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們重新相識

1

每一日黃昏，我都會到圖書館來，坐在這個靠窗的位置。周圍安靜極了。隔壁水房里有滴答滴答的漏水聲。起來換書的當兒，我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看著他——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發(fā)現每一日黃昏，這個男生也會來到這里，坐在那邊靠窗的位置。

他模樣周正，手指很長。他在潔白A4紙上抄筆記。偶爾會發(fā)呆，眉頭微皺，筆頭撐著下巴，像個孩子。

窗外下著曖昧的雨，山色空濛。我看見他收拾東西離開，覺得四周頃刻寥落，于是也起身。

糟糕，傘不見了。一把透明的櫻桃色邊緣的長柄傘，被人拿走了。雨繁密如織。我站在走廊下，他恰從我身邊經過，撐一把紫色長柄傘。他看見我，隨手將傘給我：“借你?！?/p>

我一時愣住。他已在雨里走出很遠。“同學，請問你叫什么名字？”

也許是他沒有聽見，或者是他不想回答，他沒有回頭，很快消失在道路的另一端。

紫色長柄傘，在走廊里陰干，細細理順每一道褶皺，小心收好。我拿著傘去圖書館，期許依舊能遇見窗邊的他。我從黃昏等到圖書館關門，一本書也沒看進去，他并沒有出現。第二日，繼續(xù)拿著傘等待。他還是沒出現。心就這樣幽幽懸起，似被千絲萬縷纏繞。

敦敦說，秋慈，這是一把男生用的傘。

我把傘抱在懷里，輕輕笑，是啊。如果我能找到他就好了。

晚上，我和敦敦在食堂喝了一碗湯，就乖乖跑去上選修課。敦敦比我大兩個年級，他快要畢業(yè)了。但他卻勤勤懇懇陪著我，一步也不想離開的樣子。

有時候我覺得很煩，于是很生氣地對他說：“你不要陪我了好嗎？我一個人挺好的。”這時候他也不說話，只是安安靜靜看著我。不一會兒我氣消了，就嘆道：“敦敦，你馬上都要畢業(yè)了工作了，而我還在讀書，你會很迅速地忘掉我的?！?/p>

他的眼神開始變得憂傷。他小心地說：“秋慈，不管怎樣，我都不會忘掉你。”

我咯咯笑了，一拳頭捶在他懷里：“討厭，誰要跟你抒情？”

敦敦是在學?，F場書畫比賽上認識我的。那個黃昏，我在教學樓前的空地角落畫工筆。畫上是個著月白短襖青色刺繡裙子的吹簫姑娘，眉眼間千愁萬恨。我畫得很慢，也沒幾個人有耐心看我一筆筆細描。那個一直陪著我的男生便是敦敦，他看我終于落款印章，長舒一口氣道：“天都黑了，人家都畫好了。”

我抬頭看見了他，他頎長瘦削，眼神安靜。我去交畫的當兒，他為我收拾畫具。我含笑謝他，他送我到宿舍樓下。

不久后的一天晚上，我在綜合實驗樓下畫展板。暮春的夜里，濕氣彌漫。樓內人漸漸走空，我咬牙，一定要將展板做完。調色，勾線，渲染……敦敦就在這時走來，默默幫我換水，擠顏料。

“你冷不冷？要不要添衣服？”他像大哥哥一樣。

我用力點頭，他匆匆回宿舍，拿了一件很厚的外衣給我。人一下子暖了。我們開始聊天。他有個嚴肅的名字，聽起來很沒個性。所以我喜歡叫他敦敦，敦厚的敦。畫完海報，已是凌晨。幾粒碎小的星星散在天上。我們一點也不困，并肩走在空曠寂靜的路上，我們說了很多很多話，仿佛是認識了很久的朋友。我們的影子看起來一點也不孤單。

選修課有點無聊。我在紙上亂寫亂畫，敦敦在看公務員考試的資料。意外總是不經意地降臨——那個坐在窗子邊的男生，不就是他嗎。我攥住敦敦的手，叫他快看。

“那把傘還給人家啊?！倍囟匚⑿Γ澳悴皇且恢毕胝宜膯??！?/p>

我有些緊張，抓著傘走過去：“同學，謝謝你的傘?！?/p>

他抬頭，我看見他潔凈清爽的容顏。他接過傘，淡淡一笑，又低頭看書。我瞥見他書本上的名字，他寫的字真好看。心頓時咚咚跳起來，慌忙回到敦敦身邊，過了好久才小聲說：“他叫顧舜華?！?/p>

