夾縫

一

春旱連夏旱，夏旱連秋旱。在漫長的干旱之后，終于等來了這場難得的透墑雨。桑塔納轎車的雨刮器不停地來回刮著，玻璃上間或露出坐在副駕位置上的陽州市西河縣十里埠鄉黨委書記周繼鋒的那張愁眉苦臉。他是從縣委大院寫材料寫出來的。他，縣林業局長杜軍和西關街道辦事處黨委書記劉萬春，當時被稱為市委大院的三支筆。朋友們開玩笑叫三只手，他們則自稱桃園三結義。多年卑躬屈膝的伏案生涯，使他的椎間盤比成績更加突出。因此他喜歡坐在副駕的位置上。那個座位可以稍微放放，讓他半躺著，這樣舒服點。

相對于職位而言，周繼鋒還很年輕。三十三歲，正是志得意滿意氣風發的時候。長得雖然算不上英俊，容貌也在中等以上；舉手投足之間都流露著成功者特有的成熟與練達，絕對不辱沒瀟灑這個詞；一年四季不論刮風下雨還是大雪封門，西裝領帶總是板板正正，皮鞋也亮得能當鏡子使。他有句名言，叫頭可斷，發型絕對不能亂；血可流，皮鞋不能不擦油。這種一絲不茍的打扮，也讓他顯得非常精干。不過呢，這都是以往。這會兒抖擻精神與飛揚神采都已離他而去，只剩下一具沉重的軀殼疲憊地倚靠在座位上，如同剛剛卸妝的當紅明星一般慘不忍睹。司機知道頭兒的脾氣，早已識趣地關上了車上的音響。

現在是十月中旬。對普通人來說，離年關還遠，但對他們這幫吃政治飯的，卻是刺刀見紅的前夕。年初縣里布置的任務，欠的外債，都得考慮清算。

養兒方曉父母恩，當家才知柴米貴。這話實在是至理名言。都說他是政治新星，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自打接手十里埠這個窮鄉僻壤，承受了多大的壓力，過的是什么日子。有錢男子漢，無錢漢子難。你想想吧。

不過，他現在煩心的還不是這個。而是縣里剛剛安排的兩項急活。一是冬春林業生產，二是黨報黨刊發行。縣里給他們下了退耕還林三千畝的任務，時間很死，下月初必須挖好穴，縣里組織檢查。調整農業結構的確利國利民勢在必行，但在十里埠開展難度很大。老百姓傳統的種植習慣根深蒂固，實在難以轉變。由于前些年用行政命令的方式下過任務，結果種出來的菜都爛在地里，老百姓也對政府缺乏最基本的信任。現在是你指東他打西，你指毛狗他攆雞，怎么地就是不聽。而且種樹不比種糧，三年兩載的又見不著效益，你說他們能干嗎？

至于黨報黨刊發行，則更叫人頭疼。上邊往下派任務，說黨報黨刊不單純是個發行量的問題，而是黨的聲音大不大的問題。說起來呢，也有道理。但經是好經，就是和尚的嘴有點歪。從中央下到省里時挺好，《人民日報》的那點任務，你就是不要求，各機關單位也能輕松消化掉；從省里下到市里呢，也還不錯，雖然加了份省報和一份雜志，數量也不用鄉鎮費什么勁。等從市里下到各縣再到鄉，經過層層加碼，慢慢就完全走樣。市里給西河縣下了兩萬份市報的任務，縣里一分攤，好鄉鎮和辦事處接近一千，十里埠這樣的窮鄉，也有六百之多。每份一百八，一下子就是十多萬。這還只是桌面上的，桌面下的更厲害。省里的政協人大組織人事，農林水、公檢法，幾乎各單位都辦有報紙或者雜志。甚至工商聯，去年也來推銷了兩份工商報。這些報刊的發行機關管不著鄉鎮，但他們能管得到縣里的相關部門，那些部門能管得著鄉鎮。幾乎每個口，年終考評時都要給鄉鎮打分。有關局委辦的頭頭一個電話過來，你說訂不訂吧。這口子不開不成，一開就是二三十萬。這點錢放在別處可能不叫錢，但放在周繼鋒的辦公桌前，就是一個沉甸甸的數字。去年春節前他要是有二十萬，還用以旅游過節的名義出去躲債嗎。結果水利局工程公司的崔經理沒要著錢，四處放風說周繼鋒心里沒工作只有玩樂，離過節還有好幾天就找不到人影，弄得他灰頭灰臉的好不是個滋味。

二

這兩項任務縣里已經開會布置過。林業會是鄉長許梅芳開的，報刊征訂會是宣傳委員秦光偉開的，主要精神周繼鋒都知道。今天縣里又專門調度各鄉鎮街道辦事處黨委書記，足見重視程度。周繼鋒回去的第二天，就開了鄉里的辦公會，安排部署落實。

退耕還林問題由分管農業的副鄉長余陽先拿意見。他的意見是種速生毛白楊，安排在路邊的幾個村。有粉自然要擦在臉上。過往的領導都能看得見。許梅芳也是這個意見。年初縣領導安排包村，表面上說是包困難村，但誰也不敢將真正的困難村推薦給縣領導，否則幫扶一年沒個結果，領導臉上沒面子。十里埠鄉沿路邊的高家坡，就是縣委書記張樹超包的村。這個村一來在路邊好出形象，二來借機向張書記要點錢種上樹，最后必然是皆大歡喜。張書記和周繼鋒得政績之名，群眾得林業之利。一句話，三贏。

但周繼鋒卻否決了這個動議。他看好的是十里埠最窮的八里廟片，八里廟、七里河等幾個村。看中的品種也不是縣里推薦的速生楊，而是柿子。他說這兩個村實在太窮。各方面的工作都拖鄉里的后腿。因此我想中心突破。最硬的骨頭能啃掉，其余的也就不在話下。縣里要發展速生林，大賬算得不錯。但如果到時候紙漿企業引不進來，木材賣不出去怎么辦？嘴上說樹還在地里，還在生長還在增值，但老百姓見不著效益能不罵娘嗎？再說速生林的投資周期也太長，要七到八年。還是柿子好。我作過市場調查，現在種這個的不多，市場又需要。八里廟村那幾戶種柿子的，每年都有七八千甚至上萬的收入。如果能連片發展形成規模，到時候咱們再整整路，賣柿子不用往城里跑，坐等客戶上門收購就行。還有，柿子三年就能見效益，頭一年還能間作小麥，對八里廟實在再適合不過。

許梅芳承認周繼鋒說的很有道理，但也明白，他的理由還沒說完。當然那些理由也不能擺到桌面上去說。周繼鋒這個年紀就當了一把手，算得上少年得志。畢竟是從機關下來的，沒碰過大的坎坷，年輕氣盛，凡事都想鬧個大動靜。要是能讓八里廟脫貧，他的政績也就不用宣傳了。這事從正面來說是沖勁足有開拓精神，從反面說就是急躁冒進，不夠穩健。不過呢，這也很好理解。只要政績符合群眾利益，肯跟群眾走共同致“富”的道路，那就算是好干部。如今已經二十一世紀，是商品經濟時代。我們不能要求領導干部都像杜甫那樣，自己房子漏雨睡不著覺，還在尋思怎么能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那樣的境界不是人，是神。神只有一個，杜甫。他因為不合時宜已經作古一千多年了。

許梅芳說周書記說的很有道理，但有兩個問題不能忽視。一是樹苗資金。在高家坡種，多少能找張書記化點緣，到八里廟怎么解決？別說老百姓不肯掏，就是肯，也未必能掏出來。再說了，大家都知道，那是干群關系最緊張的一個村，常年的后進典型。你說得再有道理，他不聽你能怎么辦？

作為實際上的二把手，在會場上能說出這樣的意見，分量已經很重了。如果不是關系特別融洽，許梅芳恐怕也不會如此。只能會前或者會后找個單獨的機會私下交流。按照時下的游戲規則，所謂研究，只能是一把手宣布決定，大家舉手通過。真到了需要研究的時候，要么是事情雞毛蒜皮無所謂，要么就是一把手壓不住陣腳的表現。

周繼鋒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說這些我也考慮過。就是因為八里廟太窮，八里廟干群關系差，我才想把任務放在那里。現在不都吆喝開拓創新嗎？我看這就是我們工作思路的創新。向張書記化緣是肯定的，可以干點別的，反正錢瞎不了。不過呢，那也只能解決一部分，不可能解決全部問題。說到底，咱們還得自力更生。我看樹苗錢可以全部由鄉政府承擔。誰想種誰種，不限于三千畝，三萬畝都行。至于錢嘛，我考慮，獎金能不能拖拖？

因為財力不夠，最近三次普調工資十里埠都沒調上。年終獎自然也沒結果。周繼鋒、許梅芳過來后，經過努力，財力有了增長。工資調了一級，年終獎雖然晚，但也能開出來了。這回他們想法設法，剛剛擠出二十多萬塊錢，準備把去年的年終獎發下去，鼓舞鼓舞士氣。說心里話，鄉鎮干部其實挺不容易的。付出了不少，但形象卻很差，編排他們的段子一個接一個，好像他們天生就是壞種，吃肉不吐骨頭的混賬王八蛋。其實段子里的那些事情，別說十里埠，現在全縣范圍內都很少見。西河縣這兩年經濟發展比較快，改市的手續正在往下批。隨后，各個鄉也準備全部改成鎮的建制。經濟越發達，政治自然也就越民主越透明。段子里說的那些笑話前些年可能有過，但最起碼周繼鋒沒見到過。干群關系緊張，首先當然是干部的問題，但不是全部；完全指責他們，也不公平。

許梅芳聽了又是一驚。要想當好領導，上面自然要糊弄好，下面也得小心維護。絕對不像一般人想象中的那樣，可以為所欲為，騎在部屬脖子上拉屎。除非你不想再干。要想讓下邊的人死心塌地地給你出力，不能光讓人家拉磨，眼前也得吊根胡蘿卜。就是拿破侖的那句名言，給我足夠的勛章，我就能征服世界。現在是商品經濟，勛章不管用，大家需要理論聯系實惠。一是適當封官，二是搞好福利。第二點尤其重要。因為官帽數量有限，而工作需要大家的共同投入。前些年沒獎金大家不覺得，去年發了獎金，今年再不發，那么不但去年發獎金的功績要被一筆勾銷，進而還要背上克扣福利的惡名。

