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貴在廳房里吸了一鍋水煙的工夫,長工地毛在門外套好了碾場用的碌碡。村街上飄蕩著民國年間的陽光。身穿對襟白綢衫的黃貴走上太陽炙烤的街道,碌碡在前面開始滾動,地毛懶洋洋地挪動腳步。他們主仆二人走出一九四八年的村莊,向村子東頭的麥場上走去。
這一年的麥子熟得沉甸甸的,像孕婦飽滿的肚子。麥場攤開,牛頂著烈日開始了毫無樂趣的行走,黃貴就心滿意足地站在麥場邊上。翻滾的麥子像金色的火苗在躥動,灼得他兩眼發(fā)燙。他撫摸了一會滿場上飽滿的麥穗,然后興致勃勃地向一棵槐樹走去,到樹下脫掉白綢衫,把黝黑發(fā)亮的脊背仰靠在樹根上坐下來。
地毛在麥場上接著牛糞,無精打采地,走一陣就把一個糞耙伸到牛屁股后邊。他看見東家在槐樹下伸了個懶腰,靠著樹身躺下了。東家不來麥場時,那片樹蔭原本是他的天地,他勞作一會就要去避陰涼,需要的時候,也會把光脊背靠在樹身上歇晌。但現在,他目光四處巡視,得找個麥垛的背陰處歇息一會,看著東家舒服地躺著,他一時間也感覺到乏困了。天空像一面支離破碎的鏡子,樹蔭的縫隙處濾下一些幽靜細密的光斑,撒在黃貴身上。地毛把糞耙掛在牛屁股上,向一堆麥垛背后走去。田野上吹過一陣涼風,在碌碡安穩(wěn)的吱扭聲里,在麥秸桿撲哧撲哧的破碎聲中,他們主仆二人都開始了夏日里必不可少的午睡。
黃貴臨睡前曾想起臨村的呂先生。呂先生幾天前從縣城回來說,五鳳山口又開始打仗了,是解放軍和匪兵在展開拉鋸戰(zhàn)。五鳳山是一處險要的關隘,距離村莊不到一百里路程。現在從麥場上看過去,那里既安靜又平和,綿延的群山像一幅山水畫,一點也看不出有戰(zhàn)事的跡象。一切都還很遙遠。黃貴想。他這樣想著喉嚨里就響起了鼾聲。他夢見長工地毛又在黑夜里偷懶。地毛就是這樣,他總是在自己想偷懶的時候就隨意偷懶。沒有得到草料的牲口餓得在圈里撂起了蹶子,自己的女人爬在窗戶上不住聲地叫喚地毛,地毛卻一直沒有答應。黃貴著急了,翻了個身,想自己爬起來去喂牲口。忽然,他覺得脖子上涼冰冰的,像爬了一條蛇,他打個冷戰(zhàn),陡然間睜開眼。他發(fā)現自己的脖子上放著一把明亮的刀子。十幾匹馬圍著他“得得”地扣著蹄子,馬蹄上掛著麥草,一些閃亮的麥子從馬蹄上往下滾落。
“莫不是睡死了,快把你的狗眼睜開。”一個人吼道,邊吼邊抖了抖明晃晃的鋼刀。
一股熱乎乎的東西從褲腿里流下來,黃貴知道壞了,遇見北邊來的匪兵了。他把脖子從刀下往外抽,刀卻像加了彈簧,不停地又擠過來。拿刀人說:“我的兒,下塬的路從那廂走咯?”在黃貴看來,到下塬實在是再簡單不過了:沿著麥場邊的大路一直向南走,過兩道溝,下了坡就是通往下塬的官道。但是他心里清清楚楚,嘴巴張開后卻一直鴉雀無聲。他是個啞巴,他從小就是個啞巴,只要吃飯時才和正常一樣嘴里咂巴出一絲響聲。
那個人生氣了,說:“裝聾賣啞的兒咯!”說著話左眼下的一塊紅痣“突突”跳個不停,輪起刀片在黃貴的光脊梁上拍了一下。黃貴的后背上頃刻現出一道鮮紅的印記。“下塬的路到底怎么走,你說還是不說?!”他喊道。黃貴也著急了,生怕半空中的刀落下來,使勁摳著喉嚨,嘴里發(fā)出一串“咕咕”的響聲。 那人更加惱火,一把揪起黃貴的褲帶把他提上馬背,對后邊的人說:“走,叫這家伙給我們帶路,帶錯了路再收拾他。”
