
楊槱說,他的幼年是在北京度過的,后舉家南遷,在廣州定居。那時正值第一次國共合作時期。楊家的隔壁住的就是中共早期的領導人之一孫炳文,其人品、學識很受楊父敬重。楊槱上小學那年,楊父請他為孩子起學名,孫炳文就選了這個“槱”字,意寓這棵“驕楊”將如“棫樸”一樣,聚積到為國為民發光發熱的革命洪流中。1927年大革命失敗,孫炳文壯烈犧牲,但楊家始終紀念著一個革命者對后代的殷殷期望,“楊槱”的名字一直使用至今。而且這棵“驕楊”發出的光和熱確實匯積到了為國為民的偉大事業中。

20世紀20年代,由于父親的官職變動,楊槱隨家輾轉廣州、南京。他先后畢業于廣州中山大學附屬小學、南京金陵中學初中和廣州培正中學高中。
廣州地處中國南大門,南來北往的船只很多,少年時代的他迷上了“船”。放學后,他常常和同學們一起到珠江去劃船。高中二年級時,他曾以“船”為題寫過一篇作文,并受到校務部的嘉獎,還被學校當做范文在學生中宣傳。
自強之道在于造船制炮
孫中山逝世之后,國民黨內部產生紛爭,楊槱的父親因此而受到排擠,排擠的理由有點怪異:一些人說楊宗炯沒有出國留過學!
這件事情給楊宗炯的刺激很大,從而促使他把希望寄托在子女身上:“阿槱,你是我們楊家的希望,就是不吃饅頭也要爭口氣!”他決定把楊槱送出國去深造。父親語重心長地告訴楊槱,鄭和在他的晚年為了說服明仁宗朱高熾保留中國船隊,曾說:“欲國家富強,不可置海洋于不顧。財富取之于海,危險亦來自海上。一旦他國之君奪得海洋,華夏危矣。”

父親認為,造船制炮可以強國。因為,世界鋼鐵工業和機械工業幾乎與蒸汽機同步發展。19世紀中葉,幾千噸的大船可以借蒸汽機發出的動力驅動和操縱,不受風力和風向的制約,在許多航線上都顯示出它的絕對優勢。輪船在軍艦中也占了優勢。而西方列強就是利用它們“船堅炮利”的優勢來侵略中國。當時的中國維新派人士也說:“自強之道在于造船制炮。”
于是,楊槱聽從父親的安排,高中畢業后即赴英國,考入格拉斯哥大學。格拉斯哥大學位于英國北部的蘇格蘭,它在機械制造和造船等工程教育方面有著悠久的歷史和良好的聲譽。楊槱在該校造船系學習。他一面刻苦讀書,一面利用寒暑假在船廠實習。當他看到英國船廠的船塢里,矗立著一艘艘等待下水的萬噸級巨輪,心里涌起無限的感慨:祖國太積弱了,什么時候,我們也能制造出這樣的巨輪,讓它在遼闊的海洋上馳騁呢?!
1940年3月,楊槱以優異成績畢業,獲一等榮譽學士稱號。看著學業有成的兒子,父親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青年時代聲名鵲起

楊槱自1940年回到抗戰烽火中的祖國之后,滿懷報國之志,來到當時中國內地最大的造船廠——重慶民生機器廠,當了一名年輕的工程師,開始從事船舶設計工作。
川江船舶航行在急流險灘中,極容易翻船。楊槱不辭勞苦地沿著江岸勘察船舶航行時掀起的波浪情況,在業界首先提出增大船寬、削尖首尾的建議。一些同事不敢這樣做,他就用船舶阻力的理論進行分析,并寫出論文發表在中國工程師學會年會刊物上,獲得了獎狀。嗣后,他參加設計的川江最大船舶“民俗號”,往來于上海和重慶之間。從此,川江船就朝這個方向發展了。年輕的楊槱在中國造船界聲名鵲起。
1941年10月,他去重慶商船專科學校造船科任教,講授造船原理、實用造船學和船舶設計等課程。1943年,重慶商船專科學校解散,造船科并入國立交通大學,并成立造船系,他任教授,兼重慶民生機器廠工程師。
1944年11月,他作為中國海軍造船人員赴美服務團團員去美國學習和考察,曾到美國東海岸各地船廠及有關船舶學校實習。
楊槱于1946年1月回國,奉命到海軍江南造船所任工程師。同年5月赴海軍青島造船所任工務課長。1948年調任上海海軍機械學校教務組長兼海軍江南造船所工程師。1949年,上海海軍機械學校遷馬尾(后搬去臺灣),他毅然回滬,留待解放。
中國造船業的“祖師爺”