許梅芳雖然沒吭氣，但她的想法周繼鋒早已知曉。他們倆之間，已經有了這樣的默契。他略微頓頓，接著說道，大家放心，獎金不是取消，這個賬我認。我只是借用一年。財政所按照獎金份額，給每人發一份集資收據，利息百分之十，時間從今年元旦開始算。在此期間如果有干部調動，既可以提前支取，也可以到期再取。大家一年到頭的都挺辛苦，希望各位下去多做做工作，讓大家再為政府盡點力。也不讓大家白盡義務，百分之十的利息板上釘釘，絕不賴賬。這個利息應該可以啊，銀行利率不是還不到百分之二？

大家都沒吭氣。按照規矩，都等二把手表態。許梅芳看著周繼鋒，說既然周書記已經考慮成熟，我也沒什么好說的。你周書記桑塔納都能坐，機關干部晚點拿獎金還能有什么話好說？這話一說，氣氛頓時松動起來，會議室里洋溢著一團和氣。鄉鎮一二把手的坐騎，十里埠是最差的。就是經濟實力最差的高廟鄉，一把手也坐著帕薩特。不僅如此，他們倆坐的舊桑塔納，還都是多年帶病堅持工作。假如一定要搶抓機遇再上新臺階，也不是辦不到。但周繼鋒沒有，許梅芳也沒有。那兩輛普通型的舊桑塔納，依然在超期服役。

三

林業的事就這么敲定。接著是黨報黨刊征訂問題。宣傳委員秦光偉根據情況，對市報的訂閱拿了超額完成、如數完成和不完成三個方案。每一樣都附著往各村攤派的任務數。

周繼鋒沒直接接這個茬，首先問了問《河陽人大》《團結》《河陽統戰》《河陽法制報》等等等等。秦光偉把各個報刊的數量、定價、關系單位等一一說明，說來說去，哪一個都得罪不起。周繼鋒暗暗嘆口氣，問道都訂上總共需要多少錢？秦光偉推推鼻梁上的眼睛，答道不到五萬。這個數加上從桌面上來的，又是二十多萬。周繼鋒略一沉吟，說先把那些訂上。市報先緩緩。那三個方案都不太合適。秦光偉覺得自己準備得夠充分了，當下未免一怔，看著周繼鋒等待下文。周繼鋒說我看這樣吧。隨即說了一個辦法。秦光偉聽了又是一怔，說這樣能行？周繼鋒一笑，說先試試吧。誰讓咱窮呢。

林業任務最緊迫。因為天旱，小麥一直沒種，下了雨正好搶墑。上面要求連片成方，這可能要牽扯到調整承包地的問題，工作量很大。會開完當天，八里廟片的片長小齊就開始著手發動。然而支部書記領著他們到村里一摸底，沒有一戶響應。情緒激烈的直接罵娘，多數人則是沉默，而沉默可以說明一切。

這個局面早在周繼鋒的意料之中。他已經作好了親自出馬的準備。像這種力排眾議的事情不比尋常，要是還像正常情況那樣只發號施令作壁上觀，下邊難免會有情緒。他讓八里廟村支部書記曹福元選一個最難搗鼓的釘子戶，準備親自出面攻關。書記要去，鄉長當然也不能看著呀，許梅芳也要去攻克堡壘。下村車多了老百姓會有看法，于是他們都擠在鄉里的那輛小面包上。臨走前，許梅芳說繼鋒，你這是何苦呢？平平安安的太平官你不會做？自己給自己找麻煩！周繼鋒說你的意思我理解。不過我就是不喜歡按部就班亦步亦趨。咱們鄉鎮干部，人家都是叫父母官的。干幾年，一點成績都沒有，大道理不說，總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吧。不過，這事是我提議的，你年齡大點，又是女同志，下村有很多不便，我不主張你去。許梅芳說林業的事真不用我管？那我可真不去了啊。周繼鋒聽了哈哈一笑。

許梅芳說得對。要不是因為這個，后面可能也不會惹出那些麻煩。至少麻煩要小些。

下邊給周繼鋒選的典型是王道成。他今年五十出頭，脾氣很倔，按照曹福元他們的話說，是多年的老刺頭。周繼鋒說什么刺頭，以后不能這么叫了。有理講理。他一個老農民沒文化，可能有不講理的地方，咱們是干部，不講理怎么能行？！

周繼鋒讓面包車遠遠地停在村口，然后和許梅芳分頭行動。在小齊和曹福元的帶領下，周繼鋒徑直去了王道成家。進去一介紹，王道成慢騰騰地站起身子，連座都沒讓。曹福元剛要說什么，被周繼鋒攔住了。他說老人家，這兩年生活怎么樣啊？王道成眼睛一白，說怎么樣，你不都看見了？買的都是貴的，賣的都是賤；收的都是欠的，繳的都是現的。你說還能怎么樣？！打白條的事，自從周繼鋒接手以來，就沒再發生過。再困難，他們也不敢動收糧的那幾個錢。他不理老頭話里的火氣，不緊不慢地說你總結得好。買的都是貴的，賣的都是賤的。正因為這個，政府才號召大家搞農業結構調整嘛。你種苞米，種小麥，每季每畝也就是二百塊錢的收益，碰上今年這樣的旱天，還得倒貼。栽上柿子，旱天也不怕，平時還不大管理。上邊說每畝收益能到八千至一萬，咱不要一萬，兩千總可以吧？而且頭茬小麥還能間作。這個賬實在沒法算啦！說到這里他回頭故作嚴厲地質問身邊的小齊和曹福元，說你們又打過白條？欠了多少錢？他們趕緊辯白道沒有沒有。絕對沒有！多少年來早就沒這個現象了。周繼鋒聞聽回身又看著王道成說老人家，到底有沒有？如果有，你說出來，我馬上讓他們結清！王道成一時語塞，支吾著說這兩年是沒有，但頭兩年可是不少！

四

說到這里王道成才勉勉強強地招呼他們坐下。周繼鋒向周圍看看，這才明白家徒四壁的真正涵義。僅有的幾件家具，也都是破破爛爛的，顯得很是冷清。看到這里，他心里不禁泛起了一陣復雜的情緒。

王道成招呼周繼鋒坐下的凳子上落滿了灰塵，但他并沒有擦擦的表示；給周繼鋒倒水的杯子，里面還是喝過的剩茶。周繼鋒既不端杯子也沒有坐下。他微微一笑，對王道成說大爺，我知道你是在考驗我。我真心想讓你們致富不假，但我不會喝這杯水，也不會在這張凳子上坐。你們可以不講究，但我不能這樣。不衛生不文明嘛。我們干部可能有工作方法簡單粗暴的問題，但農民也不是十全十美。實際上很多做法都要改變。比如這臟凳子臟杯子，不講衛生的習慣。我這么遠過來，怎么地也算個客吧。我就不信，你平常就是這樣待客的？！

王道成臉上的表情有了幾分不自然。他慌亂著嘟囔說，我就這個條件。邊說邊要去擦凳子、換水。周繼鋒往旁邊看了看，立即過來一個干部擦了凳子。周繼鋒在凳子上坐下，攔住王道成說大爺你別忙活了。你也請坐，咱們好好拉呱拉呱。你說說看，種柿子為什么不行？鄉里供應樹苗，你們什么都不用操心，只要種上管理好就行！

王道成聽了這話抬眼盯住周繼鋒，警惕地說周書記，咱莊稼人是直腸子直來直去，柿子苗是不是你親戚賣的？周繼鋒呼騰一下子站了起來。但想想又坐下了。好心當成驢肝肺，他可真是有點火了。他看著王道成，王道成也看著他，兩人都不說話。旁邊一個干部要插言幫腔，被周繼鋒抬手攔住。他強制怒氣，徐徐道老王，你也想得太邪了。我們當干部的就這么壞？告訴你，柿子樹苗不要你們出錢，鄉政府先墊三年。三年后柿子就能掛果，那時侯你們要是賠了本，樹苗錢就算水了；要是賺了錢，你們再還給政府！

王道成聽了更覺奇怪：你越說我越覺得這樹苗有問題。我就不信，天底下還有這樣的好事！周繼鋒簡直哭笑不得：老王，你真是越說越沒邊了。我為什么非要坑你們？這對我有什么好處？王道成說什么好處，好處大著呢。你們搞出政績，好往上爬呀！要不，種柿子也就種柿子，干嗎還非要連片成方？周繼鋒說你說到這個，是有幾分道理。縣里要求連片成方的確有出政績出形象的意思。但是你得弄明白，這對你們也有好處呀。一旦成了規模，再修修路，客戶會主動找上門來，不用你們起早貪黑往城里跑，對你們難道還有害？！

話說到這里氣氛才慢慢解凍。王道成遲疑著說不行，我得跟我兒子商量商量。周繼鋒說你兒子在哪里？王道成說在新疆打工。周繼鋒說這些事情還用跟他商量？等他回來信，黃花菜也涼了！王道成說那怎么能行？他是家里最有學問的，再說這一切都是為了給他娶媳婦，他高興才行。不要緊，他那里有電話。周繼鋒一聽眼睛亮了，說有電話？多少號？邊說邊掏出手機。王道成找出一個本子翻到一頁遞過來說就這個。我也沒打過，不知道通不通。

周繼鋒撥好號碼接通電話趕緊遞到王道成手中說，通了，你說吧。王道成聽了一驚，不相信地說啊？這么快就到了？！周繼鋒想笑但沒能笑出口。他心里又是一陣漣漪。農村就是這樣封閉落后。等王道成和他兒子通完話，他說還是現代化高科技方便吧？你要是能種上五畝柿子，我保證不出五年，你也買得起手機！你以為手機是怎么回事，趕驢車上新疆？

好說歹說，王道成總算松了口。他的態度一轉變，對別人來說本身就是個巨大的促動，再加上許梅芳等人的努力，三千畝的林業總算有了眉目。

五

回到鄉政府，省減負辦也就是減輕農民負擔辦公室的人已經有些不耐煩了。早上出發前，周繼鋒就知道有這回事，但因為林業任務實在是火燒眉毛，他就安排三把手、分管機關的副書記在家里先支應著，自己忙完趕緊回來。結果在八里廟剛上車，就接到了鄉里的催促電話。

減負辦來了兩個人，領頭的是個中年婦女，派頭很是不小。這是個典型的背多芬——背影像楊柳，瀟灑又風流。迎面一看，木頭。女人不怕老，就怕不服老。眼前這位便是。一門心思想要枯木逢春，恨不得將臉當成墻壁粉刷。如此一來，自然只能慘不忍睹。最要命的還不是這個，而是她表面上無比收斂但實際上無處不在的優越感。鄉鎮干部見這個派頭多了，對此最為敏感。這么個形象再加上那副官腔，只能讓人掩口遮鼻。周繼鋒忍住惡心面帶笑容急步上前，口中連連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有點事，勞各位領導久等！

