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信:晴天霹靂
2006年9月5日晚,陸怡意外接到一條手機短信,發信者匿名,內容為:您寶寶的臍帶血檢驗結果是厭氧菌(+)性,保存是毫無價值的,你被欺騙了。
陸怡的女兒當年1月在上海國際和平婦幼保健院出生。在那里,待產的媽媽經上海臍帶血庫銷售人員的熱情推薦,參與了一種被譽為“生命銀行”的臍帶血自存業務。
陸怡在銷售人員派發的介紹單上,看到了諸如“上海地區惟一經衛生部批準設置并通過執業驗收”的介紹,以及上海市紅十字會、上海市血液中心等機構成立,上海市國資委、科委、衛生局批準等內容,她本能地相信,這些等同于安全無虞。她當時并不清楚,保存臍帶血其實可分捐贈公共庫和自存自體庫兩種方式,因為“當時,捐贈幾乎絕口不提,推銷人員反復強調的是,自存自用的好處”。按照對方極力推薦的一次性付費可以打折的方式,年輕的媽媽簽署了儲存協議,支付了1.6萬余元,孩子的臍帶血被允諾保存20年。
類似的經歷,自2005年8月到2007年4月,至少在3000位待產媽媽身上重演,上海臍帶血庫的統計數據顯示,這期間共有3000余份臍帶血,以付費自存的方式入庫。
為了盡量保證臍帶血的安全潔凈,有些媽媽甚至放棄順產而選擇剖腹產,工作人員告訴她們,后者可以最大限度避免臍帶血遭受產道細菌的污染。
在陸怡經常光顧的上海籬笆論壇的一處名為“初為人母”的分論壇上,為孩子存一份生命保險,曾一度作為流行的愛心禮物,被初為人母的媽媽們效仿。一直到9月初的這個夜晚,這條晴天霹靂般的匿名短信出現。
陸怡立即循著短信號碼回電過去,但神秘人沒有接,她只能通過短信惶恐地與對方交流,獲悉和她同等遭遇的媽媽有二百多名。
這個周末,十余位接到短信的媽媽在上海人民廣場碰了頭。
在上海血液中心9樓,媽媽們第一次見到了臍帶血庫的領導,對方的回答卻是出人意料:這是一場內部員工惡意報復單位的陰謀。
停職:禍起蕭墻
上海臍帶血庫認定,散發匿名短信的神秘人應是下屬員工屠麗敏、劉玲、余光明(化名)。
2007年7月底,在事發近一年后,劉玲、屠麗敏面對本報記者表示,出于對其損壞單位名譽的懲罰,上海臍帶血庫一年前辭退了她們。
劉玲自言,她原先供職于天津協和臍帶血庫上海辦事處,數年前的中國,臍帶血采集并無具體規范可循,使得異地采血大行其道,2004年,上海叫停跨區域采集臍帶血,天津協和被迫終止在上海的業務,次年7月,失業的劉玲得以進入彼時成立不久的上海臍帶血庫。她和屠、余三人一度是上海臍帶血庫最得力的銷售人員,業務量超過總量的近一半。每例成功入庫,她們將獲得35元的業務提成。
在工作數月后,劉玲發現了不妥之處,依照此前在天津協和的經驗,每月總會有10%左右的血樣因為無菌檢測陽性而廢棄。陽性,意味著血樣受到細菌污染,無保存價值。
可是,在上海臍帶血庫,從2005年8月一直到2006年8月,劉玲等三人吃驚地發現,凡經三人之手的血樣百分百都可入庫。
屠麗敏回憶,有一次她曾陪同血庫駕駛員去檢測機構(上海六院)取化驗單,親眼目睹數份無菌檢測呈陽性的血樣檢測單,結果仍被加蓋合格章收入庫中。她曾私下提醒血庫負責人,但于事無補,還被苛責,甚至排擠。
出于自保,三位業務員開始留心相關的檢測報告和數據,并私下收集,這成為后來她們揭露內幕、反戈一擊最重要的證據。
