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年52歲,工程兵出身,現在在單位是焊工,技術高超,已連續多年被評為先進工作者,還曾獲得過三次市級勞模稱號。最近,在單位上報的省級勞模參選名單中,他亦在候選之列。
一天,我收到一篇基層通訊員的報道稿,是寫他的。里面講述了他作為一線職工大量鮮為人知的感人事跡,內容詳盡,人物豐滿,無疑,這篇報道一旦發表,能對他在候選人中順利勝出推波助瀾。我拿給主任看,主任贊不絕口,沒過幾天,報道就在單位內部刊物上發表了。
這事過后不久,有一天我在辦公室接到一個電話,竟然是他打來的。他嚴肅地說:“報道中有幾處與事實不符,你們怎么能不作調查就隨便發表呢?太不負責任了。”語氣中帶著慍怒。我一時蒙了,緊張地問他,哪里不符?他說:“這樣吧,明天我過來糾正一下,電話里一時半會說不清。”說完,就掛斷了電話。
我心里徹底沒底了,趕緊找出那篇報道重新仔細地閱讀了一遍,暗暗松了口氣。從頭至尾作者都在用一種尊敬和認真的態度在寫,除了一兩處用詞不當外,看不出有什么不妥。跟以往宣傳先進人物稿件一樣,盡是些歌功頌德的事例。就算有些事例失實,人家還不是為了他好?我就納悶了,他這是唱的哪出戲?
第二天,他果真來了,穿著一身樸素的工作服,一進門,就開始發牢騷,“這小子,那天采訪我說搞宣傳,我不答應,后來也不知他從哪搜集來的這些事……既然要寫,最起碼得尊重事實吧,一天到晚瞎編亂造,我哪里有那么能耐、那么偉大?”他的語氣中夾著憤懣,神情氣惱。看來,是真動氣了。
見這架式,我不敢怠慢,趕緊請他坐下,倒了杯水,勸他不要著急,慢慢說。他讓我找出那篇報道,然后從衣兜掏出一張寫著字的紙,展開,手指敲著紙接著說,“有些事是有的,暫且就不說了,但你看看這幾件事氣人不?”他站起來,從懷里掏出一副眼鏡,戴上,微彎著腰,對照著開始給我一一羅列:“我在部隊上立過兩次三等功,不是他寫的三次;那次參加廠里舉辦的勞動技能競賽,不是我個人第一,而是我們小組第一;單位組織給山區孩子捐款,雖然那次采取無記名自由捐贈,但我捐的是50元,不是100元,這點我記得很清楚;還有說我一年到頭不缺勤、不休假,我不成了鐵人,這可能嗎……”他一連給我指出五六處“錯誤”,臉色因激動而略微發紅。
說實話,基層通訊員寫的這類報道,為了拔高被宣傳人物的形象,除了通篇溢美之詞外,在細節上大多存在虛構的成分。當然,這種名利雙收的事也迎合那些被宣傳的人普遍心理,一般彼此心照不宣。我工作這幾年,看到不少人為了功利、榮譽、職稱等不惜一切代價沽名釣譽,但從來沒見過誰因為別人把他寫得太高尚了,而專門跳出來澄清。
我微微一笑,委婉地告訴他,這些小事、小細節,沒人會在意,再說,作者的出發點是好的。言下之意,提醒他不要太認真,人家這樣寫還不是為他好,就算失真,也不會有人無聊到揪住尾巴不放。不料我話音剛落,他上下把我打量一番,然后歪著頭梗起了脖子,“你這是什么工作態度?怎么能夠助長這種歪風邪氣?”我被他質問得臉一陣白一陣紅,囁嚅著把頭偏向一邊,不敢和他對視。
空氣凝滯了,確實無話可說,對待這樣古板的人,任何言語上的差錯,都會讓他義憤填膺。沉默半晌,正當我不知所措時,還好,他開口了,語氣有所緩和,“同志啊,我清白踏實了一輩子,實事求是是做人的一貫原則,這些事,也許別人不在意,但我很在意。你不知道,就因為這事,這陣子我被攪得寢食不安、如芒在背,總覺得自己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這不是厚著臉皮往自己臉上貼金嗎?于心難安呀……”
他的這番澄澈的告白,令我震驚了。真沒想到,這居然成了他的負擔和心病。他讓我感受到,在我們生活中還存在著這樣一類高貴耿直的人,他們有自己的原則和操守,哪怕是一點不實的渲染,都會令他們不安甚至恥辱。
他臨走時,再三懇請我在內刊上給予更正。那一刻,我緊緊握著他的手,心中疑云消散,唯存感動和敬重。
編輯 劉麗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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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廖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