這兩個都不是什么正經官兒，因為農業局也只來了個副局長陪著，說是來搞調研的。但盡管如此，那個背多芬陳科長的口氣，卻還如同在萬人大會上作報告一樣底氣充沛。副書記已經詳細介紹過情況，周繼鋒只是簡單地作了點重復，但背多芬還是不時莫測高深地點點頭，既自珍又自愛還自重，很領導的樣子。

剩下來的事情只有一個，研究八加一的問題。因為財力限制，十里埠的招待主要在鄉政府小伙房辦，縣級領導來了后，才出去吃。周繼鋒一看陳科長端杯子的那個架勢，就知道她不是善茬。酒場上的女人要么不喝，要么特別能喝。他在這里開了席，然后趕緊端起杯子到隔壁敬酒。鄉鎮每天中午都有酒場。沒辦法，上邊下來的，哪一個都得喝二兩。他呢，只要在場，就哪一桌也不能落下，都得盡盡地主之誼。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被人穿小鞋。

今天還好，總共只有四桌。周繼鋒敬了一圈回來，背多芬已經漸入佳境。慢慢地不光說官話，偶爾也說點人話了。這時的話題自然離不開工作。她很沉痛地說了一組數據，改革開放初期鄉鎮干部多少人，現在又是多少人。平均多少個農民就養一個干部等等。說農民負擔的確重啊。這個問題中央和省里都非常重視。上面千條線，下面一根針。說一千道一萬，關鍵還在于你們鄉鎮干部啊。邊說眼睛邊向四周掃射。目光所到之處，自然是所向披靡。

周繼鋒聽了很不服氣。因為鄉里剛剛搞過機構改革，下了三十多人。他心說，光鄉鎮干部增加，縣市省里的機關干部增加了沒有，他們靠誰養，難道沒有農民的血汗？你中午吃的大蝦喝的啤酒，哪來的錢，你為什么不拒絕？每年訂的報紙，不都是上面發的嗎？從表面上看都是豬八戒啃豬蹄自己吃自己公家對公家，從左口袋掏出來放進右口袋，但最終還不得農民消化，讓農民養活？還有，農民進城打工賣菜，東一道關卡西一個證件，干什么還不是想揩點油！減負減負，我們想減就能減下來嗎？！他真后悔早上出發前沒給副書記布置，讓他把黨報黨刊桌面上桌面下攤派的情況都說來聽聽。

周繼鋒調節一下情緒，笑著說省領導說得很好也很對。我們一直在抓這個工作。不過我看不光要減輕農民負擔，關鍵還是如何讓他們盡快富起來，搞農業結構調整。明年我們就準備發動農民種柿子。話說到這里忽然又被背多芬打斷。她問道種柿子？農民愿意嗎？周繼鋒說傳統的種植習慣根深蒂固，肯定有個適應過程。我們正在做引導工作。背多芬隨即斬釘截鐵地說，照我的看法，既然農民不愿意，那就不要強求。咱們政府不能光搞行政干預，那會挫傷農民積極性，影響干群關系！周繼鋒真有點火了。這背多芬即便真要擺譜，擺的也不是地方。官場是鐵路警察各管一段，最忌諱的就是隨便插手別人的工作。你調研減負就說減負，種不種柿子跟你何干？再說你究竟懂不懂農村和農民，在這里胡吣？農民一無文化二無信息，政府不掌握大市場情況然后引導他們，還要政府干什么？白吃？！

周繼鋒端起酒杯，竭力讓情緒飽滿起來，說還是省領導水平高。陳科長說的是兩個字，很好；咱們現在的主要任務是一個字，喝！這個笑話一下子活躍了場上原本有些緊張的氣氛。周繼鋒本來想說兩個帶色的段子，因為桌上有兩個女性，尤其是客人中還有一個，他也就沒好意思開口。許梅芳早已察覺周繼鋒的情緒，也趕緊端起酒杯，插話道陳科長，你省領導也不能欺負我們農民，逼我們不吃飯光干活呀。我們可沒你這個覺悟。你頭回到我們十里埠來，不喝好我們心里可是過意不去。來，咱倆干一個！

在周繼鋒的授意下，全場火力對背多芬展開集中打擊，一口氣將她灌趴下。農業局的人將她往車上抱時，她已經如同死豬一般人事不省。一般說來，政治使人丑陋，因為它逼迫你露出人性中陰暗的一面來。許多原本冰清玉潔的人，只是因為踏進了政治圈，結果官也沒做大，人卻做小了。丑陋的政治擱在如此一個自不量力的丑陋女人身上，委實是不堪入目。周繼鋒雖然舉著雙手示意告別，但眼睛卻怎么地也不想往車上瞅。

六

對于市報的征訂，周繼鋒的意思是按照任務份數訂，但只訂三個月的。上邊如果不仔細看，也許能蒙混過關。一月之后，秦光偉拿著郵局的訂閱收據去開宣傳部的調度會時，遲疑地對周繼鋒說周書記，這能行嗎？萬一被發現怎么辦？宣傳部是宣傳委員的娘家。他們能不能進步，關鍵在于娘家的態度，秦光偉不能不慎重。周繼鋒略一思忖，說沒事，你去開吧。萬一馬部長發現，你順著他的脾氣，多做解釋工作。實在不行，回頭再說。

今年市報征訂風聲的確比往年緊許多。像縣委書記直接調度鄉鎮黨委書記，宣傳部每月一調度進度的事，過去都是沒有的。之所以如此，主要是上邊政策的變化。市報因為了無特色發行量直線下降，不得不加大力度。本來他們的宣傳就與訂報有某種默契，今年干脆直接明說，除了正常宣傳，頭版頭條以及其他版面的重要新聞，直接與訂數掛鉤。分管發行的副總的原話是，既然你們支持我們的工作，那我們也得支持你們的工作。投桃報李嘛。市報不是老總的報紙，而是市委的報紙。孩子哭抱給他娘，市委宣傳部當然也要想辦法。這辦法之一，是讓市委書記親自出來開訂報會，任務死一點，口氣嚴一點。中國的事情，領導重視不重視，完全兩樣的。說領導在與不在一個樣，那是絕對的幼稚，絕對的錯誤。錯誤在于目無領導。辦法之二，則是根據發稿而對下面各區縣的考核加分。稿子越多分越高。也就是說，它將在很大程度上關系著各區縣年終成績的排序。這一下子就點中了下面的死穴。

正因為如此，張樹超對各鄉鎮的要求是，市報在西河的發行必須穩中有升。這樣一來十里埠去年任務四百五，實際完成三百，今年任務就穩中有升到了六百。而且是死命令。這是政治問題，不是經濟問題。是正確觀點還是錯誤觀點占領輿論陣地的問題。要正確處理市報發行與減輕農民負擔的關系。農民文化素質低，農村是各種錯誤落后思想的重要集散地，尤其需要黨報去占領這個陣地，用正確的輿論引導農民，盡早實現脫貧致富。話說到這個份上，下面再掂不出分量，那就是政治蛋白質：笨蛋白癡神經質。

周繼鋒自以為得計，但沒想到還是沒能逃脫過去。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領導上只要需要，眼睛會比雪還亮。宣傳部長馬維亭一看單子就發現了破綻。份數雖然沒問題，但款數不對。作為縣委常委，他原本不需要這樣事必躬親，但今年不同。宣傳工作不到位，張樹超的板子是要打在他屁股上的。問清情況，他大為光火，掏出手機就直接要了周繼鋒的電話。

周繼鋒一聽口氣就知道壞了菜，趕緊道歉。解釋說馬部長，我是實在沒辦法。十里埠的情況我不說你也知道，到現在工資還沒漲上去，五項保險一個都沒辦。我拿不出錢來呀！周繼鋒不這么說馬維亭可能還不火，這么一說他反而火了。官場上的有些東西的確可以推諉扯皮，但那一要分時候二要分情況。領導口氣的輕重，督察力度的大小，是判斷能否心照不宣的重要依據。連這個都吃不準，只能說明他政治上的不成熟。還有，宣傳部和他這個部長，下任務是胸有全局的，并非瞎指揮。這些情況他都知道，不需要對方再來哭窮訴苦。

馬維亭說窮，窮怎么啦，越窮越要訂報！你們為什么窮，還不是因為思想不解放，思路不開闊？！張書記在調度會上怎么說的，還要我來重復嗎？這是政治問題，不是經濟問題！我的話在十里埠不好使，張書記的話在十里埠也不好使？！告訴你，六百份市報，十二月二十六日完成，這不是我個人意見，是縣委決議！

周繼鋒不敢分辯，趕緊說道好好好。馬維亭說你別再玩小聰明，你那些招數對我來說，都是老太太生孩子扔下的營生！周繼鋒又連聲說是是是。馬維亭說六百份市報，十萬零八千塊錢，十二月二十號以前繳到郵局。周繼鋒唯恐還有更不好聽的話出來，不等他說完就搶聲說道行行行。馬維亭再無話可說，氣恨恨地連聲再見都不說，隨即摁下了電話。

七

不出樹苗錢還是很有吸引力的。為了趁熱打鐵，小齊鼓動曹福元也種了六畝。支部書記一帶頭，老百姓的顧慮小了，積極性高了。有些已經種了小麥的，也在麥田里按要求挖了穴。最后一統計，以八里廟為中心，一共發展了三千三百多畝。夜長夢多。周繼鋒安排許梅芳趕緊落實柿子苗，買回來快快種上。他們聯系的是省農科院剛剛開發出來的優質新品種，高產防蟲而且耐凍，安全越冬沒有問題。

連周繼鋒自己也沒想到事情會這樣順利。回頭想想，他們主要是解決了林業生產周期長和前期啟動資金的問題。速生楊至少也要七年。而柿子不同。實在不行第四年就可以轉產。副鄉長余陽隨即起草報告給林業局，聲稱十里埠已經發展林果示范基地三千五百畝，但數字被周繼鋒輕輕一筆改成了四千。余陽遲疑著說行嗎？林業局要實地測量的。周繼鋒微微一笑，說這就是我要問你的問題。這點小事，難不倒我們余大鄉長吧？

兩人會意地嘿嘿一笑。

縣里組織檢查挖穴時，八里廟的柿子已經種了一半。看來今年發展林業就是動了真格。在最終的檢查驗收之前，張樹超和縣長王乘華以及縣人大主任、政協主席等四大班子領導傾巢而出，實地視察林業。別說四大班子一齊來，就是張樹超和王乘華，過去也幾乎從來沒有專題視察過林業。怎么說呢，考核不考核，就是兩個樣。