2006年8月5日,屠、劉、余三人匿名寫信向上級部門反映血庫不規范之事,在信中她們說,“入庫的兩千多份自存的臍帶血樣本中,已有兩百多份被細菌和病毒污染,而臍帶血庫只顧眼前的金錢利益,弄虛作假?!?/p>
劉玲對舉報動機的解釋是,既是良心上不安,也是期望個人工作穩定,而只有公司操作規范,市場才做得長。
舉報信第二天落入血庫負責人章毅手中,她們的“叛舉”被公然曝光。8月10日,三人正式被停職。
血疑:蹊蹺重重
陸怡和其他數十位收到同樣短信的媽媽們這個時候才開始鄭重打量這家“生命銀行”。她們吃驚地發現,這是一家私人企業控股的商業公司,并非她們理解的慈善性、公益性的機構。
記者查證的工商資料顯示,上海臍帶血庫隸屬于上海干細胞有限公司名下,該公司股份構成比例如下:上海聚康生物公司占70%股份,上海紅十字會20%股份,上海血液中心10%股份。在公司章程里,分明寫著所得利潤按照公司法由各股東分配的方案。而干細胞公司的法定代表人章毅也正是這家私營公司聚康生物的法定代表人。而此前,所有公開宣傳資料上,聚康公司都被隱去。
如果說私人企業控股并不全然注定操作不規范的話,更多被發現的事情則令媽媽們陷入驚恐。
為了確認蓋合格章的血樣是否如業務員所說已受污染,媽媽們要求血庫提供原始的化驗單據核查,但數度交涉,對方始終拒絕。而檢測機構上海六院亦復如此。一位媽媽通過私人關系最終從上海六院獲得了自己的原始化驗單,果然發現,無菌檢測顯示陽性,這意味著臍帶血帶菌,已受污染。但她的協議上分明蓋著合格章,業已付費入庫。
據記者和媽媽們的查實,截止到2006年8月15日,上海臍帶血庫自體保存數量2052份,其中兩百多份細菌檢測不合格,可后來,這些不合格樣本又都進行了第二次甚至第三次復檢,全部作為合格樣本入庫保存。這一數據后來也得到上海臍帶血庫的承認。
媽媽們提供的早期交涉錄音顯示,上海臍帶血庫對此的解釋是,自體庫奉行兩次排查標準,第一次細菌檢測呈陰性則一次檢測過關蓋無菌生長章入庫,若第一次檢測呈陽性,視為假陽性,則做第二次復檢,呈陰性的蓋合格章繼續保存,呈陽性的則廢棄。
“很顯然,復檢的目的就像是為了推翻初檢結果而達到合格入庫?!币晃粙寢尭饎γ粽f。
2006年12月,一份臍帶血庫內部血樣檢測表被知情人士透露出來,證實了媽媽們的猜測。對于此表的真實性,本報記者曾隨機抽取了其間數位樣本的時間、編號、姓名與當事媽媽核對,結果吻合。
在表格所列的兩百多份樣本中,有22份樣本在兩次檢測都呈陽性的情況下進行了第三次檢測,而不是像臍帶血庫宣稱的那樣,按照“二次排查”標準予以廢棄;有77份樣本,在初檢三個月后才得到陰性的復檢結論,甚至有8份樣本,復檢時間和初檢時間相隔一年以上。
其中大部分復檢時間發生在匿名短信發出前后,2006年8、9、10這三個月突擊完成。
陸怡堅信,血庫有可能根本無視初檢結論,一律入庫,所謂的復檢只是在事發后遮人耳目的行為,“要不然如何解釋,初檢和復檢竟可以相差數月乃至一年之久?”
已經有媽媽驚詫地發現,在自己拿到顯示合格入庫的儲存協議的時候,自己的血樣復檢結論還沒有給出。
而另一位媽媽向記者出示了她的檢測報告,顯示臍帶血帶有乙肝病毒,但臍帶血庫在加收了她1000元特別保管費后照收不誤。
陸怡不無憤慨的同時,卻也意外發現了另一件蹊蹺事,在一些涉嫌造假的蓋合格章的儲存協議上,技術主管的簽字欄上都做了記號,或小橫線,或小圓圈。是誰刻意留下了記號,又是為了什么?
