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駭河那一帶的人,都管母親叫娘。
妮的娘得病死的那年,她才十一歲。爹就把妮拽出了校門,糶糧食買來一頭豬崽和兩只小山羊。打那,爹到隊上掙工分,妮就在家放羊,喂豬,洗衣,做飯……
居家過日子,沒個女人不叫家。爹就給妮娶了一個后娘。后娘還帶來了一個淘氣的小弟弟,叫小濤。小濤小妮一歲,可妮知道啥事都得讓著他,因為人說后娘就是母老虎呀!
晚上,妮和弟弟躺在被窩里,后娘坐在炕頭上納鞋底。后娘叫妮給弟弟唱個“叉”(歌謠),妮就唱了——
高粱葉,飄呀飄,
俺和弟弟一樣高。
弟弟穿著大花鞋,
俺就穿著那泥碗碗兒。
苦苦菜,黃又黃,
弟弟上學俺放羊。
一家人啊兩樣飯,
弟弟吃面俺喝湯。
……
妮唱著唱著就哭了,后娘也哭了。后娘問她,妮呀,你哭啥呢?妮說,那是俺娘病在炕上教給俺的。她不明白后娘為啥也哭,后娘抹把淚說,那“叉”是唱給俺的……妮恨自己唱漏了嘴。
有一天吃早飯,后娘跟爹商量,妮干活還小,再叫她去上學吧?爹問妮,妮不吱聲,眼里流出了不知是興奮還是心酸的淚水。
那年春天,家里鬧饑荒斷了口糧,爹便帶上生產隊里分給的布票,推著小車過了黃河,去“河南”老遠老遠的地方換地瓜干兒,來回要七八天的工夫。那時候搗鼓布票“犯法”,后娘在一天天地等待中提心吊膽,為出門的爹揪著心,犯上了頭疼病……
在歲月的更迭里,妮在一天天長大,日子在一天天舒暢,后娘也在一天天老相……終于,妮考上了縣城的重點高中。后娘好歡心啊。可是,學費太高,家里供不起呀。后娘就跟爹說,干脆叫小濤下學吧,省出錢來供一個,讓妮把高中念下來。這樣,妮念完高中,又考上了省城的一所醫科大學。轉年放了暑假,妮回家,找不見弟弟,就問爹和娘。爹說,你娘叫他出門打工去了,給你掙學費……妮心里好難過呀!
妮大學畢業后,留在了省城醫院工作,結了婚,成了家。出嫁那天,妮跪在后娘前哭成了一攤兒……
后來,妮的后娘得了腦血栓,偏癱臥床。妮就背著后娘坐上了開往省城的客班車……過了一年多,聽說妮的后娘病好了,鄉親們都不信。回家那天,在村頭,妮攙著后娘哆嘰哆嘰往家走。
鄉親們簇擁著這娘兒倆,嬸子大娘眼里噙著淚花,喃喃地說:人心都是肉長的。你看,妮比起來接她娘時,可是瘦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