視察只有一天時間，而全縣總共有二十三個鄉鎮，因此只能走馬觀花。八里廟種柿子的那一片不通公路，簡易公路離那里還有點距離，因此他們很可能只是遠遠在公路邊上看一眼就走。這可是周繼鋒他們不愿意看到的結果。不管怎么說，在那里能發展出這樣規模的經濟林，總是可圈可點的。工作嘛，還是得干在明面上。

怎么辦？許梅芳和余陽向周繼鋒要計問策。周繼鋒眉頭一皺，半天沒有說話。許梅芳剛想說算了，周繼鋒忽然又一語驚四座。余陽遲疑地說這能行？周繼鋒大手一揮，說就這么辦，你趕緊叫人做個大牌子，做得漂亮點，上面寫上八里廟林果示范基地字樣，再寫點介紹。反正越漂亮越花哨越好，到時候準時給我豎起來。別的事情，我來負責。

余陽走后，許梅芳說繼鋒，都說官場是個大染缸，我看你也快出師了。你這些花花腸子，都是什么時候學會的？十里埠雖然窮，但現在要叫周繼鋒調開，他還真有些舍不得。不是舍不得地方，主要是舍不得搭檔。他跟許梅芳配合得實在是好。雖有不同意見，但處理得都很坦誠，并不影響個人感情。因為他們的人品都沒問題。雖然政治上都有點野心，也有點鬼心眼子式的小聰明，但那是在官場行走的游戲規則，大家都能理解。當然，往深里說還不止于此。他們倆之間，有一種熟悉的異性之間才會有的，以人品和能力認同為基礎的好感。因此私下里兩人經常有朋友的感覺，說話都很隨便。周繼鋒能聽得出許梅芳話里的佩服，不無得意地說，服了吧？我這招是屬騾子的！許梅芳不解地問道怎么講？周繼鋒小臉一繃吐出四個字：空前絕后！許梅芳一聽哈哈大笑。

來視察的那天，周繼鋒和許梅芳事先跟陪同領路的林業局長杜軍聯系好，到稍微越過鄉界的地面上恭候著，以示迎接。出發時他的司機也將車子開到辦公樓前，但他沒上，徑直上了許梅芳的車。四大班子一齊來，肯定不會有一溜的小車。那樣不好看。只能坐縣委的那輛新面包。縣領導都這樣輕車簡從，他們再聲勢浩大，就未免有些不識相。他們倆相比，還是許梅芳這輛車舊些，于是就選擇了這輛。

周繼鋒和許梅芳在下邊站著。遠遠看到視察的車隊，趕緊鉆進車廂，在前面領路。走著走著，忽見進入八里廟的那條土路與公路的交叉點前，立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前方施工，請繞行”字樣。前方不遠處堆著一堆土，有個穿軍大衣的指揮幾個人一輛車正在施工。這就是周繼鋒的點子。領導們如果在這里下車，遠遠地也能依稀看到那片林地，但因為樹苗很矮，肯定看不真切。而如此以來，車隊必須繞道八里廟才能過去，從頭到尾一覽無余。

這條土路不長，但路況很差。也就使他們這樣的小車，貨車通行更加困難。周繼鋒一邊在車里顛簸，一邊在心里打鼓。既為讓領導受苦而不安，也擔心他們看出自己的把戲。

來到跟前，領導們因為可以暫時緩解一下顛簸之苦，都有如釋重負的感覺，因此情緒不錯。尤其是張樹超。市里的林業考核，說到底也就是對他張某人的考核。八里廟的情況他也知道一些。這些困難村，在縣里都是掛號的，救濟扶貧希望工程這類活動，都要優先考慮。而眼前，周繼鋒安排得又的確是滴水不漏：牌子做得漂亮氣派，近三千畝的樹苗整整齊齊地在風中搖曳，現場還有不少群眾正在勞作。視察半天，這里的基礎最差底子最薄但進展也是最快的。有些鄉鎮的面積比這大好幾倍，但現在剛剛挖好穴苗子還沒栽上，形象當然出不來。

張樹超當副書記時，周繼鋒給他當過秘書，對他本來就很賞識，否則他也不會這么年輕就當了封疆大吏。一年多以前，因為十里埠一個槽栓不下倆驢班子不穩，張樹超火速將周繼鋒從全縣經濟條件最好的塔埠鎮平調到這里來救急，很有些臨危受命的意思。他來之后，各項工作很快步入正軌，的確沒有辜負張樹超的期望。現在又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在這里發展起來這么大一片經濟林，明顯是他張樹超用人有方，因此非常高興，將十里埠的班子大大表揚了一番。

三農問題主要由鄉長負責，因此現場的簡短匯報是許梅芳來的。根據商量好的口徑，她在匯報中總結了兩條，一是干部帶頭，不僅僅因為村支部書記曹福元帶頭種了六畝，更有亮點的是，這三千畝中有一千畝，是機關干部采取自愿入股的方式種的。用股金買樹苗，反租倒包農民的土地。風險共擔，利益均沾。不但要領著農民干，還要干給農民看。這樣一來，示范效應大大增強，農民積極性空前提高，因此他們也種了兩千多畝；二是摸索出了“政府發動、大戶帶動、農戶聯動”的模式，下一步準備出臺部分優惠政策，鼓勵大戶投資林業，帶動老百姓廣泛參與。說到底，調整農業產業結構的目的是促進農民增收，解決三農問題。

最讓領導干部來電的就是詞兒。這些從整材料起家先整材料后整人的人，對詞兒最敏感。干部帶頭，政府發動、大戶帶動、農戶聯動，這樣的詞兒在當前的形勢下，肯定能在市報乃至省報上叫開叫響。張樹超回頭對身后的杜軍說，杜局長，林業今后是發展重點，像這樣的成功經驗，你們要多往外推廣推廣啊。

周繼鋒既是認真也是客套地留張樹超他們吃飯，張樹超說繼鋒，今天就算了。你這頓飯縣領導先記上。等你的柿子見了效益，那時你不請我們還不行呢！官場上的事是公雞踩母雞，一級壓一級。對下面的黨委書記，張樹超一般要么直呼其名，要么叫小某，因此這聲繼鋒讓周繼鋒感覺非常貼心。尤其是剛開始還受到了領導的表揚。他情緒飽滿地匆匆跟領導們挨個握別，然后急急忙忙地又上了車，繼續在前面開路。一鉆進車里，他就打了個驚天動地的噴嚏。那天風大，天冷得很。雖說到了該冷的時候，但還是來得突然，給一貫只要風度不要溫度的他來了個措手不及。車里有空調感覺不出來，出去才知道里外兩重天。他心里感慨，手下那幫弟兄的確不容易。風吹日曬。冬涼夏暖。可惜鄉里財力弱，不能給他們解決多少福利。

周繼鋒和許梅芳往前送過鄉界，然后停車下來，對呼嘯而過的視察車隊揮手致意。等車隊離開，他掏出手機對正裝著修路的林業站長說，高站長，你們辛苦了啊，活兒也干得漂亮。多謝多謝！天冷，你們處理好現場，趕緊到八里廟把那塊牌子拉回去，暖和暖和！

八

隔了幾天，秦光偉又為訂報問題來請示周繼鋒。那一個季度的六百份報紙錢，是鄉財政墊付的，回頭再從村里扣。究竟補不補，補的話錢從哪兒出，都得周繼鋒一錘定音。

周繼鋒擺弄著手里的鋼筆，半天沒有吭氣。良久，他讓秦光偉先去將余陽找來。余陽進來后說周書記你找我？我正好也有個問題要請示。今年的農業稅到底收不收？現在已經十一月中旬，再不定調子就來不及了。稅費改革后，農業稅就是個主要的稅種。以往這時候早就動開手了，今年一來要保十六大之前的穩定，二來也是天旱收成不好，一直還在猶豫著。周繼鋒沒接這個話茬兒，反問道給林業局的報告送上去沒有？余陽說早就送上去了。周繼鋒說這樣吧，你趕緊找林業站畫一張圖，把示范基地的情況標清楚。另外把那份報告找出來，改改最新的進度，給我送過來。我去趟林業局。秦委員你先按計劃給各村分好任務，訂報和農業稅問題，我回來以后再說。

周繼鋒一進杜軍的辦公室，杜軍就指著他嘿嘿直笑：你這個小鬼子，鬼點子還不少！周繼鋒滿臉無辜地說杜局，你領導別動不動就欺負我們農民好不好？我挺實在的一個人，怎么就成了小鬼子？！杜軍停住笑道，你還裝糊涂！我問你，那天前方施工請繞行的牌子是怎么回事？你那點鬼花招，還能瞞得住我？周繼鋒聞聽面色微紅，有些緊張地問道，怎么，張書記他們都看出來了？當時林業局副局長帶輛車在前面開路，杜軍跟縣領導一起坐在那輛面包車上。杜軍說他們看沒看出來我不知道，反正我是一搭眼就明白的！周繼鋒追問一句說，張書記他們在車上沒說什么？杜軍說你放心吧，至少我沒有發現他們有看出來的跡象。周繼鋒隨即放下心來，說那有什么辦法。這些小把戲，都是你當初玩剩下的。再說了，我這樣做為什么，還不是為你們林業爭分？杜軍擺擺手說周大書記你少來啊。還為林業爭分呢。我可不領這個情！你還別說，你這招還挺管用的。那天跑了那么多地方，基本上都是走馬觀花，最后兩個鄉鎮干脆連現場都沒到，在你們那里是看得最詳細的。張書記和王縣長對你們很滿意呢。周繼鋒高興地說你說不領就不領了？這情你是領也得領，不領也得領！

周繼鋒是來找杜軍化緣的。他將報告和那張圖往杜軍跟前一擺，杜軍也很高興。市里明年的林業考核，大家都有些頭疼。畢竟萬事開頭難，習慣了才成自然。為了確保完成任務，他們分給各鄉鎮的指標都有不小的保險系數。十里埠能超額完成，杜軍自然高興。要知道，明年年底縣里在這個問題上要是丟了分，賬是要記在他杜某人頭上的。

杜軍將身子從報告和圖表上移開，盯住周繼鋒的眼睛問道，你給我個實數，你們實際上到底種了多少畝？周繼鋒面不改色地答道，我給你交個實底，三千八百六十四畝。虛頭不大吧？杜軍若有所思地說哼，還三千八，有三千五就不錯了！周繼鋒故作激動地說杜局，你不能隨便抹殺我們的成績啊。不信你派人去量量！杜軍說我還用量？你難道沒聽說過嗎，朵朵云彩片片黑，仔細一看全是牛；為何牛能天上飛？因為干部都在吹！