2007年7月底,記者在上海采訪期間,幾番查證,記號的留存者終于浮出水面,正是在協議上簽名的上海臍帶血庫的一位技術主管。2004年至2006年間,他曾在這家臍帶血庫工作兩年,2006年5月,被辭退。此前他拒絕任何采訪,背負著巨大的壓力,卻陷于因為簽名而難辭其咎的擔憂之中。依其自述,血庫的工作時光并不是一段愉快的經歷,他說,博士出身的他雖身為技術主管,實際上并無權干涉太多檢測事務,每天重要的工作就是在一疊儲存協議上簽字。
最初,協議書還夾著原始化驗單,他尚可在審閱檢測結論后才簽名,等到后來,送來的就是簡單的協議書,什么原始檢測單據也沒了,有時就是一紙空白的協議書,只需其簽字即可。
這位主管覺得不對,曾試圖追問,但答復是“老板讓你簽,你就簽吧”。出于謹慎,他在但凡自己沒對照過原始單據就簽名的協議書上,刻意留下了記號,隨手而就,有時橫線,有時畫圈,“也算是為自己留存一條后路”。
現在看來,這些被其加注記號的協議書,均是初檢不合格而又復檢入庫的樣本。
擔憂:真相有多遠
2006年10月31日,上海《第一財經日報》披露上海臍帶血庫涉嫌污染一事。半個月后,陸怡收到了上海臍帶血庫訴其名譽侵害的訴狀,此前,她曾將自己的遭遇公布于網絡論壇,血庫認為其蓄意破壞血庫的名譽。
上海市衛生局緊急介入調查,2007年5月,上海衛生行政部門有了調查結論,稱聯合調查組采取雙盲法監督檢查,表明上海臍帶血庫從采集到檢測、運輸、制備、運輸、保存等環節是受控的。惟一認定的疏漏是,該庫在個別初檢陽性、復檢陰性的臍帶血標本檢驗過程中,違法出具檢驗報告的規定程序,也就是媽媽們質疑的檢測結果未出,而合格結論已下的瑕疵。并稱已作行政處罰。
面對洶涌而起的社會質疑,繼“二次排查標準說”之后,臍帶血庫又提出了“有菌臍帶血也可移植”的觀點。
在媽媽們提供的一次交涉的現場錄音顯示,血庫負責人章毅稱,“現在國內外有大量的文獻,就是在臨床用的時候,細菌是可以控制的,可以處理的,而且放在零下200度當中,細菌絕大部分是死掉的,也有一部分菌種不會生長。”
記者就上述技術問題咨詢了多位國內臍帶血移植權威,為了力求專家們在客觀公正的立場上發表觀點,記者刻意淡化了上海臍帶血庫的事件背景,純以技術問題咨詢。但答案依然與上海臍帶血庫的說法相左。
唐佩弦,中國軍事醫學科學研究院臍帶血權威,明確否定了臍帶血細菌檢測所謂二次排查標準,他說,只要一次陽性結果,就應該廢棄,做再多的檢測,呈現再多陰性結果,都無法推翻已有的陽性結論。
這一觀點,被中國工程院院士陸道培同樣秉持,即便他認同自體庫的標準略低于公共庫,但一旦檢測呈陽性就該廢棄,也被其視為原則問題。
而至于所謂的“有菌臍帶血也可以移植”的觀點,則被一些專家視為不講常識?!斑@沒有什么好爭論的,是最基本的醫學常識,不單臍帶血,其他血液制品也如此?!碧婆逑艺f。
此后,2007年7月,上海臍帶血庫負責人章毅拒絕記者的采訪,稱一切以衛生行政部門的調查結論為準,對于待解的諸多懸疑,不予回應。
上海市衛生局相關負責人在接受記者采訪時,重申此前所做的調查結論是嚴肅的、負責的,并指出臍帶血庫尚屬新生事物,正在逐漸探索和完善中。并透露,已著手考慮臍帶血檢測由第三方檢測機構介入一事。
衛生局的一紙調查結論并不能終結媽媽們的疑惑,她們要求公布具體調查的程序和內容,甚至有媽媽提出,愿將自己入庫的血樣拿出來請第三方機構公開檢測,但均未有回應。
2006年12月17日,媽媽們將上海臍帶血庫告上了上海市長寧區法院。但在能否立案的第一個環節,便僵持住了。長寧法院以案情屬于群體性和高科技為由,一直未給出是否立案的決定,并力勸雙方進行調解。
