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輪思想解放縱橫談

胡錦濤同志在十七大報告中提出：“解放思想是發展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一大法寶”。溫家寶同志在今年“兩會”政府工作報告中總結過去五年的六條經驗中，第一條就是“必須堅持解放思想”。他強調“解放思想需要勇氣、決心和獻身精神”，“要使每個人，特別是領導干部的思想得到解放。”經過30年改革開放，我國現代化轉型正處于歷史關口。在這個關口，新一輪思想解放的號角已經吹響。許多專家學者針對這次思想解放的難點熱點問題，紛紛發表看法。本刊選編一組言論，供讀者參閱。

鐘解(改革網站)：思想解放的三個必答題

時下思想界提及頻率最高的詞，莫過于思想解放。人們對于正在啟動的第三次“思想解放”運動議論紛紛。

不少人認為首要的是必須厘清這次思想解放的目標。30年前的第一次思想解放運動，突破了“兩個凡是”的思想禁錮，中國從此離開了僵化的計劃經濟體制，走上改革開放的征途。1992年的第二次思想解放運動，制止了“左”的思想的回潮，確定了改革開放的一個主要的目標，即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濟體制。經過16年的發展，這次思想解放運動的內容是什么?是通過轉換經濟發展模式，來完善市場經濟體制，繼續完善“上半場”的改革開放，還是明確改革開放的另一個主要目標，即建立社會主義民主政治體制，從而開始改革開放的“下半場”?

其次是思想解放的對象，是要解放誰的思想或者說是誰需要解放思想?就改革開放的歷史經驗而言，思想解放是新的改革開放的先導，也必以觸動既得利益格局，以凸顯新的利益格局為結果。如果說新的利益獲得者是思想解放運動的動力的話，不合理的既得利益的所有者就是思想解放的對象。

三是思想解放的方式，是繼續以往的自上而下的方式還是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相結合?如果是前者，如何保證思想解放的成果能集中體現民眾的智慧?如何保證避免重蹈以往某些改革被特殊利益集團所劫持的覆轍?如果是后者，如何保證言路的開放?如何保證利益聚合形式的創新和利益表達渠道的暢通?

黨國英(中國社科院研究員)：解放什么思想?

到底哪些方面需要解放思想?我想一個是經濟方面，一個是政治方面，一個是公共領域方面。

經濟方面的思想解放，現在關鍵不是產品的市場化，而是要素的市場化。市場化改革固然不徹底，但我認為市場化趨勢不會倒退，因為倒退對我們這個社會的主體利益傷害太大，大多數人不會同意。

思想解放的難點在哪里?我覺得第一難在政治領域。什么是政治?如果政治就是為人民造福，那么能不能把政治看成是公共品市場?進而，公共品市場需不需要競爭?我認為，民主政治固然離不開公眾參與，但政治家的專業化和政治家之間的競爭，通過這種競爭提升公共品供給的效率，恐怕同樣重要。

第二難在公共領域。這幾年財政收入增加之后，我觀察到一個現象，一方面是公共品供給嚴重不足，但另一方面，結構性的或者是局部的公共品供給，出現了過度化。我的家鄉，連村里的清潔工都是縣財政發工資，而這在中國古代完全屬于社區的自治事務。而且村里都搞小廣場，非常漂亮。這些公共品的供給就過度了。財政收入增加以后，一個明顯的趨勢是公共部門在擴大，公共品供給方面的浪費很多。講民主政治，恐怕要擺正國家跟社會的關系，清晰地劃分公共跟私人的邊界，而不是公共部門越大越好，公共品越多越好。

蔡定劍(中國政法大學教授)：

思想解放繞不開政治改革這個坎

中國的思想解放，經濟領域沒有太大障礙，障礙是在政治領域。所以我認為，這次思想解放的重點，是要解決政治體制改革的問題。

第一，為什么要搞政治改革?為什么要民主?

從世界歷史的經驗來看，一個政府要把經濟搞上去，三十年的時間足矣。“二戰”時的歐洲，打得一塌糊涂，戰后的重建，從1945年到1970年代，就三十年左右的時間：東南亞“四小龍”的崛起，也就三十年時間。三十年時間把經濟搞上去，我認為這是容易的，只要政府不管得過死，不像三十年前那樣干預經濟，經濟就一定能搞上去。

但經濟搞上去不等于發展可持續。在強政府體制下，政府適當集權，可能更有利于把經濟搞上去。但發展要持續，沒有民主就萬萬不能。去年談“大國崛起”，大家有一點是比較有共識的。大國崛起的路徑可以很多，通過戰爭、掠奪、商業貿易、科技等等都可以，但是我們看只有政治改革過關的國家，崛起了還站得住；那些政治改革不過關的國家，崛起之后又趴下去了。

第二，政治改革要突破哪些思想誤區?

政治改革的阻力，首先來自既得利益格局，其次是思想不解放。認為搞民主會引起社會動亂，很多人包括很多精英，都有這個擔心。我覺得，這是錯誤地總結了歷史。很簡單，民主是有利于穩定的，除非是在不適當的時機和條件下。所以，關鍵不在于要不要搞民主，關鍵只在于什么時機和什么條件下搞民主。

第三，政治改革的目標到底是什么?