氛圍到了這個程度，周繼鋒也就可以圖窮匕現了。為了鼓勵林業發展，縣里出臺了相關政策。退耕還林和山丘區開發，一年后如果成活保存率能達到百分之九十八以上，每畝補助一百元。周繼鋒之所以敢借機關干部那點可憐巴巴的獎金還許諾高息，就是因為有這個底線保障。眼下，他就是想要這個錢，拿回去周轉。

杜軍一聽，頭立刻搖成了撥浪鼓：不行不行。繼鋒你不是不知道，這個一年后才能兌現的。現在財政沒撥這個錢，你叫我從哪里出？周繼鋒說果真不行？杜軍說果真不行。周繼鋒又說果然不行？杜軍還是說果然不行。周繼鋒的臉一繃，接著說那好。你今天晚上回去看看，你們家的窗玻璃肯定都是破的！杜軍聽了哈哈大笑，說行了吧繼鋒，你再別提童年的那檔子寒磣事好不好？！他們倆是小學同學，發小。那時杜軍領著周繼鋒沒少干壞事，由于調皮挨批評多，至少砸過兩回老師的玻璃。工作后，兩人又先后從學校和工廠調進了市委大院。以前他們倆幾乎從不稱呼官職，都當一把手之后，才慢慢改了口。對周繼鋒可以稱繼鋒，顯得親切，但對杜軍就有些為難。沒辦法，他們就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

到了林業局，按說應該杜軍做東的，但周繼鋒沒讓。他打電話約來跟分管農業的副縣長的秘書小李，然后帶著他們來到城里一家檔次不錯的飯店。推杯換盞期間，李秘書說現在這部分資金的確還沒有計劃。縣財政也是緊日子。別說這個，就連去年水利口的獎金和補助金，現在也還沒有到位。縣里的意思是認賬，但要往后放一放。

周繼鋒一聽心里涼了半截。他強打精神，干脆直呼其名死纏爛打：我不管。杜軍，今天我就是賴著你了。你要是讓我空手回去，那我就從你辦公室的窗戶跳下去，明天再叫許鄉長從你們樓頂往下跳。你不知道我現在過的什么日子。隨即原原本本說了那天馬維亭在電話里的一通臭罵。

杜軍和李秘書說嗨，真是不合理。這不強行攤派嗎？！周繼鋒說那有什么辦法，反正我們得完成任務。杜軍說我也沒轍呀。林業局的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道，清水衙門一個，最多也就是個中轉站。財政資金到了位，我們可以簽字往下撥。財政沒計劃，我們也拿不出錢來，除非我們不發工資！周繼鋒說你有辦法得有，沒辦法也得有。人家說有困難找人民警察，我是有困難找杜局。誰讓你是我老兄呢。

來吃這頓反客為主的飯，杜軍是有心理準備的。當下他端起酒杯，說繼鋒老弟話說到這個份上，我也就充回老大吧。你今天喝了差不多兩斤酒，我一斤一萬，再多你就是剝我的皮我也拿不出來了。還有一點你要記住，這錢是我借給你周繼鋒個人的，不是借給十里埠鄉的。否則消息傳出去，大家都來要，今年林業局的年也就不用過了。

九

周繼鋒帶著那張兩萬的支票回來后，覺也沒睡，帶著酒勁就召集了臨時辦公會。今年大旱，有些地塊直接就是顆粒無收，成災是肯定的，農業稅應該有減免問題。但是能不能稱得上災，鄉里說了不算。即便有減免，幅度也得上面定杠杠；不收呢，訂報任務絕對完不成。農業稅全部上解國庫，但另外百分之四十的附加是村集體收入。沒有這部分附加，明年不少村的工作恐怕都得停擺。不說別的，軍屬補貼要給吧？過年軍屬即便不開茶話會，對聯總得送兩副吧？如果不收，只能上板關門，歇業一年。還是那句話，有錢男子漢，無錢漢子難。

大家都不吭氣。問題實在敏感。如今穩定第一，上上下下都要維持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這個時候去收農業稅，弄不好就會引發矛盾，造成不穩定，這個責任誰也擔當不起。

沒辦法，周繼鋒只好點將。但即便如此，大家的意見還是模棱兩可。將收的必要性和不收的道理一齊說出來，最后請周書記定奪。許梅芳一見這個情況，只好站了出來。她說道理大家都懂，我也沒什么好說的。現在的問題是，不收完不成任務，縣里不答應。我們鄉鎮政府，不對上級政府負責還行？我們可以跟老百姓解釋清楚，減免幅度上面確定后，明年我們再從中扣除，無非是個時間問題。我看只要工作做細點，老百姓是能夠配合的。

周繼鋒明知道是碗毒藥，也只能閉眼橫心喝將下去。按照秦委員列的計劃，吃財政飯的教師和機關干部，人手一份市報。剩下的往各村分。這樣再加上省報和從桌面下來的報刊，大村好村四五千塊錢，小村窮村也得小兩千。八里廟就是一千八。就它的家底，如果不收農業稅，報紙都訂不齊，更別說明年的工作了。

教師和機關干部好辦，直接從工資里扣就是。周繼鋒跟許梅芳也不例外。這樣一來，出現了許多一家幾份市報的現象。比如周繼鋒的司機。他父母是小學的退休教師，媳婦也在小學教書。這樣一來，一家人訂了四份市報。那天他為此在周繼鋒跟前發牢騷。周繼鋒說這樣好啊，免得爭著看，就跟電視一樣。司機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什么爛報紙，還爭著看！這話沒錯。《陽州日報》周繼鋒自己都不看。翻翻沒有自己跟競爭對手的稿子，就隨手扔到一邊。農村更甚。到有些支部書記家一掀床單，床底下整整齊齊的全是市報。這還是好的，有些村干脆跟郵遞員說好，平常只送一份，剩下的當廢紙處理，郵遞員半年送一回錢過來。報紙本身利潤很薄，這十萬多塊錢的報紙，報社本身可能連一萬塊錢都賺不到，浪費實在驚人。長江黃河沿岸，還要因此多砍很多棵樹。如果按照周繼鋒的意愿，不如報紙一份不訂，白給報社兩萬塊錢，這樣大家都有好處。但是這話不能說。這是經濟學家的賬，不是政治家的賬。說出來，要挨白眼的。

盡管如此，這話還是很讓周繼鋒來氣。都跟他發牢騷，他跟誰發牢騷去？！他不緊不慢地說真不愿看？那也很簡單。下海經商，別吃財政飯就是了！正好咱十里埠也窮。司機一聽當即停電。

年底各種考核驗收接踵而至，是最忙的時候。而干部還有另外的心思，那就是個人進步問題。現在不都吆喝與時俱進嗎。據可靠謠傳，周繼鋒今年很有希望。縣委組織部長上調，張樹超很看好周繼鋒。當然這消息對大家來說一點都不突然。塔埠的黨委書記，提起來是正常的，提不起來才是不正常的。更何況周繼鋒還有在八里廟這么個曲線救國的光榮經歷呢。

這樣的消息總是很快就能深入人心。需要保密的組織決定往往比報紙新聞流傳得還快。鄉里那些關系比較密切的下屬，都開始提前向他表示祝賀了。周繼鋒不想把事情搞大，一直極力否認；但是很快，來了組織部的考察組，他也就無話可說，只能不置可否。

周繼鋒心里很有些激動。私下里每每有摩拳擦掌的感覺。男人總想干點事業。而在當前的中國，要想干成事干大事，首先必須取得話語權力，那就是做官。官越大能干的事越多。

十

任務既然終究要完成，周繼鋒也不想再挨宣傳部的白眼。尤其是在這個不能開罪于任何人的關鍵時刻。他吩咐鄉財政所先墊錢全部訂上，然后再從村里扣回來。同時安排各個片長，先放下別的工作，全力以赴先收農業稅。

收稅的進展很慢。即便那些經濟條件稍好點的村，農民們的抵觸情緒也不小，更別說八里廟片的那些窮村了。小齊帶著包片干部到八里廟收稅，跑了好幾天一個子兒都沒見著。王道成一聽收稅，立時暴跳如雷。說你們是共產黨還是國民黨？今年什么天時你們沒看到？地里的莊稼顆粒無收，每畝至少要賠一百多，還要收什么稅，這不是解放前嗎？小齊說老王，災欠減免中央有政策，是要執行。但是減免不減免，減免的幅度多大，咱鄉里說了不算，得按照上邊的文件執行。現在文件還沒下，你叫我們怎么執行？你先交上錢，到時候文件出來，再從明年的稅款里扣，肯定不會少你的。再說全鄉這么多人，又不是你一家，你怕什么？！王道成說糧食沒收成，我到哪里去找錢交？不行，我沒有！小齊說老王，你怎么這么不好說話呢？你種了五畝柿子，每畝的樹苗將近一百塊錢，等于鄉里補貼了你五百。現在叫你拿出四百二十塊錢的農業稅，怎么就屈了你呢？王道成說看看，來了吧？我就說你們是在拐著彎兒賣樹苗，你們還不承認，現在沒話說了吧？要錢我一分沒有，不行你們把樹苗刨走！聽了這話，小齊氣得渾身直打哆嗦。要是依著脾氣，他的巴掌早就糊上去了，但是不行，現在到處都是高壓線，到處都是一票否決。真惹出亂子別說他一個小破片長，就是周繼鋒也收拾不干凈局面。實在沒辦法，他只好回營繳令，請示對策。

如今時興責任狀，縣里考核周繼鋒，周繼鋒也如法炮制，考核自己的手下。任務完不成，余陽的獎金、獎勵首先要一筆勾銷，小齊他們自然也不在話下。余陽說怎么辦，我也沒有好辦法。反正政策都是研究好了的，不可能有特殊情況。困難再大，你們也只能完成！

隨著時間的推移，各村的不平衡也越來越明顯。多數村的農業稅和訂報任務都完成了，但隨即又來了新問題，那就是訂報的收據怎么開。中央三令五申，確保農民負擔不反彈；省里有明文規定，黨報黨刊的訂閱費用，大村不能超過一千，小村不能超過八百。每年都要下來檢查，每次抽查一個鄉鎮，結果就是全縣的結果。照實開呢，擔心到時候檢查通不過；不照實開呢，現在農村實行村務財務雙公開，為了保證賬目清楚不出腐敗問題，所有的單據都集中在鄉經管站報銷保存，每年財政局和紀委也要檢查。亂開發票或者用收據下賬，財政局的檢查也不能過關，還要影響鄉里的考核成績。