十幾匹馬就地兜了個圈,掉轉馬頭,塵土飛揚地向村口的馬路上奔去。
寂靜無聲的麥場上,牛停止了行走,悠閑地站在麥場上用鼻子嗅著麥香。炎陽當空,一聲蟬鳴飛出樹蔭,在燥熱的空氣中滑落。
地毛從麥垛背后鉆出來,渾身哆嗦不停,站在槐樹下愣了一會。他知道落到殺人不眨眼的土匪手里,黃貴再也不能躺在樹蔭下當東家了。這個事實來得過于突然,他來不及思考對自己到底意味著什么。站在槐樹下愣了好長時間,最后,他認為老牛不能和他一樣無所事事地站著,它應該行動起來。他提起鞭子脆生生地甩了幾下,黃燦燦的麥粒又開始從碌碡下邊擠躥出來了。
黃貴的女人是正午時分來到麥場的。女人腳步輕快地在路上走著,手里提著一個盛滿涼開水的罐子。
女人越走越近,地毛忍不住大聲對她說:“啞巴叫匪兵抓走了。”
女人仍擺動腰身在走,眼看著走到了槐樹底下,地毛又喊了一聲,女人手中的罐子就沉悶地落到了地上。女人在槐樹下盤著腿坐下來,放聲大哭,說:“地毛哥哎,東家都沒了,還碾場做啥呀么?”
地毛發(fā)現黃貴的女人今天分外白凈。他一直覺得啞巴的女人應該是個瘸子,或者也是啞巴,不應該是這么白凈而又口齒伶俐的女人。
地毛說:“他沒他的,場不碾不行咯!”
地毛又說:“我做了半年多工,啞巴雖然沒命了,我不活不行咯!”
女人聽了地毛的話,立時就放開了哭聲。
地毛這么多年就精心打碾過一回麥場。女人的哭聲一直像琴弦在耳邊嚶嚶嗡嗡,弄得他渾身的筋骨都抖擻起來。半下午起麥場的時候,女人的嗓子已哭得嘶啞,才斷斷續(xù)續(xù)地停歇了。地毛坐在麥場上歇息了片刻,來了一股風,三下兩下,一場新麥被干干凈凈收拾了出來。這場麥足夠他一年的工錢了。東家后院的柴房里有足夠的麻袋,地毛回家去取麻袋時,先走進了二門內的廚房。廚房的鍋里有女人為黃貴準備好的雞湯,他不慌不忙盛了一碗,像東家那樣坐在廳房的圈椅上品咂了半天,然后才夾著一疊麻袋出了門。
黃昏的麥場上涂抹了一層夕陽焦黃的亮光。遠天已變成暗藍色,蠓蠓蟲一團一團在空氣中飛舞。
走上麥場,地毛遠遠看見黃貴伸著腿在槐樹下坐著,女人像蝴蝶一樣舞動蒲扇,正身前身后給他扇著涼風。
女人一看見地毛,大聲野氣地吆喝說:“地毛哥,東家累了,你還不趕緊收拾麥子,眼看著天就要黑了!”
地毛把一疊麻袋摔到了一堆麥上。回頭看了看,槐樹下伸著腿的,的確是東家黃貴,女人像蝴蝶一樣還給他搖著蒲扇。北邊來的那些匪兵一向是殺人不眨眼的。地毛想。地毛大老遠問女人說:“真沒事?”女人瞇著眼看了看地毛,說:“那些天殺的,半道上發(fā)現他不善言語,硬生生從馬上把他扔下來了。”
暮靄從田野上聚攏過來,很快籠罩了麥場。女人攙著黃貴回家去了,地毛一個人磨蹭到月上中天,才把一場新麥攢進了麥場中央的麥囤。麻袋是派不上用場了,夜里,他把幾條麻袋鋪到麥囤邊上,灰心喪氣地在上面躺下。像往年一樣,新麥上場后的這些天,他又得披星戴月地照看麥場了。
一場雨,播下的秋苗憋足勁瘋長的時候,聽說下塬的戰(zhàn)事已經結束。匪兵吃了敗仗,在北塬上全軍覆沒。那一段日子,村外的路上時常有潰散的傷兵,三五成群的。
秋苗作務過一茬,稍稍有了空閑的時間,黃貴的女人就心疼起黃貴來。黃貴自從被匪兵扔下馬頭,一天到晚身子又困又懶的,晚上,也沒有先前對女人那么有興趣了。女人對黃貴說:“那些天殺的匪兵!先前那么英武的男人,被他一摔再也英武不起來了,你為什么不到馬路上揪住一個打一頓去,你不打他們我心里憋屈!”