新一輪的政治改革，總的目標當然應該是憲政。什么是憲政呢?法學家有一個基本共識，憲政就是民主、法治加人權，就是這三者的結合。而這三者在我們的憲法里都寫得清清楚楚，為什么不能講憲政，非要把憲政搞成一個敏感詞不可?至于把憲政當作敵對勢力顛覆我們的工具，這就更是對法律的無知了。

任劍濤(中山大學教授)：

需要理論上的宏大構建

思想解放在今天存在三種情況。

第一種，我把它稱為“過去衡量”式。這屬于左翼的選擇。左翼的選擇有對社會公平的高度關注，但是這種選擇。我認為在中國可能潛藏著某種危機，那就是回到“文革”，而且是以一種思想解放的面目和方式回去的。

第二種是“規范模式”式，也可以稱為一種右翼的選擇。不談中國現實的國情，不談中國怎樣在馬克思主義傳統、西方現代性傳統以及中國傳統三種理念中如何掙扎的現實處境，只談西方現代民主已經走過來了，我們學它就行了，我們拿來主義就行了。

第三種是“當下衡量”式。現在改革的阻力，并不來自社會，而是來自利益集團。由于利益集團怕改革動了自己的物質利益，誰發動改革來動我的這一塊奶酪，我都不會支持。在這個意義上，思想解放只能是權宜措施，在滿足他們的權利、利益的情況下，推動改革。

那么，我們有沒有一種對思想解放的理想期待與現實對接的理想狀態呢?不是理想主義的狀態，而是我們既期待又可落實這個意義上的理想狀態?我認為，是有的。

第一，走出宏大話語缺失的困境。這次思想解放，不是凌空蹈虛改革怎么辦，而是改革走到今天，需要對改革有一個愿景設計，不是科學主義的理性規劃。但實際上，知識界的宏大話語并沒有建構起來，對思想解放和改革設計，有一個宏大話語走空的問題。我們宏大話語的設計不是多了，而是少了。中國的改革走到今天，恰恰需要整體籌劃。當年英國改革走到關鍵時期，在十七、十八世紀，有亞當，斯密的《國富論》，有約翰的《政府論》。美國當年也是如此。開國領導尤其是聯邦黨人，對美國整體的愿景勾畫，是美國能夠從殖民地解脫出來，成為發達國家的制度基礎。而今天，在中國發展的拐點上，我們缺乏這樣理論上的宏大建構，我們的學者，既在勇氣上準備不足，又在知識上準備不足。我們把思想解放僅僅當作一種口號處理。而在整體上應該怎么辦的“宏大話語”，應當說是缺席的。

第二個，要走出微觀話語的瑣碎。最近幾年來，我們知識界方案設計上有瑣碎化取向，譬如特別愿意設計一些治道民主，從鄉村民主到城市維權民主，再到政府的預算民主，再到政治制度的協商民主，再到執政黨的黨內民主。我們的治道民主選項非常多。而對于中國最緊要的基本制度安排來說，我們必須告別微觀話語的瑣碎，以應對中國政體選擇的現實需要。

中國要從粗放發展走到科學發展，從欠賬發展走到還賬發展。經濟發展之外的政治發展和社會發展，在中國是缺席的，這是一種欠賬；第二種欠賬，就是物質器物的現代化已經到一定階段，但是制度層面的現代化和人的現代化還很遙遠。這兩重欠債、四個界面，中國的知識界應當搞清楚，知識界必須有勇氣，真正以大智慧應對，真正落實到對現實進行設計、提供謀劃、提供對策，以滿足執政黨的政策需求。生于憂患、死于安樂。在目前可供選擇的改革平臺上，知識界必須放下自己的知識偏執和價值偏好，把目光投向今天中國宏觀和微觀的共同需要，謀劃一個真正解除我們憂患的方略，使改革的進程不被耽誤。

周為民(《學習時報》總編)：

要改革“改革者”

我國推進的改革可以看作兩個階段。第一個階段為興利，是在文化大革命的廢墟上實現百廢俱興；第二階段為除弊，除掉照搬的蘇聯模式以及植根于幾千年傳統的壟斷、集中控制的執政方式之弊。

“興利易，除弊難”!當改革進入攻堅階段后，許許多多難于應對的矛盾都凸顯出來了。

一是改革自身的不足。漸進式改革的本意是分散風險、降低成本，但由于舊的習慣勢力、舊的意識形態根深蒂固，改革往往采取了妥協和迂回方式，妥協和迂回使得體制轉型過程中呈現出很多失衡和變形的無奈。

二是由于我國缺乏市場經濟的歷史和文化傳統，往往把市場邏輯簡單化。其結果，市場的基本形式和基本架構雖然建立起來了，但對市場經濟最具實質意義的要素市場，發育不僅滯后，而且發生了嚴重的變形，舊體制下那種行政權力的控制方式依然掌控著市場。改革過程中發生的腐敗、尋租，以及特殊利益集團的逆行，導致了民眾利益受損。

