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已經被封殺了!”這是記者找到董保華時,他說的第一句話。
董教授特有的學者式幽默,使我們的談話一開始就進入了輕松的氛圍。
《新財經》:在《勞動合同法》出臺之前,您是第一個喊“狼來了”的人。為什么?
董保華:《勞動合同法》是2007年3月20日公布的,我3月22日就發表了一篇長文,闡述自己對這部法的不同觀點。當時,很多人都認為我是在為難誰,提示眾人要注意福音中的雜音——我就是那個所謂的“雜音”。
我很早就說過,《勞動合同法》會導致三波裁員潮,第一波是《勞動合同法》實施之前,第二波是原有合同到期的時候。現在,這兩波裁員潮都已經發生了。第三波應該是在要轉成固定期限勞動關系的時候。我希望第三波能夠避免,但愿是我說錯了。
《新財經》:可以感覺出,您對《勞動合同法》的出臺有不同意見,您認為它最大的問題在哪里?
董保華:脫離實際。制定這部法的人完全不了解中國的實際情況。一部法的制定,不能僅憑內心的善意,必須要有實踐。任何法律法規的設立都是一柄“雙刃劍”。
我認為,國家在制定相關法律時,不僅要從維護勞動者權益的角度考慮,還要從勞資關系的穩定,以及由此給國家未來工業布局可能造成的影響上來考慮。
更何況其中還有部門利益。好比說廚師燒了一桌菜,這菜好吃不好吃,要真正吃菜的人來評定。
《新財經》:您這個“雙刃劍”的理論我也聽說過,好像遭到了很多專家的反對?
董保華:是。有人出來批評我,說這是專家誤導。說我混淆“鐵飯碗”的概念。澄清說,《勞動合同法》不是鐵飯碗,讓我說成了鐵飯碗。我只能說,是不是“鐵飯碗”的概念不重要,但是,在制定法律的時候,是不是按照“鐵飯碗”制定的?
我給你講一個情況,在《勞動合同法》二讀稿的時候,我就送過去一個書面材料,說這部法有可能導致“鐵飯碗”,我一直認為中國不要搞“三鐵”(鐵飯碗、鐵交椅、鐵工資)。我說了這話以后,8月19日,此次法案的起草牽頭者、全國人大法工委副主任到上海來參加一個活動,在講話時說到一個概念,“重拾鐵飯碗”。當時下面坐著500多人,此言一出,引起一片噓聲。但是,事過不久,他改口了,說沒有說過這話,這是專家誤導。他贊成一條船理論——當泰坦尼克號沉船的時候,應該先救老弱病殘,死的應該是船長。他說不能把老弱病殘打下水去,說這是人類的倫理道德。從倫理道德上說,老弱病殘是不能被打下去,但不應該由企業背著,這應該是國家的責任。國家收的稅干什么去了?
我說的所謂“鐵飯碗”就是兩層意思,第一,國家把應該承擔的責任轉嫁給了企業。第二,這種轉嫁給使企業背負了很多“老弱病殘”,會導致企業用工不靈活。
《新財經》:“鐵飯碗”不光是專家爭論的焦點,同樣也是企業最頭疼的問題。政協委員張茵在“兩會”上同樣提到了這個問題,認為應該取消無固定期限合同。但參與制定《勞動合同法》的專家說,“無固定期限合同”并非不能解雇員工。您怎么看?
董保華:其實,無固定期限合同本來就有,問題是,“有固定”和“無固定”到底有什么區別。表面上看就是一個終止權沒了,實際上,當企業要辭退員工時,沒有了終止權以后就需要舉證證明。比如說,員工不能勝任,你要對他進行培訓和調整工作崗位。你要三次舉證證明他不能勝任。既要證明原合同無法履行,又要證明他調整工作崗位后依然無法勝任,你想想看,企業又不是公安機關,證明來證明去,哪里經得起這樣的證明呢?所以,表面上說可以解除合同,但實際上很困難,難到無法解除。
這就相當于一對夫妻,我要你證明感情破裂,如果證明不了就不許離婚。怎么證明?我們就打一架?這樣的結果當然會把勞動關系搞惡化。其實,結果已經很明顯,對企業來講,這部法是不好的。
《新財經》:當將一種責任上升到法律層面的時候,似乎反而容易出現問題?
董保華:法律是一種底線性規定,不要說國外怎么樣。法律是要讓各種企業都能活動,不只是只有與員工建立了長期穩定關系的企業能存活,那種用工相對靈活的企業就不能存活。法律和人力資源管理是有一定區別的,后者可以去追求一種社會責任,追求世界上最好的。但是,法律不能說,世界500強以內的企業就能存活,之外的就不能存活。法律是一個底線,你把底線定得這么高,當然會出問題了。
實際上,從《勞動合同法》的相關規定看,是回到了80年代的后期,也就是倒退了二十年。
《新財經》:為什么這樣說?有什么依據?