敦敦壞笑：“莫非你看上他了，要我?guī)湍愦蚵犓纳硎辣尘?，然后助你一臂之力？?/p>

我狠狠瞪他，作切齒狀。

2

我還是會在每一日黃昏去圖書館，坐在那個靠窗的位置。他也會到這里來，翻磚頭一樣沉重的大部頭抄筆記。偶爾兩人目光相遇，會有一瞬的停頓，而后他輕輕一笑，仿佛是打招呼。

聽說他文章寫得好。我千方百計借來他的文集看。很干凈的文字，非常漂亮。

我著了迷。

中午和敦敦吃飯。我笑瞇瞇地望著敦敦：“我想吃米線?！?/p>

敦敦很周到地去打米線。奇跡般地，我又見到顧舜華。他一個人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埋頭吃飯。敦敦端著米線回來，我搖著敦敦的手臂：“快看快看！”敦敦突然很認真地問我：“秋慈，你真的看上他了嗎？”我壞笑：“不知道。”他也笑起來：“秋慈，你覺得我好嗎？”我也很認真地告訴他：“敦敦，你很好。我只是擔心你畢業(yè)了，找工作了，到新環(huán)境了，就很快認識其他新的女生，就把我忘掉了。”

敦敦一臉委屈：“我不會……”

“好，不要急著表白。”我笑得千嬌百媚，“等你畢業(yè)了找工作了，如果那時候你依舊對我好，我就跟你?！?/p>

敦敦深吸了一口氣，輕輕對我笑了。

這天下午，正在開年級大會的我接到新聞學院的電話：“蘇秋慈嗎？明天上午我們要舉行期刊研討會，可否邀請你來做嘉賓？如果可以，現在請到新聞演播室來彩排。”

我走進演播室的那一瞬驚了——另一位嘉賓，分明是顧舜華。你要知道，有時候緣分這種東西是真實存在的。他對我頷首微笑，我臉一紅，仿佛是彼此有許多默契。

“我看過你寫的文章，寫得很好。”他的話叫我心花怒放。我盡量矜持地微笑。彩排結束，我跑到敦敦宿舍樓下喊他下來，拉著他的衣袖說：“顧舜華說我文章寫得好！”

敦敦拍拍我的肩：“丫頭，凡事要冷靜。你是大孩子了?！?/p>

我眼睛亮晶晶的：“敦敦，你說如果我喜歡上他怎么辦？”

敦敦眼神灰了一下，但還是很誠懇地說：“放心，我可以幫你遞情書什么的?！蔽掖罅u晃敦敦的肩膀：“你真好！”

3

就這樣，我和顧舜華認識了。他與我是同一年級，他不喜歡說話，他總是很安靜。于是，我也開始學著安靜，學著做淑女的樣子。

我拉敦敦一起逛街。路過淑女屋，我指著那件有繁復蕾絲刺繡的襯衫，興致勃勃：“我穿這個合適嗎？”

敦敦看看我，又看看襯衫吊牌，斬釘截鐵地說：“425塊？不合適?？梢栽谄渌昀镔I兩件襯衫了?！?/p>

我怒氣沖沖地踩了他一腳：“討厭，我就是喜歡！”

他忙點頭，幫我去開發(fā)票。

“以后，我工作掙錢了，每個星期都帶你去逛街，給你買許多許多好看的衣服?！倍囟毓瘟宋乙粋€鼻子。

“討厭討厭，萬一你以后不要我了呢？”我躲開他。

我穿著淑女屋的衣裳，乖巧地站在顧舜華面前。我們終于可以并肩去圖書館，可以一起坐在靠窗的位置上。

因為平時和敦敦放肆慣了，所以第一次和顧舜華一起吃飯，我緊張極了。我只要了小份飯菜，用筷子小口小口送進嘴巴里，用很小的幅度咀嚼，極輕微地咽下——他微笑：“你怎么吃這么少？”

我很文靜地停了筷子：“我飽了?！逼鋵嵨乙稽c也沒飽。那日與他吃飯后，我在宿舍狠狠解決了兩個面包。

敦敦打電話問我：“你為什么會喜歡上他？”

我一時答不上來，想了想，很不好意思地說：“因為我覺得他生得很文靜，我覺得他的樣子好看極了，像小說里的人。”

敦敦嘆息：“秋慈，俗氣啊俗氣！”

我霸道起來：“哪里俗氣了？這叫一見鐘情！我從來都沒有這樣過呢，好，我俗氣，那我問你，你怎么會喜歡上我？”