經管站長過來請示究竟應該怎么辦。周繼鋒說收據不行？站長說肯定不行。到時候查出來說不清楚，是個麻煩。周繼鋒說找別的發票頂行不行？站長說找什么發票合適？ 到時候兩公開一搞，這么大的賬目怎么跟老百姓交代？如果照實說，他們知道訂報上限的規定，明年的報紙還怎么訂？省里的這個文件縣里一直沒有公開，老百姓都不知道。沒辦法，在現行的體制之下，只能實行愚民政策，許多東西都不能讓老百姓知道。因為那些東西，本來也就在紙面上有意義，不可能真正實行的。周繼鋒問道余鄉長和許鄉長什么意見？你沒向他們匯報？站長笑笑說我還能越過鍋臺上炕？早就匯報過了，他們叫我來請示請示你。周繼鋒半晌無語，然后徐徐說道那就照實開吧，走一步算一步。

因為王道成一直不繳，大家心里都有個想頭，因此八里廟的農業稅一直收不齊。眼看年關越來越近，小齊心里也越來越著急。同樣都當片長，別人披紅掛彩領獎金，自己卻被一票否決，當然誰也不干。好話說盡也不頂事，他只好找余陽請示，準備動用強制手段。誰也不相信王道成拿不出四百二十塊錢。拿不出來不要緊，他家養有一群羊，牽兩只滿夠。當然，他們并不是真要牽羊，那樣太麻煩。他們的意思是要徹底斷絕王道成的幻想。鄉里一硬，可能他就軟了。這樣的例子過去比比皆是。

余陽想了半天沒敢表態。這事實在過于敏感。略一思忖，他叫小齊正式寫個報告，當然報告中不能提強制措施，那些話口頭匯報。他的意思很無奈也很聰明，矛盾上繳。這也很正常，有困難當然要依靠組織。而組織是誰，在十里埠就是周繼鋒。

十一

組織部干部一科的時科長給周繼鋒打這個電話主要是想賣個人情。組織部長的人選，常委會已經確定上報周繼鋒。準備等年終考核一結束，干部例行微調時公布。時科長說周書記哦不，現在該叫你周部長了。這絕對是第一消息。我跟你說的意思，主要是想提醒你，現在的工作一定要穩妥再穩妥。只要完成任務，確保不出問題，我就等著你來領導我了！

周繼鋒當然知道時科長的意思。他干現在這個角色，全縣要害部門沒有不熟悉的，當然也包括時科長，兩人過去一直稱兄道弟。他穩重地笑笑說時科長，多謝你了。不過我看，這事是一壺加一壺，還二乎著呢。最后不是還得市委批嗎？誰知道會怎么樣！共產黨的買賣，你又不是不知道。再說了，別說還沒最后定盤子，就是定了，到時候還不得靠你老兄多幫襯？

放下電話不久，周繼鋒就接到了小齊遞來的報告。余陽的意見是“事關重大，請許鄉長周書記閱示。”許梅芳的意見是“已閱，請周書記決定。”周繼鋒看了心里有些生氣，但又無可奈何。他知道大家都不想擔責任，要將矛盾上繳；但回過頭來想想，假如是他作為下屬，也只能如此。領導的責任和權力向來都是對等的。

這個決斷實在是難下。首先，矛盾是繞不開的。八里廟村不能獨立于全鄉的考核之外，王道成也不能獨立于八里廟村以外。如果能那樣，問題也就簡單了。別說四百二十塊錢，就是四千二百塊，他墊上買個平安也是值得的。他既有這個能力也有這個意愿。實在不行他也完全有權予以減免；其次，調整升職都是年終考核過后的事情，哪個項目考核不過關，都可能影響到他的前程。要奮斗就會有犧牲，這話借用過來形容當前的農村工作再合適不過。在現行體制之下，要想完成上級的任務，經常需要作出點犧牲。犧牲什么？鄉鎮干部的形象，農村的黨群干群關系。當然，大頭還是農民利益。這是不可能依據某個人的善良愿望而改變的客觀現實。

周繼鋒從辦公桌前站起身子，走到窗戶跟前，兩眼空落落地看著遠方。半晌過后，他疾步回到辦公桌前，俯身抓起筆，在報告最后批到：“注意工作方法。按有關規定辦理。”然后一言不發地遞給小齊。

小齊看了看，懵了。他是來請示機宜的，沒個明確的態度作為尚方寶劍，工作也就不好開展。但他正欲開口詢問，周繼鋒卻板著臉不容置疑地揮手示意他出去。小齊一見周繼鋒的臉色，不敢再多說什么，拿起報告輕輕帶上門去了。

小齊想了半天還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按有關規定辦理，有關規定多了。都按有關規定來，美國哪里還敢炸我們的大使館，他何苦還弄出這么個破報告來呢。無奈之下，他只好又帶著這份報告來到直接領導余陽的辦公室。

余陽一看好險沒笑出聲來。他心里感嘆，真是人再精也精不過孫猴子。這個批示可進可退可攻可守，怎么地也不可能被抓住小辮子。小齊看著余陽欲笑未笑的臉色，不解地問道余鄉長你笑什么？這個批示應該怎么理解？稅我到底收還是不收？余陽從報告上抬起眼睛，盯著小齊說你是真不明白還是假不明白？小齊滿臉疑惑地搖搖頭；余陽微微嘆口氣，用恨鐵不成鋼的口氣說道就你這么個政治敏銳性，難怪干片長這么難。你政治上太不成熟。不過，和周書記相比，我們都是小學生。你把報告收起來。這份報告既存在也不存在。你的工作該怎么干還怎么干。反正完不成稅收任務，周書記拿我是問，我拿你是問。行了，你趕緊去吧。

十二

減輕農民負擔工作的確重要，省里確實很重視。這不，調研剛剛結束，檢查又開始了。巧的是，來檢查的還是那個背多芬，因為她包西河縣；更巧的是，她剛好又抽到了十里埠。

這個消息對周繼鋒來說，簡直就是晴天霹靂。這種檢查過去每年都搞，但一直沒抽到十里埠。今年省里的計劃生育、社會治安綜合整治、小城鎮建設等三項檢查，都抽到了十里埠，讓周繼鋒忙得不可開交。根據概率論，這個檢查再從全縣二十五個鄉鎮街道辦事處中抽到十里埠的可能性應該不大，因此他也沒當回事，訂報的單子都沒有改過來。

放下電話，他急三火四地將經管站長叫到跟前，讓他加班加點，不惜一切代價，務必要將訂報單子全部改好。站長為難地說周書記，離檢查還有不到十二個小時，差那么多發票，你就是殺了我我也改不過來呀。日期，筆跡，發票，經辦人和分管領導審批簽字，頭緒實在太多！周繼鋒的右手猛地往下一劈，說我不管。這事你辦好了，年終考核我給你記一功；辦不好，你提頭來見我，我再提著咱們倆的頭去縣委向張書記報到！

十里埠一共有六十多個村。經管站三個人不茶不煙不酒不飯頭不抬目不斜地忙活了十多個小時，剛改好五十幾個村的訂報單據，背多芬的大隊人馬就已經浩浩蕩蕩地兵臨城下。

周繼鋒吩咐公務員將接待室騰出來，打開空調，擺上最高檔的水果，讓背多芬在這里開展工作。他滿面春風地說陳科長，經管站條件有限，既臟又冷，還是在這里查吧。這里的條件稍好一些。你將就點吧，我們鄉窮，就這個條件！背多芬很領導地說謝謝你周書記。你說到哪兒去了。我們是來工作的，要減輕農民負擔，不是來講條件比享受的。周繼鋒連聲說道那是那是。省里領導那都是什么水平？

周繼鋒背過身子暗暗罵了一句，又下意識地抬手抹了抹額頭上的汗。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只能祈求上帝保佑。

這樣的檢查都是很原則的。事先它可以而且必須心照不宣，但一旦擺到桌面上來，就只能跟人大選舉一樣按部就班地走程序。正如公平公正公開地招考干部，它最偉大的進步就在于，可以事先給你考題，但你不能現場作弊。就這樣，檢查人員很快就發現了問題：已經檢查到的絕大多數村，最大的那筆賬目都墨跡未干；對比檢查，許多發票各村還都是連號的。問及經管站長，他當然支支吾吾地答不上來。到了這一步，問題也就不可能再掩蓋了。再往下一翻，剩下十幾個村的訂報單子赫然在目，少的接近兩千，多的超過五千。

背多芬吩咐人將周繼鋒叫到接待室，像審賊一般質問他怎么回事。她痛心疾首地說周書記，我們都是黨的干部，是人民養活的國家公務人員。這樣做，良心何在，于心何忍啊！周繼鋒心里在高聲怒罵，但臉上還是擠滿了笑容：是是是。我們工作沒做好，讓省領導操心了。應該檢討，應該檢討！

正在這時，周繼鋒的手機響了。他一看號碼比較熟悉，可能是哪個機關干部的，就摁了一個拒接；但剛一消停，鈴聲又再度響起，還是那個號碼；再摁拒接，鈴聲又第三次響起。這種情況非常少見。如果不是確屬十萬火急，整個十里埠沒人敢這樣。無奈之下，他對背多芬說了聲對不起，同時翻開機蓋遞到耳朵跟前。

電話是小齊打來的。八里廟出事了。周繼鋒聽到第一句就趕緊對背多芬做個對不起的手勢，同時起身出門進了另外一間辦公室。他壓低聲音嚴肅地說，你們趕緊送她去醫院。要快！要快！嚴格封鎖消息，不能向無關人員透露一個字！說完放下電話找來自己的司機，將兜里的錢全部掏出來遞給他，吩咐他趕緊到八里廟現場看看情況。如果人已送醫院，再趕緊趕到醫院去。一個字，要快！

剛剛扣上電話，還沒回過神來，手機又不合時宜地再度響起。鈴聲是他特意調出來的，他最喜歡的《拉德斯基進行曲》。每年聽維也納新年音樂會，主要目的就是聽這支曲子。但是這會，這以往熟悉親切的旋律簡直跟哀樂毫無二致。他惱怒得簡直想把它摔個粉身碎骨，但想想還是忍住了。低頭一看號碼，趕緊換上誠惶誠恐的語調打開機蓋，對著手機說王縣長。你好。我是小周。

