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籃有開始變壞的蘋果里,我發現很多我的同齡人都會挑選從變壞的蘋果開始吃,覺得這樣不會浪費,而絕大部分的年輕人都會選擇好的,這樣就知道了好的滋味在哪里。為什么?因為我們這一代人有貧窮的記憶。兩代人經歷不同,注定了我們在每樣事物,特別是對物質事物的分歧上,所作出的選擇不同。
我在漁村里長大,母親就從工廠里拿回尼龍線來編織漁網,10天工夫不眠不休,手都磨破出血,才領回80元。在我的記憶里,永遠都有這樣的一幕,甚至包括父親到鄰居家借錢籌學費。我們這一代人在這樣的環境中成長,造就了我們物質觀的形成,懂得珍惜,懂得疼愛。
每個人,特別是真正成功、希望成功的人,哪怕沒有貧窮記憶的,也要知道體恤,這種體恤,是對與你們同處一個社會環境下的弱勢群體的體恤。真正體恤了陋巷中的人們,才能真正了解這個社會。而大學生們所需要的,正是這種最基本的人文關懷。
香港令我最觸目驚心的是極度的貧富不均,能“奉獻”的香港大學生,不必把十分遙遠的任務放在身上,就是從最身邊的香港社會做起,就大有作為。要對這個社會有所奉獻,就要正視其貧富的極度不均,要努力改善;而對香港的法治、契約的進步就要積極維持,并發揚光大,這就是最簡單又最難的奉獻,并不容易。
每個個體,要對他所處的獨特的社會環境、文化處境有所了解,才可以漸漸找出方向,對這個社會奉獻自己。只有了解了這個社會,你才能改變最需要改革的地方,保留最先進的地方,并努力維護最先進的部分,才能對這個社會向前進步作出貢獻,這是最基本的,是“奉獻”的方向所在。
其次,大學生們要明白怎樣去“奉獻”。有一次,我在陽明山上,快要刮臺風,在唯一的下山路上,見到一位六十多歲的農婦,用雙手把一根根被風吹倒的破裂的竹子重新扶正,方便山上的人下山。這是一種感人至深的奉獻,令人敬佩!還在讀書的大學生必須明白,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成為科學家、文學家等大名鼎鼎的人,不是每個人都能成為太陽星星月亮,那么不能發巨大光亮的人,可不可以心里想著“只做一支蠟燭也好”,照亮身邊的一圈人,照亮身邊這個社會的角落?我認為這樣就是一個非常非常遠大的志向。
現在香港、臺灣,乃至歐美華人的圈子中,有很多孩子以“性、藥丸、搖滾”為口號,張揚“現代”,家長們擔憂這是“垮掉的一代”,但事實上,關鍵的是這些孩子,究竟是真的以這些不健康的物品親身嘗試,還是只是一種引喻式的表達自己聲音呢?如果是前者,注定是虛無,會被時代懲罰;但如果是后者,就說明他們的反叛目的是在于“重建”,“破”傳統的只是為了“立”新見。
今天是從一元價值的時代,進入一個價值多元的時代。年輕一代要求“解放”,實際上他們還保留著很重的傳統文化,磨滅不了的文化,使他們勇于挑起責任。我們所面臨的絕對不是一個價值被“破壞”的問題,而是一個“價值被重估”的巨大的考驗。重估價值是艱難的任務,必須是一個成熟的社會,社會里頭的人有能力思考、有能力做成熟的價值判斷,才有可能擔負這個任務。
社會就像一輛巨大的滾動著的車,總有人在里面自顧自地行樂,但如果百分之一百的人都這樣,這輛車就毫無方向地亂沖亂撞。所幸的是,總有人探出頭來看看這輛車究竟跑在哪里,這樣的人越多,這個社會就越有組織,越有方向。
(根據龍應臺在中山大學的演講整理,有刪節。)
編輯 張金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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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圖:張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