敦敦沉默，繼而道：“秋慈，我喜歡你畫畫時安靜的樣子，我喜歡你天真放肆的樣子，我喜歡你倔強任性的樣子……”

“打住打住，不許抒情！”我叫起來，然后急急掛了電話。許久，才感覺內心惴惴。

4

石榴成熟的季節(jié)，暖風如熏。黃昏，學校的湖畔樹陰翳翳，二三情人徜徉其間。我剝石榴吃的時候，顧舜華突然打電話來：“秋慈，能約你出來走走嗎？”

我腦海一片短路，而后答應得比誰都快：“我這就來?！?/p>

等我到湖畔時，天已全黑。水波蕩漾，月影嫵媚。他站在垂楊柳下對我微笑：“秋慈，你今天穿的裙子真好看?！?/p>

我感覺血液都呼啦呼啦往臉上涌。我含笑垂頭，努力做出羞澀的模樣。然后，你知道的，和許多年輕小愛人一樣，我們擁抱。但只是淺嘗輒止地碰了碰，又迅速分開。

我還在陶醉的時候，他突然說：“對不起?！?/p>

我懵了。

“秋慈，你穿裙子的樣子真的很好看，很像我的女朋友。”他靜靜地說，“她現在生病了，很嚴重。她爸爸媽媽帶她去日本看病了?！?/p>

“所以，我要爭取學校的出國交換生名額，我要去日本看她?！?/p>

“秋慈，我知道你以前是個活潑跳脫的女生。其實那樣子更可愛，真的。”

“秋慈，我可能下學期就要去日本讀書了。”

……

我在那一刻突然卸下淑女的偽裝，很大度地拍拍他的肩膀：“呃，知道啦！希望她可以快點好起來，希望你在那里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經常泡圖書館！”

我們又純潔地擁抱了一下，他送我回宿舍。我咚咚咚飛快沖進樓道，在樓梯拐角處，突然扶住窗子，眼淚流下來。

我撥了敦敦的手機：“快出來，我餓了，我想吃東西?！?/p>

十分鐘后，敦敦準時出現在宿舍樓下。我在那里磨磨蹭蹭洗臉梳頭慢慢下樓。原諒我，總是把敦敦當成呼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人。

一見敦敦，我突然覺得非常不好意思。半天方艱難開口：“他是有女朋友的?！?/p>

敦敦沒有發(fā)表意見，只是問我想吃什么。

我心里涌起悲傷，我甚至很小人地揣度敦敦此刻定在心里愉樂。于是惡向膽邊生，咬牙切齒道：“我想吃火鍋！我想吃醪糟湯圓！我想吃燒烤！我想吃云吞！”一句句擲地有聲。

敦敦溫柔地說：“我們慢慢吃，不著急?！?/p>

火鍋的紅湯熱烈沸騰，我眼淚又掉下來。我抽著鼻子說，敦敦，這是被辣椒熏的，我沒哭。

敦敦刮我鼻子，這叫欲蓋彌彰啊丫頭。不過沒關系，心里難過就哭好了，我陪在你邊上。

我沒有哭。我只是吃了很多東西，然后讓敦敦陪我去操場上轉轉?？諝鉂駶?，有粉白的櫻花開了大片。

5

敦敦問我：“秋慈，你希望我將來做什么工作呢？律師？記者？進公檢法機關？”

我瞪他一眼：“與我何干？”

敦敦笑了：“當然與你有關系。因為我想陪在你身邊?！?/p>

我鼻子有一點點酸。我拍拍敦敦的肩膀問：“我經常對你這么兇，你不怪我嗎？有時候我常常想，如果我像喜歡顧舜華一樣喜歡你，如果我像你喜歡我一樣喜歡你，那么我們必是恩愛的一對小愛人??！”

我的坦白讓敦敦面色凄然。他終于緘了口，我也后悔自己說話傷人。細想來，敦敦對我諸般皆好，而日久卻未能生情。真叫人遺憾。

許久，他又開口問我：“秋慈，你說過你想回江南，安靜地生活，有一個大院子，養(yǎng)花養(yǎng)寵物，對嗎？”

我重重點頭，笑了：“我還是個小姑娘時，就開始做這個夢了。”

