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平生穿的第一雙皮鞋,是父親為我買的,作為對我期中考試得了全班第一的獎勵。那是一雙棕色的皮鞋,軟牛皮的,很漂亮。不過,我只穿了一天。
那是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中期,我上初二,當時班里有個別男生開始穿皮鞋了,雖然大都是人造革的,但打過鞋油,擦得锃亮,光可鑒人,走在校園里的水泥甬路上,得得地響著,甭提有多神氣了。因此,當那天父親問我要什么禮物時,我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皮鞋。父親在小鎮上的一家工廠負責,經常出差,幾天后的一個傍晚,父親竟真的為我買回了皮鞋,裝在一個精致的盒子里。我高興極了,印象中,這似乎還是父親第一次為我買東西,因此也有一種特殊的意義。我的心激動得怦怦直跳,迫不及待地打開鞋盒,一下子愣住了,出現在眼前的是一雙棕色的皮鞋。我看著父親,有些不滿地說:“怎么是這種顏色的?”父親說:“這可是城市里正在流行的款式呢,快穿上試試吧?!蔽业男囊稽c點沉下去,慢騰騰地穿上鞋子,來來回回走了幾步,越看越不順眼。
第二天,我穿著新皮鞋去上學,走在路上,我發現幾乎所有人都在盯著我的腳看,我的臉立時火辣辣地,不停地打量腳上的這雙鞋子。在陽光下,那種有些另類的棕色格外顯眼,讓我渾身不自在。有幾次,我甚至停下,抓把沙土撲在鞋面上,再揉一揉,試圖遮掩一番,但收效甚微。再偷眼瞅瞅路上其它學生的腳上,清一色白色或黑色的運動鞋,即便個別穿著黃色解放鞋的,也顯得比我大方、正統。一路上,我盡量避開人走,仿佛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那種灰溜溜的、芒刺在背的感覺,真是難以言表。
終于到了學校,我幾乎是一路小跑著進了教室,坐在位子上,動也不愿動,課間連廁所也沒去,拿了一本書裝模作樣地在看。但課間操是非出去不可的,在操場上散開,做廣播體操,伸胳膊踢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無所遁形,我窘迫極了。實際上,從站隊的那一刻起,我的臉就一直是紅的,總覺得所有的人都在盯著我的新鞋子,耳邊仿佛老有“哧哧”的笑聲,自己就像是一個置身在舞臺中央的小丑,那雙棕色皮鞋就是小丑臉上涂抹的油彩……更要命的是,中午打飯時,迎面撞上了我一直懷有好感的“班花”陳娟,她和幾個女生說笑著走過來,經過我身邊時,她的眼睛突然睜大了,盯著我的腳看,走過去了好遠,還不時地回頭,同時與身邊的女生說著什么,似乎還在笑。那一瞬,我難受極了,大腦里一片空白,恨不得立馬脫下腳上的鞋子,扔得遠遠的,最好能再找條地縫鉆進去,讓誰也看不到自己。
那一天,我是真的嘗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下午放學后,我第一個沖出教室,頭也不回一口氣跑回了家,累出了一身大汗。家中沒人,脫下那雙讓我難堪了一天的皮鞋,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然后,坐在小凳上,渾身乏力,有一種想流淚的沖動。我呆呆地看著側翻在地上的嶄新的皮鞋,質地細膩、柔軟的皮質,泛著一種柔和的棕色光芒,像一個受了委曲的孩子。怎么辦?我在心里不停地問著自己,剛買的鞋不穿父親肯定不會同意,可自己又真的是一時片刻也不想再穿了。這可如何是好?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估計父母快要回家了,終于,我一咬牙,找出一個刀片,拿起一只皮鞋,手顫抖著,眼睛一閉,“吱”地一聲輕響,鞋幫上出現了一道口子。
晚飯后,父親走進我的房間,問:“皮鞋穿著還舒服吧?”我的臉一下子白了,低下頭,囁嚅著說:“下午踢球時,踢在一塊尖玻璃上,劃了一道口子?!备赣H愣了,望著躺在角落里的那雙新皮鞋,走過去,拿起來看了看,臉色一沉,抬頭盯著我,一聲沒吭,只輕輕嘆了口氣,重重地扔下鞋子,走了出去。
第二天,我又穿上了球鞋,雖然有點臟,但卻感到渾身輕松。那雙皮鞋,后來母親找鞋匠修好了,但我卻再也沒有穿過。從那以后,我也沒有再要過皮鞋,一直到上師范三年級時,我才自己買了一雙軟牛皮的黑色皮鞋。
很多年過去了,我早就忘記了那雙皮鞋。前些日子,初中同學聚會,談到上學時對我的印象,坐在我旁邊的陳娟說:“我記得有一次你穿了一雙漂亮的棕色皮鞋,真是精神,加上學習又好,人也長得不錯,一下子就在女生中引起了轟動……”
我愣了,腦海中馬上浮現出當年那雙只穿了一天的皮鞋,一時陷入了沉思。
實際上,生活中總會有一些美麗的錯覺。而很多不著邊際的煩惱,往往是我們自己尋找的;也沒人會在意你身上一些自已認為的缺陷,除非我們自己失去了自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