馬路上是天天都有潰兵經過的。這些人雖說大都掛了彩,腰上依然掛著殺人武器。黃貴在村口站了幾天,最后只能遠遠給他們吐幾口唾沫,以發(fā)泄心頭的恨氣。
黃貴壓根兒也沒有想到,他去村口破廟背后的苞谷地里解手時,一個匪兵會撞到他手上。他正蔫頭耷腦地撒著尿,眼望著頭頂破廟的屋檐,忽然感覺幾尺外的草叢里蠕動了一下。提上褲子去草叢里踩,一腳就踩出個大活人來。這人滿身污血,他踩一腳就殺豬似的哼一聲。要不是后來看見他的帽徽肩章,黃貴差一點以為他是逃難的外鄉(xiāng)人。他灰白的臉上,左眼下有一塊紅疤。這立即使黃貴受了刺激,他稍微一愣就發(fā)瘋般撲過去,一頓拳打腳踢,直到這個匪兵連哼哼的力氣也沒有了,自己才心滿意足地回家了。
這一頓飽打讓黃貴消了許多天來的悶氣,夜晚躺在炕上,終于舒舒服服睡了個安穩(wěn)覺。
第二天,黃貴心想這個落魄鬼一定跑了。他吃完早飯在村子里閑轉消食的時候,又轉到破廟背后。匪兵還躺在廟墻根兒上,身上的血跡已結了痂,臉色發(fā)青,一看見黃貴就大口大口喘粗氣。
“啞巴爺,我反正活不了了,要打你一次打死我咯!打不死你是孫子!”匪兵說。
黃貴卻不想再打他。他雖然欺負過自己,自己已經用拳腳作了報復,有什么必要把他打死?看著那個人半死不活的樣子,他心里想:活該!回家之后,就決心不再想這件事情。
這天一整天時間里,他由不得自己,一忽兒還是會想起他來。想起后心里就亂糟糟的,一陣子后悔打得他太輕,讓他撿了便宜,一陣子心里又尋思說,他水米不進躺在荒郊野外,會不會被餓死?或者被野外的狼給叼吃了去?想著想著就不敢再往下想。萬一他死了呢?老天爺會不會給他記上一筆,說是他害死了人命?他惶惶不安的,晚上睡著了,睡夢里也老出現些神神鬼鬼的東西。
天色微明,地毛在圈里喂牲口,女人在打掃庭院,趁他們不留意,他迅速揣了幾個饅頭走出屋門,來到破廟背后。
匪兵打著鼾聲在草叢里睡著,嘴里叼著一撮青草。他一甩手就把幾個饅頭扔了過去。
一連三天,他每天都給破廟背后扔幾個饅頭。這事還是被地毛發(fā)現了,地毛說:“給畜生還值得糟踐糧食,用土車子運到村東的土壕埋了算球!”地毛那天在麥垛背后也是受了匪兵驚嚇的,他說干就干, 天擦黑預備好推土車,夜深人靜時,和黃貴推著土車到了破廟后邊。地毛揪住匪兵的衣領先給了一個耳光,確認他身上沒有武器了,又踩了幾腳,一使勁把他扔進土車里。匪兵閉著眼一聲不吭,作出一副聽天由命的樣子。地毛氣喘噓噓推著車,在黑夜的土路上一步步往前走。黃貴在前邊引路,黃貴沒有把推土車指引到村東的土壕,而是引進了自家的后門。
女人提著燈在后門內立著。女人幫黃貴把匪兵抬下推土車,對地毛說:“地毛哥,東家才沒有你那么狠心呢!東家要行善積德,這事不許你給外人亂說。”
匪兵就這樣被安頓在黃貴后院的柴房里。這家伙長得五大三粗,胃口特大,一日三餐比地毛吃得還多。女人心疼囤里的糧食,催促黃貴去給他買些草藥,買些草藥早一點敷好他的腿傷,也好叫他早一天走人。黃貴在鎮(zhèn)子上買了治紅傷的刀口散,敷了不到半月,匪兵竟然夜里能代替地毛給牲口添草料了。又過了些日子,他雖然腿還有點瘸,但行走已沒有多大問題,面色也養(yǎng)得紅紅潤潤的。
苞谷稈長得一人高的時節(jié),有一天月色微明,后半夜里,匪兵出了黃貴家的后門。在后門口,女人把一袋干糧放到他肩膀上,他就“撲通”一聲給黃貴跪下。
“爺,我給你叫爺呢咯!”匪兵跪在地上說。
黃貴給女人比畫了半天,女人就告訴他:“掌柜的說了,你才是他爺哩,他是你孫子!”