敦敦揉揉我的頭發(fā)，一臉寵溺的笑。

夏天來臨的時候，敦敦告訴我，秋慈，我畢業(yè)了。以后我不在學校了，你要記得好好照顧自己。

我心里驟然一空，抽了抽鼻子說，呃，我知道。祝你到了新環(huán)境里，遇見一個大美人兒，然后眉來眼去相親相愛。到時候記得請我吃喜糖。

敦敦在我手臂上用力掐了一把，卻什么也沒說。

我看他把大包小包的行李送去托運。我看他把許多許多的專業(yè)書哼哧哼哧搬送給我。他請我出去吃飯，點了一大桌我喜歡的菜。

“你的記憶真好。”我笑呵呵的。轉而落寞，也許除了敦敦，再沒有人這樣熟稔地報出一長串我愛的菜肴。

他沒有多提工作的事，我也沒有多問。想起那部《畢業(yè)那年我們一起失戀》的小說，我心頭一酸。我豪邁地以茶代酒，與他碰杯：“敦敦，祝你賺大錢，開香車，擁美女！”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秋慈啊，你一沾酒就要醉。以后我不在時要記得一直以茶代酒?！?/p>

他又吩咐了許多，諸如不要熬夜，要保重身體，晚上睡覺記得要穿睡衣，否則容易著涼，不要逃課，上課要認真做筆記……

敦敦輕道：“你說過你不喜歡我，我很煩，那么現在不會有人煩你了。不過，如果哪天你需要我做什么，我還是隨叫隨到?！?/p>

“討厭死了！這么啰嗦！”我笑嘻嘻地打斷，順便咽下呼之欲出的眼淚。

6

九月，顧舜華終于爭取到去日本留學的機會。我穿著淑女屋的縐紗裙子去機場送他。機場邊長滿蘆荻，大朵大朵潔白的蘆花蓬蓬盛開。顧舜華看上去臉色有些蒼白，他輕輕抱抱我，笑道：“秋慈，你要好好的哦?！?/p>

我雙手交握，看他轉身離開，過安檢，消失在過道那端。二十分鐘后，收到他的短信：“秋慈，我喜歡你孩子氣的笑容，我會一直祝福你的?！憋w機起飛。我突然很不爭氣地、狠狠砸落兩滴眼淚。

顧舜華從此成為我裝在記憶里的一個人。我們擦身而過，再沒有交匯的可能。

而敦敦也許久不曾聯系我。我在機場路上散步，孑然一身。心想，敦敦在哪里找到工作呢，他還好嗎，他有沒有女朋友呢？

想了半天，自己倒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在身邊時我總是嫌他煩，他一走，我竟這般牽念，真是沒出息。

這座城市的流行性感冒爆發(fā)了，我也很光榮地趕了潮流。起先，我很逞強，堅決不吃藥不休息，覺得熬一熬便好。過了幾天，情況愈加嚴重。恰好敦敦打電話來。

我哧溜哧溜的鼻音無法隱瞞我的感冒。他急吼吼的：“怎么不去醫(yī)院？”

我沮喪地說：“我以為感冒自己會好?！?/p>

他非常生氣：“你不是說要好好照顧自己嗎？怎么生了病不吃藥不看醫(yī)生？”

我乖乖地說，馬上去，馬上就去。掛了電話，我才想起還沒問敦敦現在在哪里工作。于是發(fā)短信過去問。他很快回復：“你終于記得關心我一下了。我現在在上海一家報館工作。丫頭，快去校醫(yī)院，開了病假條下午別去上課了，好好睡覺?！?/p>

我激動了：“在上海啊，上海好。上海周圍有蘇州杭州以及諸多江南小鎮(zhèn)。我家離上海也近得很。敦敦你真厲害，你要努力工作?！?/p>

他回復：“快去醫(yī)院！”

我捧著手機，歡歡喜喜看他的短信，原來他還是關心我的，原來他還沒有把我忘掉，真好。

一周后，我的感冒演變成肺炎。我咳得昏天黑地，掏出大把銀子去住院。我抱著電話跟敦敦聊天，說著說著就哭起來。我說敦敦，要是你還在學校，你一定會陪著我的，一定會買好吃的給我，是不是？

敦敦一直沉默。然后他安慰我說，秋慈，你先好好看病。我會回來看你。

一個人躺在床上掛水，看藥水滴答滴答往下掉，突然非常想念敦敦，想念他笑起來的樣子，想念他的許多細節(jié)。然后開始后悔，為什么他在我身邊時不好好珍惜呢。

我病快要好的時候，敦敦突然打電話說，丫頭，我在機場，來不來接我？

我嚇了一大跳，你沒騙我嗎？

“嘿嘿，如果我騙了你我就請你吃飯。如果我沒騙你，你請我吃飯！”

我趕快大叫，不干！

他好脾氣地笑道：“不急不急，無論怎么樣，都是我請你，好嗎？”