在轉軌時期所形成的并且越來越凝固化的特殊利益集團，成為進一步推進市場化改革的阻力。另一方面，很多脫離甚至是背離市場經濟基本精神和內在邏輯的一些改革方式、改革措施有悖民生，使得民眾對改革心生疑慮。這是我們目前面臨的基本狀況，它顯然不能夠有效支撐經濟社會的科學發展。

貫徹落實科學發展觀，根本的問題是要落實在科學的體制上，以深化改革經濟體制作為支撐。我們面對的多種矛盾和問題，都是深層次的。這些矛盾和問題，集中體現在要素市場上，集中體現在市場機制不在要素市場上起作用。30年改革運行中起作用或者說相當大程度上起作用的，仍舊是舊體制的那種行政權力的控制。

當前，中國的改革處在半途之中，渡河未濟。我們面臨的最大戰略風險，一是倒退回舊體制去走老路，二是在沒有完善的市場經濟體制下搖搖擺擺、反反復復。

現在熱議的解放思想，目的就是要在改革的第二階段，突破壟斷體制，制約特殊利益集團，真正地按照市場經濟的要求、市場經濟的邏輯，把改革開放繼續推進下去，為科學發展提供良好的體制基礎，為維護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邁出更大步伐。

今天解放思想的著眼點，一定要聚焦在政府改革這個關鍵點上，政府這個“改革者”必須強力解放思想，徹底沖破官僚體制牢籠，大大增強服務意識，大大提升執行能力，加速改革開放，全力把振興中華的航船推向勝利的彼岸。

沈寶祥(中共中央黨校教授)：

思想解放要進一步改革黨的執政方式

在我們的政治體制中，黨處在核心地位。黨的執政方式的改革，關系到政治體制改革全局的成效。

改革開放以來，黨的執政方式的改革和完善，已經取得了重大的進展，但遠沒有到位。

從歷史上看，我們黨是在共產國際和聯共(布)的幫助下建立起來的。我們黨的組織結構、領導體制、活動方式、黨內生活準則等方面，深受共產國際和聯共(布)的影響。新中國建立以后，我們黨的執政方式是以蘇聯模式為樣板的，是適應計劃經濟體制的需要而建立起來的，又在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得到強化。

權力過分集中在黨委、過分集中在第一書記，以黨代政，支持和推動人民當家作主不夠有力，是這種執政方式的主要弊端。對此，鄧小平在《黨和國家領導制度的改革》的重要講話和其他講話中，已經作了透辟的分析。

進一步推進黨的執政方式的改革，就要對原有執政方式的弊端和不適應性有足夠的認識，打破在這方面的陳舊觀念和老習慣。

一是要搞清楚黨組織和國家政權的關系。鄧小平指出，黨的組織不是政府，不是國家權力機關，要認真考慮黨在整個國家社會生活中的地位，黨的機關、國家機關怎么改革這些問題。在思想上和理論上要搞清楚，執政，不是黨組織直接行政。過去，黨組織管了許多不該管、管不了、管不好的事，就是因為在思想上和體制上將執政與直接行政相混淆了。

二是要明確認識，人民當家作主，是社會主義民主政治的本質和核心。黨組織要積極支持和領導人民發展民主，保證人民的選舉權、被選舉權、知情權、參與權、表達權、監督權等各項民主權利。發展社會主義民主，關鍵在于切實。這同為民作主、代民作主的思想和做法，同民主上的形式主義，是有原則差別的。

歸結起來，就是一個問題，即什么樣的黨是執政黨，黨應以什么方式執政。在這個問題上，存在不少不合時宜的思想和習慣，需要解放思想，理論結合實際搞清楚。

黨的執政方式的改革，黨中央已經有了明確的大思路，問題在于從當前的實際出發，加以落實，特別要強調以下兩條：

第一是依法執政。主要是，把堅持黨的領導、人民當家作主和依法治國有機統一起來，要把這個總要求落實到體制，特別是落實到執政方式上。在這三者中，關鍵是要全面理解黨的領導的涵義和要求。堅持黨的領導，首先是不能否定和動搖黨的領導地位；堅持黨的領導，黨組織要依法執政，依照法律，理順黨和政的關系，改變黨政不分、以黨代政的現象；堅持黨的領導，就要保證人民切實當家作主，支持和保證人民代表大會充分履行憲法規定的職權，防止和改變走形式的現象，防止和改變人大工作弱化、虛化的現象。落實依法治國和人民當家作主這兩條，也是檢驗黨組織是否正確地盡到了領導與執政責任的標準。

第二是權力制約。十七大提出，要建立健全決策權、執行權、監督權既相互制約又相互協調的權力結構和運行機制。多年來，籠統地講權力，沒有科學地分解權力，這是形成權力過分集中體制的一個重要原因，也是形成絕對權力的一個重要原因。十七大明確提出決策權、執行權、監督權的分解，這是重要的思想解放。現在的問題是，如何將這個原則和要求落實到黨的組織結構上，建立起決策權、執行權、監督權既相互制約又相互協調的權力結構和運行機制。這樣，就可能從體制上解決黨的執政方式上一些老大難的問題，特別是監督不力、無法監督“第一把手”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