匪兵走了。
又過些日子,秋糧也收獲完畢。
幾個穿著軍裝的人在一個早晨來到村莊。村里的男女老幼被召集到村中間的皂莢樹下,人們在這些人口里聽到一個新鮮的名詞:解放。一連開了幾天會,村莊就宣布解放,黃貴和地毛就一起成了新社會里的村民。
新社會很快讓地毛嘗到了甜頭。黃貴不再是東家,不再吆喝地毛下地干活,但地毛卻比以前起得更早。他不是任何人的長工了,他是自己的長工,他為自己種地覺得心里舒坦。他又分得了黃貴一半廳房,連圈里的騾馬也拉了幾匹。現在完全用不著黃貴的女人夜里提醒,他知道該怎么伺弄自家的牲口,什么時間添草,什么時間添料,這些都清清楚楚刻在腦子里。
剛解放那陣子,地毛一見黃貴就覺得很不自在,心口像堵著什么東西。后來當上農會的干部了,感覺才稍微好了些。
農會是窮人的組織,地毛不但窮,還有積極加入組織的愿望,加上腦子又活泛,很快成為農會干部。他走村串鄉(xiāng)給人講說舊社會的苦,工作組干部時常說的新鮮名詞,沒多久就被他掌握,而且一開起會來就吊在嘴上。
沒想到這樣的風光沒有幾年,忽然要成立合作社了。地毛很失落,心里很不樂意,因為牛和地都要交到社里去了,盡管開起會來他照樣能過嘴癮,畢竟又什么都沒有了,他想不通。他一看見黃貴又覺得心里堵得慌。黃貴解放前有牛有地的日子里,整天游手好閑戴一頂瓜皮帽子滿村街上轉悠,這樣的日子永遠也輪不上他了。他嫉妒黃貴,后來當了農業(yè)社的小隊長,他最喜歡給黃貴分派活了,看著黃貴點頭哈腰的樣子,他感覺心里順氣。
隊長地毛對黃貴說:“黃貴,你去飼養(yǎng)室喂牛去吧,你夜里時常睡不著,懷念你解放前的好光景哩,你喂牛去,你睡不著剛好夜里給牛添草。”
黃貴不是農業(yè)社里的好勞力,平日半晌活就累得直不起腰。他認為當飼養(yǎng)員是隊上對自己的一種照顧,所以一點也不敢偷懶。
飼養(yǎng)室和生產隊的保管室只隔著一堵墻。有幾個夜晚,黃貴起身給牲口添草料的時候,聽見保管室那邊好像有動靜。但每次等他打開飼養(yǎng)室的門,外面就悄無聲息了。他留了心,大冷天蹲在保管室的后門外守候。地毛背著一麻袋豌豆,手里又提著半麻袋苞谷,探頭探腦從門洞里鉆出來。黃貴一把將他抓住,揪住地毛的衣領就往飼養(yǎng)室拉,嘴里氣憤地嗚里哇啦喊著。
地毛吃了一驚,等看明白是黃貴,心里才踏實了,大方地讓他揪著。兩個人一同來到飼養(yǎng)室門外的鐵鐘跟前,黃貴把鐵鐘在黑夜里敲得炸響。
聞訊趕來了幾十個社員。地毛對黑壓壓的人群說:“抓住個賊呀!偷了整整一麻袋豌豆么!”
