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獵槍（散文）

冬天，一家人圍著爐膛烤火的時候，父親習慣坐在靠近柴尾的地方，我習慣坐在父親的對面。我從火光中取暖，也從父親的眼神中取暖。在那火光的映照下，土墻、獵犬、獵槍、父親以及他身后那幾件狩獵的工具，在黑夜的深處，變得那么清晰而明亮。那兩支掛在土墻上的獵槍，讓這土屋生生不息。

父親擅長狩獵。狩獵幫助父親牽領妻兒老小走過這幾十年的路，早起或晚歸，必有一支獵槍背在他的肩上。我是依賴著父親的獵槍長大的。

母親說，在我們當地，孩子開葷是有所講究的，必須等到半歲以上，吃了肉食，然后才可以吃油鹽，然后才能和大人一樣吃別的東西，而我是吃畫眉鳥的肉開葷的。

那是１９６８年的春天，正是畫眉鳥唱歌最歡的時候。我滿半歲的那天，父親背著獵槍上了后山?；貋砗?，他仔細取出鑲嵌在鳥肉里的鐵砂后，讓母親把它清洗、剁碎，和米一起熬粥。母親說我當時小臉蛋笑得像朵小紅花，小嘴巴張得大大的，她足足喂我吃了滿滿一瓷碗肉粥。

這是父親第一次為我打獵。我是長到三歲后，才記住父親打獵歸來的樣子：渾身的露水或汗珠，濕漉漉的解放鞋，頭發和褲腿上會粘著很多草籽，纏得緊緊的，母親取起來總是很費勁。只有那只裹得黑黑的帆布挎包不用擔心，硝粉和鐵砂分別用牛角裝著，水是滲不進去的。父親的槍尾上常?？钢袷蟆⑸截垺最~（即獾）等活物，山雞、鷓鴣和斑鳩這些小獵物，經常系在父親腰間的挎包上。滿載而歸時，碰上村里人，父親會露出開心的笑容，接著謙虛幾句。

立冬后，打幾只白額，取下皮子賣上好價錢，我的新棉衣就有了。

干爽的白額皮子，軟綿綿，毛茸茸，仿佛已穿在我的身上，那么暖和。父親總是要等到湊足好幾張后，才拿到街上去賣。那時，一張白額皮子可以賣三五元錢。家里再窮，每年冬天，我都有新棉衣穿，棉衣上繡著紅梅或牡丹，它們開得那么鮮艷，這讓我一直不肯穿上外套，做家務也小心翼翼，如果不慎粘上灰，就急得使勁拍，生怕被母親看到了，硬逼我罩上外套。

村里的孩子都羨慕我，弟妹們也羨慕我。有一次，二妹要穿我的新棉衣，我不肯，妹就偷偷地躲到房門背后哭。父親問妹哭什么，她說也想穿新棉衣。父親說，你就穿大姐的舊棉衣吧，沒壞，只是短了點，你是妹，穿不了那么長的新棉衣，姐穿才合適，下次爸給你買件新外套，好不好？妹便嘟著小嘴，不再出聲。

過后，父親便接連幾個晚上背著那支獵槍，帶上家里那只獵犬打夜（即夜間狩獵）。每次，我們都隱隱地擔憂著。

父親終于被黑暗中的露水所傷，經?？人?、喘息。半年后，我才知道父親得了肺癆。那時我正上初二，開學時間已過，看到父親在茅屋里咯血，我遲遲不肯去報名。父親猛咳了幾聲后，對我說：“爸死不了，你快去讀書吧！”我噙著淚花出門。

我繼續讀書，在夜里常常做那個噩夢，父親不停地咳嗽，殷紅的血，一口接一口地從他的肺咳出來。我在熟睡中無助地流著淚。

父親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衰弱，但父親堅持狩獵。在那個貧困的年代，父親的槍，就是一家人生活的希望。只要能喘過一口氣來，父親便會上山，他的槍法依然準確，硝粉和鐵砂用完的時候，父親就趕一趟集。

一趟，兩趟，一年，兩年……在街上的五金門市部前面的地攤上，父親碰到一個賣草藥的江湖郎中，他給父親看了病后，給了一副偏方：殺蛤蟆一只，去皮去臟后，用青皮鴨蛋一枚，連殼納入蛤蟆腔中，縫合后再放進他所配制的草藥中熬煮，熬好后取鴨蛋剝殼食之。

服用該藥兩劑之后，父親竟奇跡般痊愈。母親說這是吉人天相，我說是那兩支獵槍，是它們的希望之火，帶著父親沖出了疾病的圍困！

后來，父親很少狩獵了，他說他跑不動了，腳力跟不上那只獵狗。鄰近幾個寨子的許多人便想出高價錢購買父親的兩支獵槍，但父親說什么也不肯賣，讓母親把那兩本獵槍證鎖得死死的。別人走后，他就會把槍從墻上取下來，擦了又擦，空著槍膛瞄準幾下。

聽說我在城里常常跟著朋友們去飯店吃野味，父親又重新拿起獵槍。我每次回家之前，父親都會去山地里搭個棚子打山雞或斑鳩。我難以想象在那些夜晚，兩鬢斑白的父親是如何對抗黑暗和寒冷的，是如何用他已經不太明銳的眼睛和耳朵捕獵的。

我在電話里告訴父親，別這樣起早貪黑了，他只說沒事，就是暖暖槍，你想吃野味了就回家。

父親以如此簡單的理由想我回家，那座黑暗而低矮的土屋，里面仍然住著我那年老的父母親。此時，我又看到了他們，火爐、土墻、獵犬，父親坐在他習慣的位置上，身后是那兩把一直為我獵取幸福的獵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