董保華:道理很簡單,我們只要去做一個對比,跟80年代后期的相關規定對比。比如,我們把1988年的相關規定跟2008年規定做對比,在勞動用工的解雇上,哪個緊,哪個寬?我可以毫不猶豫地告訴你,80年代后期的法律更寬松。
很多人只注意了“鐵飯碗”,很少注意“鐵交椅”。不要忘了,當時我說的是“三鐵”,現在人的眼光恰恰就注意了鐵飯碗,這只是其中一“鐵”,不是最重要的。80年代對普通工人是沒有鐵交椅的。比如,那時候的企業是有權調動員工的,如果員工不服從調動,是要承擔違紀責任的。但根據《勞動合同法》規定,企業是完全無權調動員工的,調動崗位要雙方協商決定。比如,假設一個人不能勝任現在的5000元的工作崗位,調整去4000元的崗位,員工不同意,就不跟企業協商。這當然就是張五常說的“包懶漢”了。
《新財經》:您覺得怎樣做是比較合適的?
董保華:我覺得中國走“無固定期限合同”的道路是對的,但是,要放松解雇保護。搞無固定期限合同就是搞收緊終止,要放寬解雇,讓大家(企業)不懼怕。不是說無固定期限不好搞,而是要有條件。
《新財經》:還有一個爭論的焦點就是對“事實勞動關系保護”問題。這個問題在之前的《勞動法》已經涉及到了,這次怎么又引起了爭議?
董保華:我覺得對事實勞動關系保護的力度,在2005年勞動部的文件中就已經達到了:事實勞動關系應該視同正常勞動關系對待,如果解除勞動關系應該給予員工補償,而且標準還要稍微高一些。假如工資不能確定的話,還要從優確定。作為一個基本政策,關心弱者是對的,但不要過分夸張,過分夸張不是我們經濟能承受得住的。
事實勞動關系到底要解決什么問題?簽合同是目的嗎?我認為,這部法的目的其實是要通過簽合同,更大規模地推動社會保險制度的建設。《勞動法》本來就是要求加社保,如果加大事實勞動關系力度,無非是要求加社保。加社保的問題那么簡單嗎?不同層次的員工對社保的態度是不一樣的。對中上層員工來講,當然希望加社保。但對農民工而言,他們希望嗎?以深圳為例,在一個地方工作十五年,現實嗎?據我了解,幾十萬的農民工,大部分人都要求退保。
《新財經》:社保跨區域的問題,明年就可以解決嗎?
董保華:我預言一句,十年別想解決。這就是勞動部長的天真。你搞了一個辦法,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首先,他的辦法是不對的。辦法就是加強統籌,以前是縣級統籌,之后是省級統籌,省級統籌又怎么樣?上海不就是省級統籌嗎?轉移問題解決了嗎?其實,統籌只有一種方法才能解決,只有國家級統籌。但是,可能搞國家級統籌嗎?各地的薪資情況天差地別,社保的標準相差太大,這樣統籌,誰社保標準高誰倒霉。
《新財經》:聽了那么多,您說的幾乎都是《勞動合同法》的滯后和缺點,有沒有比之前改進的地方?
董保華:跟你說老實話,在上海,我們曾經做過一次討論,大家也總是想,一個法的修改總有比以前好的地方。結果我們還真沒找到。真難啊!我只能說,可能是我們找得不夠。
《新財經》:那我想知道,實施細則為什么沒有出來?
董保華:實施細則出不來,在2008年8月份之前不可能出來。
《新財經》:您為什么這么認為?
董保華:聰明的決策,就是此時不做任何決策。
《新財經》:按您的意思,下一步該怎么辦?
董保華:我提過很多建議。我建議不搞實施細則,下放權限讓地方搞。讓各個地方自己去搞,拿出各種方案,然后國家針對不同的區域擰緊或者放寬。
桌子是80年代的桌子,如果按照這個桌子去配椅子,配的結果依然是回到了80年代。其實,我們已經配過幾把這樣的椅子了,“休年假的規定”,“勞動爭議調節動態規定”,“促進就業規定”,都在往80年代走。如果繼續配下去,會很危險。 如果說還有救的話,就是把桌子配椅子的事情停下來,國家不要繼續配下去了,讓地方自己去配。他們配成什么樣子,國家再針對收集上來的方案看看怎么配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