社員們解開麻袋一看,果然是一麻袋豌豆。
地毛又說:“還有半袋子苞谷呢。”
在黑影里又找到一個麻袋打開,果然半袋子是苞谷。
黃貴長了一張無用的嘴,心里給自己辯解著,嘴里卻只能含混不清地亂叫,始終揪住地毛的衣領不放。
地毛從腰上拿出系著煙袋的旱煙鍋子,明明滅滅吸了一口,說:“黃貴,你不要囂張。你不但是賊,你解放前還和土匪有聯(lián)系哩,你窩藏過匪兵。”
地毛當夜就把黃貴關在大隊部里。第二天,又叫民兵押著,送到了公社。公社的干部被地毛領著,在黃貴家后院的椿樹底下,挖出了一堆國民黨兵痞的血衣。鐵證如山,無須黃貴親口交代,他立即被定性為壞分子。
地毛因此當上了生產大隊的大隊長。地毛給別人說,他只所以沒有很早揭發(fā)黃貴,是看他的表現呢,可狗改不了吃屎,他是不勞而獲的本性不改。
戴上四類分子的帽子,黃貴就不再是普通社員了,一有運動,地毛就命令民兵把他押上臺子批斗。地毛坐在主席臺中央,邊用白搪瓷缸喝水潤嗓子,邊指著黃貴說:“你不叫黃貴,叫你啞巴是侮辱你的人格哩。你解放前就通匪,和匪兵是親戚,你應該叫土匪才對。”
黃貴并不反對這個外號,因為很久以來,已沒有人叫他的名字了,不是叫他啞巴就是叫他“黃世仁”。他已經不在乎自己擁有什么名字。
黃貴的兒子是解放那年出生的,名字叫解放。黃解放不喜歡“土匪”這個外號,一聽見別人這樣叫他爹,就使勁朝他扔土坷拉。
他長到十三歲上,大隊長地毛從公社開完會回來,喝了點酒,臉上紅撲撲的,在村街上碰見去上學的解放,就打著酒嗝對黃解放說:“黃解放,你不姓黃,你是你媽和匪兵在柴房里生的,你也應該叫土匪。不信你回家問你媽去。”
黃解放聽了這話氣得連連跺腳,學也不上了,立即跑回家去質問他媽。
黃貴和女人正圍在桌子上吃著早飯。女人做飯的手藝越來越不行了,一碗面糊里有上百個面疙瘩,黃貴用筷子一個一個把它們都挑揀出來,放在桌子上。兒子黃解放站到了門口。黃解放氣勢洶洶地說:“媽,我是不是土匪,是不是你和匪兵在柴房里生的?”
黃貴的女人嚇得大驚失色。女人給了黃解放一個耳光,系上圍裙下廚房去了。
黃貴坐在灰蒙蒙的陽光下,使勁地回憶十三年前的那個夏天。那一年兵荒馬亂,記憶中許多事情都含混了,模糊不清了。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匪兵住在柴房那段日子,女人夜夜都在自己懷里,除非是地毛貪睡耽擱了喂牲口,女人心疼黃貴,才自己到后院里去。他從那一年后一直不大精神,也很少讓女人暢快過,但女人從來沒有為這事埋怨過自己,因為他還不是一點能力都沒有了。黃解放應該是自己生的,黃解放一生下來眉眼鼻子都像他,不是他生的又能是誰呢?黃貴這樣想著就用指頭蘸了點茶水,在飯桌上寫道:你不叫土匪,叫黃解放,是我親生的。
眼看著黃解放長到二十歲了。一個冬天,麥苗掛一層薄霜的日子,村口來了一伙口外的商販。這些人牽著牛、羊,還有騾子和馬,在村口撐起木棍搭好帳篷駐扎,準備用帶來的牲口兌換四鄰各村的糧食。
一個身穿翻毛皮襖的商販把兩只羊牽進黃貴的家門。進了屋子,看見黃貴和女人正在熱炕上坐著,就“撲通”一聲在地上跪倒,用頭磕著地說:“啞巴爺,我來看望你了。”
這人長得又丑又老,細密的血管像蛛網一樣爬在臉上。黃貴一時半會竟想不清他的來歷。聽見商販又說:“我知道啞巴爺你心好咯!你要是還像以前那樣心好,就把我的兒子叫我?guī)Щ厝タ∥冶沉吮Φ拿两襁€沒有討上老婆,你不會忍心看著我絕了香火吧!?”