半小時后，圍著大圍巾的我見到了敦敦。

“丫頭，瘦了?！彼榈嘏呐奈业募?。我心頭突然無限委屈，揪著他的衣裳叫起來：“討厭討厭，我都要病死了，你才來見我！”

其實我知道，他工作很忙，他來見我，已經很難得。

我們第一次在學校里堂而皇之地手拉手。這種感覺真的很好。我們一起去圖書館，一起去聽課。然后我問他：“你在那邊有女朋友嗎？”

他非常冤枉地叫了一聲：“沒有！”

我擂他一拳：“敦敦，你怎么還對我這么好？”

他笑了，不予回答。當天晚上，他又趕飛機回上海了?？达w機轟然起飛的剎那，我心嘩啦嘩啦地疼起來。這是一種嶄新的疼，與當初送走顧舜華時完全不一樣。如果說送顧舜華時我只是輕愁淺恨，那么這一刻，我的心仿佛完全抽空。我傻呼呼望著沒入云端的飛機，大片疼痛的溫暖在心頭呼嘯而過。

7

冬天，敦敦在電話里說，來上海過圣誕，好不好？

我一邊抄筆記一邊大聲告訴他，不來。我要好好考試。

敦敦說，我可以幫你復習。你過來吧，我給你買機票，我給你買新衣裳。淑女屋的，好不好？

我嘿嘿笑道，我還想吃小湯包，想吃海鮮，想吃……

敦敦笑了，丫頭，你想吃什么，我都給你買。還給你打包帶回去，好嗎？

我歡呼，好！

領登機牌的時候，我突然有個想法：“敦敦，我?guī)闳ノ覀兗遥貌缓茫俊?/p>

電話那邊的敦敦嚇了一跳。我心里無限溫柔。敦敦啊敦敦，如果我只是想跟你搞點浪漫，我盡可以與你在霓虹燈下眉來眼去我完全可以小鳥依人。現在我決定了，我要和你在一起，我要辛辛苦苦把你帶回我那在江南的家，把你堂堂正正地介紹給我的爸爸媽媽：“看這是敦敦，你們覺得他怎么樣？”

爸爸媽媽一定會笑起來：“慈慈也有男朋友了呀?！?/p>

呃，你知道的，他們一直擔心自己任性放肆一點也沒淑女樣子的女兒嫁不出去。

我又說：“敦敦，你在機場接我時，讓我們裝成重新相識的一樣，好不好？”

他笑了：“丫頭，都依你?！?/p>

我把頭靠在窗子上，在心里說，敦敦，我以前對你不好，從現在起，我要重新好好愛你。我要做個賢淑的好姑娘。原諒我，原諒我一直以來的任性與放肆。

浦東國際機場。我背了一只大包，在人群里東張西望。敦敦，敦敦在哪里？我撥他手機，不接。我抓狂極了，這個死敦敦，難道臨陣脫逃，不要我了嗎？不要我也該提前說一下，還把我誆到上海來！

我憤怒難當，甚至立刻就要買機票回去。卻聽到身后有一個人彬彬有理地說：“小姐，你好。我是周志敦，我能認識你嗎？”

我轉身，看見他，身長玉立，面帶微笑，潔白襯衫沒有一絲褶皺。周志敦，敦敦，是你。我似乎在這一瞬長大了。我微笑著與他握手：“你好，我叫蘇秋慈，很高興認識你?！?/p>

我們手拉手走出機場。我的鞋帶突然掉了。正準備彎腰時，他已經蹲下，為我的帆布鞋鞋帶打了一個好看的蝴蝶結。我低頭看他，他抬頭看我。

然后，我們放下行李，緊緊擁抱。

“秋慈，等你畢業(yè)，我就接你回來。我們一起安靜地生活，有一個大院子，養(yǎng)花養(yǎng)寵物，好不好？”他在我耳邊說。

我揪住他的耳朵，用最幸福最滿足的聲音告訴他：“好的，周志敦先生。”

走在繁華街市上，音像店的美好音樂傳到耳朵里。敦敦買了一大串關東煮給我吃。我不小心把汁水弄到下巴上，他用薰衣草香的紙巾為我輕輕擦拭。心驟然柔軟。突然想跟周圍的小兒女們說，一定要懂得珍惜身邊擁有的。一定，一定，仔細思量，世界上兩個人相遇不容易，相愛更是難，請好好把握，能永遠的那是最好。即使分開，那亦是琥珀般晶瑩剔透的回憶，永不褪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