陸怡說,不為一萬多塊錢,也不為自己,她們要為所有寶寶和媽媽著想。她們要求血庫公開原始檢測報告,公開事件真相,公開賠禮道歉。調解最終破裂。
2007年11月,在遞交訴狀一年后,十余位媽媽們再度聚集長寧法院要求立案,一位分管領導稱,需與其他部門協調后才能決定,時間表未知。
媽媽們再次陷入無休止的等待,她們不知道真相究竟離自己多遠,但虹橋路上血液中心大樓里,臍帶血庫的咨詢電話聲依舊不斷。
體制矛盾下的監管漏洞
2008年1月7日,中央人民廣播電臺《新聞縱橫》節目進行了有關報道后,上海市衛生局已要求市衛生局衛生監督所和市血液管理辦公室進一步加大對上海市臍血庫的日常督查和管理力度,確保臍血質量和安全。然而,上海臍帶血庫的私營公司控股現狀已是事實,這背后不僅是簡單的監管問題,更指向中國整個臍帶血存儲行業內在的體制矛盾。
臍帶血庫的公開聲明是:“在當前國家財政投入不足和嚴控事業單位規模的情況下,引進社會資金籌辦臍帶血庫,并進行法人登記,是國內通行的辦法”。
目前全國有衛生部許可設置的十家臍帶血庫,除廣州市臍帶血庫由政府全額撥款,只接受捐贈外,其他的均有社會資金入股或控股,均開設付費自存的業務。
盡管1999年實施的《臍帶血造血干細胞庫管理辦法》就規定,“任何單位和個人不得以營利為目的進行臍帶血采供活動”,但正如上海市衛生局有關負責人所言,國家對于非營利的概念無清晰的法律界定。
而同時,該辦法中對血庫設置條件要求“具備多渠道籌集建設資金和運轉經費的能力”,卻為商業資本逐利提供了制度漏洞.
上海紅十字會相關負責人稱,上海市政府撥付的經費只有400萬,遠不夠臍帶血庫正常的設置和運轉費用。正是基于多渠道籌資考慮,才引進上海聚康公司入股。
目前國內絕大部分臍帶血庫的架構多是一個公共庫,一個自體庫。公共庫奉行公益原則,接受公眾臍帶血捐贈,免費保存,以作日后提供給病患進行異體移植;而自體庫,實行收費保存,臍帶血也只用于保存者自體移植所用。
目前國內大部分臍帶血庫的架構多是一公共庫接受捐贈,一自體庫用于收費自存。監管者也默認了此種折中方式,并希望以自體庫的盈余來扶持公共庫的發展,彌補國家對于公共庫的投入不足。
在2000年前后,對于是否該設置盈利性自體庫,醫學界一度爭議紛然,贊同者稱,公共庫的發展及臍帶血科學研究才是最重要的,在國家投入不足的情況下,這是一條創新的途徑;而反對者則認為,自體庫的初衷就是一場商業資本的逐利行為,期望其扶持公共庫只會“竹籃打水一場空”。
現在,上海臍帶血庫的涉嫌污染事件,無疑令反對者的擔憂部分成為現實。
以上海臍帶血庫為例,內部業務員透露,在達到國家對于公共庫的驗收標準1000例,以確保驗收合格后,血庫便蓄意抬高了公共庫的入庫門檻,比如血量提高標準,供體的檢查更趨嚴格,被質疑的內在邏輯是,因為免費保存,每多一份捐贈則意味著血庫得額外永久地承擔一筆保存費用。
甚至一位簽署捐贈協議的上海媽媽,竟然在孩子還未出生的時候就收到了臍帶血庫作出的血量不夠已作廢棄的決定,她氣得哭笑不得。
而同期自體庫的業務則一路飆升,存儲量已近公共庫的三倍,且自體庫的入庫標準也較公庫大為降低,以增加收費入庫的可能性。
助力公共庫及科研的愿望正在變得渺茫。唐佩弦教授感慨,近年來,國內臍帶血庫方面的科研成果以及供血移植案例,除了廣州臍帶血庫還時常出現,其他庫則大多寂無聲息了。唐佩弦教授數年前曾是激烈的臍帶血庫自存業務的反對者,面對許多臍帶血庫以科學為名,實際異化為商業牟利的現狀,他對記者說,臍帶血的應用價值前景廣泛,只有國家完全投資,倡導捐贈公共庫,科學研究才能走上正途。
(據《南方周末》)
編輯/吳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