是縣長王乘華。農業局有人陪同，他們在背多芬一行對發票的連號問題提出質疑時，就找到了周繼鋒。一問清情況，當然不敢怠慢，趕緊層層上報，很快就到了王乘華耳邊。

王乘華的雷霆萬鈞暴跳如雷惱羞成怒就不必細說了。那一刻周繼鋒什么都不想，唯一的想法就是死。本來別人都說他是政治新星，他也覺得自己是個人物。但王乘華通過電話里的一頓咆哮，讓他感覺自己什么都不是。榮譽，價值，職務，地位，什么都跟過去一樣，但什么都如同雪花落地一般化成無形。受此屈辱，只有死才能挽回做人的自尊。但是不能。他現在想死都不能。他還在等一個電話。或者說，他還想不明白該不該主動打這個電話。那人跟王乘華不同。對自己是有知遇之恩的。大家都說自己是他的人，他自己也無法否認。他將自己調來希望能獨當一面，但自己卻將事情辦砸了。要知道，這是一票否決的問題。自己的前程先不去說，捎帶著連累了他，讓他如何面對？！簡直死都不能心安。

周繼鋒想來想去還是不敢打這個電話，但這個電話主動打來了。張樹超在電話里沒有稱呼，劈頭就問，是你們的訂報單據讓檢查組發現了？周繼鋒既悲哀又沉痛地說是。張書記我。張樹超不等他說完，就清脆地扣掉了電話。

聽著手機里嘟嘟的忙音，周繼鋒一下子凝結成了雪人。那一刻，腰疼的感覺忽然淹沒了他全身的神經，簡直直不起身子來。他想自己的政治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真快呀。上來得快下去得也快。

將周繼鋒從低沉迷茫中叫醒的還是那支《拉德斯基進行曲》。打電話的是張樹超的秘書。他告訴周繼鋒，張書記和王縣長正在來十里埠的路上，讓他想方設法先將檢查組穩住。

周繼鋒這才意識到還有件事情需要安排。就是出在八里廟的那檔子事。要是這當口再讓背多芬知道了，張樹超和王乘華恐怕真得活剝自己一層皮。

十三

許梅芳一直陪著背多芬。女人的共同語言總是多些。服裝，美容，減肥，家庭，等等等等。周繼鋒有些意外的是，背多芬這會兒的態度非常友善。跟許梅芳說話和風細雨，看周繼鋒也是慈眉善目。這種安穩神態周繼鋒很熟悉。貓剛剛抓住老鼠時，就是這個樣子。那是一種勝券在握不必在意對手，自然而然地會對對手表現出來的寬容與大度。

張樹超和王乘華不到一小時就趕到了。真是兵貴神速。他們倆剛開始都陪背多芬吃過飯，大家彼此都認識，也就不必再介紹。縣里沒人敢說張樹超胖。即便背地議論，頂多也只能說他有點壯。他挺著將軍豐肚大步流星進了接待室，伸出右手緊緊握住背多芬的右手，然后左手又附在她的手背上。這是典型的下級對上級、弱者對強者的姿態。他們頭回握手時，可不是這樣的。但張樹超的身體還是有些后仰。剛開始他不說話，背多芬也不說話；后來他身體微微前屈，露出親切的微笑，背多芬也收起碩果累累的小腹，露出和善的笑容；最后他收斂笑容滿臉沉重，背多芬臉上嚴肅的寒霜也將和善徹底蓋住。他很沉痛地說陳科長，我們工作沒做好，讓省領導操心了。我很內疚哇。背多芬很領導地說張書記你客氣了。人嗎，都有犯錯誤的時候，知錯就改還是好同志。張樹超連聲說道對對對。我和王縣長來，就是要和你一起，研究如何改正的問題。

張樹超和王乘華將背多芬一行全部接進了縣城。自始至終，他們倆都沒有正眼瞧周繼鋒和許梅芳。甚至連他們倆怯生生地不知道該不該遞過去握別的手都視而不見。

周繼鋒一直很內疚。誠心誠意的內疚。等背多芬他們走后，只有他跟許梅芳兩人時，這種內疚不僅沒有減輕，反而愈發強烈。自己的年齡還可以允許他賭一把，但許梅芳不行。對買賣人來說時間就是金錢，對干部來說時間就是高官。這是官場的鐵律。

許梅芳跟著進了周繼鋒的辦公室。她剛要開口，卻被周繼鋒抬手打斷。他說許大姐，我現在最對不起的人有兩個，一個是張書記，另一個是你。趁現在還有機會，我真心誠意地向你表示歉意。對不起！許梅芳說都什么時候了，還有工夫說這個？現在的問題是如何收拾殘局。你有什么錯？我有什么錯？大家都沒錯，要錯錯在上頭。就是那句話，問題出在前三排，根子卻在主席臺！周繼鋒說我是黨委書記，事情是我拍的板，我負全部責任，跟你們都沒關系！許梅芳說根據分工，三農問題主要由我負責，怎么跟我沒關系？周繼鋒叫聲許鄉長，又改口道許大姐，你的心思我明白。換了我，可能也得這樣。但現在的問題是，無論如何我都跑不了，干嗎還非要捎帶一個墊背的？再說我還年輕，有犯錯誤承擔責任的本錢，你不行啊。許梅芳說什么破官，不就一個破鄉長嗎？上擠下壓，老鼠鉆風箱兩頭受氣，我早就干夠了！周繼鋒趴地一聲砸在桌上，焦躁地高聲叫道我是書記你是書記？我說了算還是你說了算？許梅芳一下子愣了。周繼鋒從來沒有用這樣的口吻跟她說過話。周繼鋒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他從辦公桌后面走到許梅芳跟前，向她伸出手道，你留在這里，還有任務。明后年你想辦法把八里廟那里的路修修，別到時候進不去車，柿子賣不掉。拜托！周繼鋒的手懸在空中，許梅芳半天都沒有去握。他們倆很少握手。不需要。

周繼鋒的手一直懸停在空中。許梅芳猶豫片刻，還是沒握。她說繼鋒你怎么了，跟生離死別似的？先放寬心，問題沒這么嚴重！周繼鋒不聽這話，上去抓住許梅芳的手搖了兩下，說拜托你偏勞兩天。我上縣城處理一件事，鄉里的一切事情全權委托給你。

十四

當天晚上張樹超一直沒提檢查的問題。他安排班子成員中的那個女性副縣長，陪背多芬去做美容，再讓別人領著檢查組的男性成員去洗腳，晚上則是開懷暢飲。喝好之后，豐厚的紅包也乘著酒酣耳熱遮顏面的時候遞了過去。

張樹超第二天上午正式跟背多芬談判。他說十里埠是個別現象，全縣再沒有這樣的。不信背多芬可以重新抽查，或者干脆普查。背多芬掂量了一夜紅包的分量，心里早已有了思想準備，但還是作出一副顧慮重重的樣子，用有些為難的口吻道張書記，這不大合適吧。不符合預訂程序。張樹超爽朗大笑道正是不好辦，我才求你陳科長的嘛。背多芬略一沉吟，痛快地答道那好。張書記是痛快人，我也就破回例。普查倒也不必，我們另外再抽兩個鄉鎮吧。

后退一步天地寬。真弄個不合格回去，背多芬倒是好交差，但困難也就隨之交給了領導。報刊的攤派，上邊都是知道的，否則也不會單獨出臺這個文件。但問題是，這些報刊都是黨辦的政府辦的。中國事情都是這樣，工作重要怎么辦，成立機構設個衙門。比如要減輕農民負擔，各級政府都成立了減負辦。減負辦的工資辦公費從哪里出，會不會增加農民負擔？對不起，那是另外一次會議另外一個機構需要研究的問題。設個衙門就得給它安排工作。都是為黨工作，沒有哪一項不重要。怎么體現其重要性？加強宣傳。于是一家家報紙一份份雜志都上了馬。成立之初，領導題詞剪彩講話，都要高度評價它成立的重要性緊迫性必要性必然性。如今攤子已經鋪開，不讓他們往下攤派，那些編輯記者如何吃飯？會不會引發新的社會矛盾，造成不穩定因素，影響安定團結的大好局面？手心手背都是肉，但手心的肉還是厚些，離領導層近些，因此只能彼此心照不宣例行公事維持現狀。只要不出問題，那就阿彌陀佛。

背多芬又抽查了兩個鄉鎮。結果當然只能證明十里埠的確是個別現象。就這樣，她們帶著豐厚的紀念品，不幾日就匆匆打道回府。回去一匯報，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的問題都是好的，剩下百分之零點零一的問題，各縣正在全力解決。

周繼鋒之所以心急火燎地去了縣城，是因為八里廟的事情更加要命。小齊他們再次到王道成家收稅時，正巧老兩口剛剛因為生活瑣事拌了嘴，王道成氣沖沖地上了坡，只有老伴自己在家。要錢自然是沒有，王道成的老伴本來就不高興，當下更是火氣沖天。唇槍舌劍之下，小齊他們的脾氣也上來了，牽起兩只羊就要往外走。王道成的老伴急火攻心，又驚又怒，心臟病發作，當即暈倒在地人事不省。小齊還算機靈，趕緊從她家里找出常用藥服上，然后一邊向上匯報一邊打車將她送到了縣城的醫院。

心臟病就是一瞬間的事。因為小齊處理及時，到醫院時情況已經基本穩定。經過簡單處理，老太太也就完全恢復了正常。然而請神容易送神難，她無論如何也不肯出院。老年人身上的零部件本來就不好，她和王道成的勁頭，是一定要將病房的牢底坐穿。

醫院當然不管前因后果，只管有病就治。而那些老年慢性病都是需要慢慢調養的。周繼鋒真是心疼那流水一般的住院費。鄉里機關干部的醫藥費，除了老干部，這兩年來基本就沒有報銷過。他想盡量封鎖消息，但這消息封鎖一般老百姓還可以，封鎖官場中人是絕對不可能的。如今生活節奏越來越快，大家身邊的樂子實在太少，因此普遍都有唯恐天下不亂的心理，希望看點別人的熱鬧，于是這消息很快就在官場中間流傳開來。王道成索要兩萬塊錢的賠償作為出院條件，周繼鋒拿不出來，他就給縣委寫了封信。

本來呢，這事縣委縣政府大院都知道一些。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民不告官不究是我們的優良傳統。既然沒鬧出事端，這事也就無人過問；現在來了舉報信，問題的性質也就發生了變化。張樹超讓秘書將信轉給周繼鋒，同時作了一二三點極其嚴厲的口頭指示。

周繼鋒一見秘書轉來的信上一個字都沒有，心里明白大勢已去。他抱著最后一線希望，給張樹超打了個電話。

張樹超的手機拒接。周繼鋒定定神，又打了他辦公室的電話。但還是沒人接。張樹超的電話有來電顯示功能，誰的電話能看出來。無奈之下，周繼鋒找到了張樹超的秘書，要求見張書記一面，匯報工作。秘書放下電話，不一會回話說，張書記說現在工作忙，沒時間。等以后再說吧。