新中國成立后,三十二歲的楊槱正當青年,他告別年邁的父母,輾轉于南北,以更加飽滿的熱情投身到我國船舶制造業建設中去。
上海解放初期,長江口至吳淞航道一帶江中遺有不少沉船,打撈工作迫在眉睫。其時作為同濟大學教授兼造船系主任的楊槱,不辭勞苦,與其他工程人員一道,從黃浦江上游的吳涇起始,一路乘舢板沿江流而下,勘測每一艘沉船的位置,并多次給予指導。
1957年9月,交通大學上海部分與上海造船學院合并成立上海交通大學,他任副教務長。從20世紀60年代初,楊槱任上海交通大學教務長兼造船系主任,主持制定了我國第一部《海船穩定規范》。這部《規范》不僅改變了中國歷史上無驗船規范而要依賴外國規范的被動局面,其隨之提出的數十項研究課題也大大推動了我國船舶穩性研究。1978年9月,上海交通大學船舶及海洋工程研究所成立,他任所長。他先后主持設計了“瀛洲號”巡邏艦、萬噸級遠洋貨船等多型號船舶。這些多型號船舶,經過我國航運和造船權威部門檢測確認,它們不論在裝卸上或者是油耗上,都具有優越性,并且被成批投產。

隨著70年代國際船舶航運業的日益發展,船舶航運的經濟性顯得尤為重要。如果在船舶設計時就考慮到航運的經濟性,就有可能建造出成本低又符合訂貨者要求的船舶,使之在國際上更有競爭力。楊槱憑他長期從事船舶設計工作的經驗,在70年代中期就預感到在船舶設計中考慮航運經濟的重要性,他大力倡導和從事船舶技術經濟論證方面的研究,有力促進了這門學科在我國的發展。
楊槱是我國應用電子計算機輔助船舶設計的積極倡導者、組織者和學科帶頭人。70年代以來,他在多次學術會議上熱心倡導在船舶設計領域普及計算機的應用。他不僅身體力行,帶頭利用計算機革新船舶設計的全過程,而且還帶動和組織國內有關研究單位編制有關輔助船舶設計的計算機程序系統。他所領導的科研小組和培養的一批研究生首先編制了實用性較強的貨船主要尺度要素計算機程序,并得以廣泛應用。他率先發起并與國內有關單位聯合研制了“海洋貨船設計集成系統”。這項科研成果分別獲得1980年國防工辦、交通部和上海市重大科技成果三等獎。
1980年,楊槱當選為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1984年,國務院學位委員會成立,他當選為學科評議組成員,并任船舶工程(含海洋工程)學科評議組組長。
與李約瑟博士的友誼

1980年春天的一個上午,上海市某部門一位領導同志來到上海交通大學校長辦公室,向校長轉告這樣一個口信:英國著名科學家、中國科技史大師李約瑟博士已經到達上海,他很想與楊槱教授見一下面。李本人想親自前來拜望,但是考慮到他年事已高,恐有閃失,故請楊教授可否到李約瑟博士下榻的寓所會晤。
就這樣,兩位素昧平生的異國學者在上海錦江飯店開始了他們第一次的見面和交流。他倆互相交換了各自的學術著作,探討了世界和中國的古代船舶發展史。
其間,李約瑟博士對楊槱所研究的鄭和寶船的尺度與噸位,表示了一定的贊同,他在這位中國學者面前謙遜地說:“我的本行原來是搞生物化學的,對于造船工程是一張白紙。而楊先生則是通過自己大半輩子對中國帆船的實際研究和操作之后,提出的鄭和寶船的尺度與噸位應該與事實相符。”而對于李約瑟的“三千噸級”之說,楊槱認為還是“過高估計”了,按照那個年代的科學生產水平,應該是在三百噸位左右。就這樣,兩個人一會兒互相認同某一個觀點,一會兒又為各自不同的意見而進行了質疑和爭論。

出于對李約瑟博士健康的關心,市政府有關方面僅安排了半個小時的會晤時間,但是他們越談越投緣,仿佛久別重逢的老朋友。因此,盡管有人不斷提醒楊槱“時間到了”,然而李約瑟老人總是擺擺手道:“莫要催促,我們見一次面是多么不容易啊!”結果,這第一次晤面,兩個人一談就是半天!
從此以后,李約瑟和楊槱成了好朋友,他們天各一方,互通音信,交流學術。李約瑟還幾次發出邀請,邀約楊槱赴英國訪問。
兩人再次相逢是在1982年。那一年的春天,楊槱應邀赴英國訪問,當走出機場的出口處時,看見李約瑟博士坐在一輛銀灰色轎車的副駕座上,由助手駕駛著車子,早早地等候在出口處旁邊。
兩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立即忘情地擁抱了起來。李約瑟命他的助手用了大半天的時間,陪同楊槱到風景秀麗的劍橋鎮參觀。令楊槱預料不到的是,這次訪問,他還見到了許多大學時代的同班學友。“惜別君未婚,兒女忽成行。”當年分手時,大家都還是風華正茂的青年,而今,卻一個個鬢發染霜了。
他們一起來到了母校格拉斯哥大學,尋覓四十多年前的舊跡。學校的每棟房,每棵樹,在他們的記憶深處還依然是那么清晰。“今昔復何夕,共此燈燭光?”是啊,沒有切身感受的人,是無論如何也體驗不出杜甫這兩句詩的深切寓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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