黃貴的女人聽了這話,捂住臉箭一般地向后院里跑去。等到黃貴和客戶人攆過去,女人已經舒展腰身在后院的椿樹上吊著。
地毛借機扣押了拴在村口的眾多牲口。他又指揮村民拆了帳篷,搶奪了幾件翻毛皮衣,并且把招惹是非的商販打得半死。這伙人抬著氣息奄奄的同伴,當天就逃得不知去向。
黃貴女人墳上的車前草綠了兩季,大隊長地毛就因為貪污救災糧被公家法辦。村里沒有了地毛,地毛發(fā)明的外號從此也再沒有人提起了。那時候黃貴的兒子已經離家出走了多年,丟下黃貴一個人還活著。
黃貴活到臨死的前幾年,突然發(fā)現吹嗩吶的事很適合自己。這玩意不需要舌頭,只要一口氣就能吹響。他啞言啞語一生,現在抱住嗩吶竟什么都能說了,說得曲曲折折抑揚有致的,成為遠近聞名的吹手。吹手黃貴出外演出的范圍很廣,方圓有幾十里。他演出并不為了掙錢,一來為打發(fā)光陰,再就是,他一直指望著能找到自己的兒子。
一年臘月,黃貴去參加一戶人家的周年祭奠儀式。演出是在入夜后進行的,先是演唱秦腔,最后由他獨奏嗩吶曲。他用小曲正回味著死者淡而無味的一生,猛然間聽見夜空里有人在喊:土匪,土匪。是兒子解放的聲音。他立時就心慌意亂起來,演出還沒有結束,就夾起嗩吶離開了那戶人家。
天上飄起雪花,他冒著雪摸黑在村外找了一遍,沒有看見兒子解放。他以為兒子回家去了,連夜又往家里趕。一路上的雪花像棉團似的裹在身上,風雪攪得滿世界都混混沌沌的,他在冰天雪地里整整跋涉了一夜。
第二天,人們在本村東頭的土壕中發(fā)現了他。雪已經把他掩埋了,只有黃亮的嗩吶頭露在雪堆外邊。黃貴死了。
(選自個人博客http://blog.sina.com.cn/gaoyuan18)
現場點評:
這篇小說寫了黃貴、地毛、女人、大兵等人的浮沉與恩怨糾葛。黃貴貫穿始終,經歷了人事浮沉與男女糾葛。后來女人自殺,兒子出走,最后黃貴于雪夜凄清地死去。小說時間跨度很大,又是短篇,這就意味著作者需要以加速的方式處理故事。作者選擇了\"一九四八年\"為切入點順敘,這是個富有意味的時間點,可瞻前又可顧后。此前幾個主要人物的經歷,通過作者的暗示和描寫,讀者可以填空、補足,故無需多言。此后,作者以加速度處理,一晃二十幾年過去。如此,小說易浮光掠影,人物易變得平面。但此篇并未如此,作者對一九四八年作了減速處理,為此后種種故事埋下伏筆。作者加強了細節(jié)描寫,黃貴被劫,匪兵落難等,寫得有聲有色。一有細節(jié),就有人物行動,于是人物也就豐富起來。作者也加強了心理描寫。地毛與黃貴的心理變化直接展現在讀者面前。于是幾個主要人物的一生經歷,就大略地勾勒出來了,但并未顯得平面。
小說選取的跨度時間十分具有政治意味。作者沒有鋪陳背景,主要通過稱呼的變化反映出來。黃貴從東家變成黃世仁,地毛從長工變成隊長。這些政治性詞匯是社會對人物的評判。地主、東家是貶義,隊長是褒義。但讀完小說,我們不由自主地會同情黃貴,憎惡地毛。這部小說寫出了民間的原始情感和倫理,它顛覆了政治評價。
但小說中女人(她甚至沒有名字)的形象略為淡薄一些,感覺若隱若現。若將女人的故事充分展開,則會錦上添花。
點評人:劉濤(復旦大學現當代文學博士)
責任編輯:楊中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