周繼鋒這會徹底輕松了。甚至腰疼的感覺都輕了許多。林則徐他老人家說的對，真是無欲則剛。哦不，他老人家說的不對，應該是無望則剛。他打電話找到十里埠郵政支局的局長，詢問訂報費匯出去沒有。局長說已經匯走一批，第二批正準備匯出。周繼鋒說那好，你先別匯了，我回去再說。然后拿著那封信找到王道成，說老王，你不是告我嗎？信轉到我這兒來了。我告訴你，小齊他們牽羊的確不對，但你抗稅難道就對了嗎？細究起來，你那是犯罪！所以縣委領導并不支持你，還是轉來要我處理。我的讓步只有一個，你現在出院，我讓醫生給你開半年的藥。如果你不答應，那我們就不管了。你自己看著辦吧。

事情就這樣了斷。王道成還要免稅，被周繼鋒嚴詞拒絕。周繼鋒回去后趕緊找到會計和郵政支局長，讓他們將一戶訂幾份的訂戶只保留一份，其余的全退出來；只有一個人在十里埠吃財政飯的訂戶全退出來；沒有繳齊稅款的村保留一份，繳齊了的村保留兩份。那些從桌面下來的報刊，沒匯走的一份不留地全部退出。他說你們先受受累，回頭我請你們吃飯。楊局長你記住，千萬不要走漏消息。辦完這個手續，趕緊將訂報款匯走。你放心，你損失的那些代辦費，鄉里回頭想辦法給你補補。

回到辦公室，余陽過來請示，余下的農業稅還收不收。周繼鋒手里擺弄著一張剛剛印好的宣傳十里埠區位優勢的賀年廣告明信片，老半天沒有吭聲。印制這些明信片，是他的創意。現在不都吆喝著招商引資嗎，要把人家引來，首先總得讓人家知道有十里埠這么個地方才行。這些明信片是國家郵政局發行的，背面印有十里埠的廣告內容，正面帶有郵資，最后還可以抽獎。元旦春節期間當賀卡往外寄正合適。余陽見周繼鋒半天沒反應，只當又要玩類似上回那樣的政治把戲，剛想說要不就算了吧，周繼鋒卻將手里的明信片往桌上一撇，字正腔圓地說照理我現在已經是一日京兆，很快就要戲臺上跑馬——走人，不該管這樣的閑事。但農業稅不收，明年的工作就沒法開展。我還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吧，收！為了加快進度，請派出所、法庭和國稅分局抽人一起參加。不過你們要注意，牽老百姓牛羊，拿人家東西的事情，千萬不能再干了！

十五

離元旦還有九天的時候，縣委來了調查組。組長就是去年這前后來要賬但撲了空的水利局工程公司崔經理。他現在的身份是組織部第三副部長。成員有時科長，另外還有紀委的兩個同志。時科長背地里向周繼鋒道歉說周書記，對不起啊，我也是沒辦法。周繼鋒寬厚地一笑，毫不在意地說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放心吧，我能理解。

周繼鋒在調查組跟前的心態完全是超然物外的。他將所有的責任都包攬過來，結果又多了一個獨斷專行，搞一言堂的結論。訂報工作沒作好，險些逼出人命等等，這些問題不用調查，縣里也都是知道的。但崔經理又查出了他們非法集資的問題。要知道，這是政策絕對不能容許的。是擾亂國家金融秩序的行為。無論如何，是上不了臺面的。

崔經理的調查報告很客觀。結論是周繼鋒好大喜功，過于追求政績，不惜擾亂國家的金融秩序，不顧農村的團結穩定。聽不進下屬意見，不能勝任鄉黨委書記的工作。張樹超看到這份報告不置可否，沒有對他做任何的具體結論，當然也沒有處分。

元旦放假一天。第二天西河縣正式改為西河市，組織上也正式跟周繼鋒短兵相接。

新任組織部長就是三只手中的一只手，前西關辦事處黨委書記劉萬春。雖然是老朋友，但組織部長跟干部談話，原則還是不能丟。反正上來是提拔高升，下去是鍛煉重用，上下兩片嘴唇隨便翻，都有道道。他告訴周繼鋒，現在要搞“三講”，市里成立了“三講辦”。因為工作重要，需要抽調一批懂政策、理論水平高的同志去充實力量。市委決定派他過去。協助“三講辦”主任的工作。

先前的談話是組織部長跟干部，后面的談心則是老朋友對老朋友。部長說繼鋒，你別灰心。好好干，還有機會！部長要跟老朋友談心，周繼鋒這時也不用再顧新貴的面子。他說萬春兄，我他媽真是冤啊。在夾縫里兩頭受氣！劉萬春知道周繼鋒說的是實情。但他心里很不以為然。心想都說你周繼鋒有能耐，沒想到政治上還這么不成熟。有身處夾縫的感覺，怎么能干得好工作？！他和解地說這還用你說嗎？鄉鎮黨委書記我又不是沒干過。不過繼鋒，我得以老朋友的身份提醒你，有夾縫的感覺，是不可能做好工作的。你自己琢磨琢磨吧。

這話頓時讓周繼鋒如聽倫音、醍醐灌頂。他一下子完全明白了過來。劉萬春的話就是官場鐵律。在夾縫中是不行的。必須加入某一方。加入哪一方呢？自己是組織選派的，當然只能對組織負責。

十六

周繼鋒在“三講辦”整整賦閑兩年。“三講辦”歸宣傳部管，他缺訂三百多份報紙，本來以為馬維亭會給他穿穿小鞋看看顏色，但還真沒有。馬維亭對他一直和顏悅色。我們黨對犯了錯誤的干部，向來都是既講原則也講人情的，從來不搞一棍子打死。痛打落水狗的時候也有，但那是敵我矛盾。他明確要求，大家都要尊重繼鋒同志。

后來根據要求，西河市又要學習“三個代表”，于是周繼鋒他們搖身一變，又成了“三代辦”的人。“三代辦”歸組織部管，劉萬春曾經為周繼鋒的復出做過努力，但這個動議被馬維亭否決。此時他已經進步到了市委第二副書記的位置。第一副書記是市長，因此他是三把手，正好管機關管干部。又過了兩年，在張樹超要到陽州市人大副主任的位置上養老前夕，經過西河市委新任副書記劉萬春和新任組織部長杜軍的共同努力，張樹超終于答應網開一面。再怎么說，周繼鋒還是有能力有水平的。經過這幾年的韜光養晦修身養性，應該上了新臺階。本來給他的是另外一個經濟條件相對好點的鎮，但他還是選擇了十里埠。

接周繼鋒的還是過去的那個司機。但桑塔納已經變成了尼桑，跟“三代辦”一樣。周繼鋒叫司機讓開，自己親自開車。他賦閑四年，現在已經成了經驗豐富的司機。來到八里廟村的那個岔口前，他方向盤一拐，斜了過去。

這條路雖然沒有硬化路面，但質量在農村說起來還是不錯的。載重貨車跑也沒有問題。他進“三代辦”之后，許梅芳接任鎮黨委書記，主持修好了這條路，正巧當年的柿子也是大豐收。她告訴周繼鋒，柿子的銷路很好，每畝的平均純收入在五千塊錢以上。當然，上報材料上寫的是一萬。

示范基地的柿子林整齊而且茂盛。金黃的柿子如同只只鈴鐺懸掛在枝丫上，在強烈的色彩反差下顯得煞是好看。當初的樹苗錢現在還沒有回收，周繼鋒已經想好，用那些錢再推廣三至五千畝，爭取發展到萬畝左右，真正形成規模效應。但在其余地方，就不準備再搞柿子了。不能把所有的雞蛋都放在一只籃子里。看著想著，他忽然感覺有些想念許梅芳，隨即掏出手機，用很痞的口吻說道許書記，你現在在哪里？什么，我想你啊。哪里想？心里想啊。真的。不用，還是你到十里埠來，我們鎮雖然窮，但柿子管飽啊。別忘了，給我們解決點銷路啊。有客戶都給介紹來。好啊。再見！

司機指指前邊的那三間新房說周書記，那是王道成給他兒子蓋的新房。剛蓋起來不久。要不要過去看看？周繼鋒略一猶豫，搖搖頭說算了。以后再說吧。

車子平穩地從八里廟拐上大道。周繼鋒從包里抽出一張碟，那上面有他喜歡的《拉德斯基進行曲》。他在“三代辦”非常自由，車由著他動，這碟就是那時侯用公款買的。

在流暢激越的旋律中，周繼鋒不時瞄兩眼窗外。現在正是秋天，風物依稀似舊年。不出一周，他又該到市里去開黨報黨刊發行征訂會了。想到這里，他心里不禁暗自嘆了口氣。

（選自樂趣論壇http://my.clubhi.com/661477.bbs）

現場點評：

“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是所有良知未泯的為官者的理想。當然，按常理，能做到這一點的官員應該受到提拔重用，至少精神上應該受到表揚。然而，這篇小說主人公周繼鋒卻沒有得到如此的幸運。

身為鄉鎮黨委書記的周繼鋒精明干練，不是一個平庸的官僚，而是公認的政治新星。他的政績絕不是歪打正著；他也不欠缺成熟圓滑人情練達，各種關系都處理得滴水不漏；作為鄉鎮一把手，他廉潔自律克己奉公，甚至\"造福了一方\"，然而最后卻大受挫折，差點一蹶不振，更具嘲諷的是，自己手下那平庸的、沒有政治前途的下級，卻因他的政績而升遷。

為什么會這樣呢？原來他為完成上級強行攤派的報紙征訂任務，不得不違反國家有關規定，卻碰巧被省里的檢查組發現，使上級丟了面子。

這實在荒誕！而悲哀的是，在看完小說后，又不得不承認這是真實的！在可笑的同時也覺得可信，更覺得可悲，不禁思索背后更深層的原因：荒誕產生的根源在哪里呢？

更讓人感慨萬分的是基層小官員周繼鋒的生存狀態：一直在夾縫中求生存他左右為難，終于進退失據，為迎合上級而犯了錯誤。如果以理想的態度要求周繼鋒，他當然咎由自取；但若把他當成一個很在乎個人升遷的正常人來看，又頗值得同情。作者這樣處理，不僅讓人物更加豐滿可信，也使得小說超越了淺層次的個人道德層面，而深入到作為人的行為依據的制度層面。

與當下淪為黑幕小說、腐敗小說的官場小說相比，這部小說更為真實地反應了當下官員、尤其是基層官員的生存狀態和內心世界，顯示出作者可貴的藝術良知和對生活的敏銳觀察，干練的文字亦顯示出作者扎實的功底。

點評人：陳正敏（復旦大學現當代文學博士）

實習編輯：李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