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養貓多年,深感貓類情深。
開初,養女貓一只,渾身麻毛,乃取名曰“麻麻”,圈養于寢室窗外陽臺內。麻麻單身獨處,百無聊賴。要么匍匐窗臺,曬曬太陽,伸伸懶腰;要么躍上櫥柜,蜷曲身子,睡睡懶覺。日日如此,懶態可掬。于是又賜名曰“懶懶”。
忽一日,百事不問的“懶懶”似乎變得心事重重起來。懶腰不伸,懶覺不睡,飯也不吃,水也不飲,終日在陽臺上來回急走,往返不歇。撓窗抓門,焦躁不安。我窗內觀察良久,不禁驚詫莫名,暗想。莫非地震前兆?!慌忙走詢于養貓老友。答曰:“諒非預報地震,想必病患思春。若聞高唱情歌,即可知其究竟。”
果然。當晚午夜時分,即被窗外高唱情歌吵醒。豈料麻麻那情歌,既無婉轉聲腔,又無含蓄情韻,單調刺耳,粗野張狂。但聞“哇——哇——”高吼,通宵達旦,聲聲不歇。如劣兒號啕,似病漢呻吟,更像粗瓦片狠刮鐵鍋鍋底不已,聞之令人戰栗。方知貓類情歌風格之超常粗獷,實非常人所能忍受,更非時髦男女聲嘶力竭之流行情歌所可比擬。吵得人雖厚被蒙頭,雙手堵耳,亦萬難入睡。次日,左鄰右舍批評如潮,厭惡已極。意見成堆,不堪招架。
又慌忙奔告養貓老友問計。老友慷慨,徑以男貓一只相贈。那男貓目光炯炯,體形碩大,渾身黃毛,油光水滑。老友笑曰:“此公大名‘黃黃’,最是重情,治思春病之良醫也。”
將“良醫”匆匆抱回家來。速速請入陽臺圈內。麻麻一見,即刻安靜,狂歌驟停。意綿綿蜷縮壁下,頻頻顧盼黃黃來者,似有且喜且羞之意。黃黃初到,靜坐一隅,斯文一脈,似若惴惴,卻情切切,頻頻暗覷對方,看來頗欣賞麻麻那身麻衣。相視良久,雙方乃輕移細步,靠近身去,彼此嗅嗅,相互聞聞。兩情眷戀,和和美美。情投意合,遂結姻緣。
麻麻不再情歌狂吟,肚子卻日見膨脹起來,大腹便便,慵懶思睡,成天蜷伏壁下,鼾聲不絕。黃黃則眼瞇瞇一聲不吭,斯斯文文匍匐窗臺。只是每當臨近開飯時間,黃黃必一改斯文情態,變得十分粗鄙。后肢直立,前掌攀窗,昂首望窗內連聲怪叫,作餓極難耐頻催“擺飯”狀。一見貓飯送到擺好,則必匆匆繞飯盤數轉,低頭仔細聞聞飯香。其貪婪令人捧腹,卻又從不先動用美味半口。瞇縫雙眼,抖抖前掌,強作毫無食欲狀。悄悄退坐遠處。恢復斯文故態,若謙謙君子一般。待麻麻蹣跚而來,大口用膳已畢,回伏壁下,黃黃才忙不迭大步上前,埋頭飯盤,狼吞虎咽,大快朵頤。每餐如此,一無例外。我窗內觀察多次,終于恍然大悟。原來貓中男士,居然也操紳士風度,講究“女士優先”。其多情也如此。
一日,陽臺上只見黃黃,不見了麻麻。我偶然打開那虛掩的櫥柜門,見麻麻靜臥櫥內。原來它竟無師自通,學會開關櫥門了。想那櫥內空空,卻墊廢舊布片一疊,看來安全舒適,自然成了它首選的育嬰房。其實“懶懶”不懶,勤于動腦。
次日清晨,見黃黃獨坐窗臺,耳朵揚起,胡須放松,尾巴輕輕搖動。目不轉睛地注視那櫥柜。微聞櫥內“喵喵”叫聲,細若游絲,輕柔悅耳,較之當初麻麻高吼的那情歌動聽多了。原來那粗獷的求偶狂歌,已釀成了嬰兒的降生妙曲。麻麻做了媽媽,黃黃怎不為榮升爸爸而暗喜。
欣聞我家“添丁進口”,一鄰居喜滋滋前來串門,執意一睹幼貓風采。攔他不住,徑入陽臺。不料櫥前黃黃陡然調轉頭來,兩耳后擺,耳尖內翻,怒目圓瞪,胡須前豎,憤憤然露出獠牙,沖鄰居“嗚嗚”不已。我忙提醒來者:“貓貓護兒,不看也罷。”攔他不及,已彎腰俯首開那櫥門。不料門內“嗖”地飛出一只利爪,直抓鄰居面門。鄰居大驚,側身便躲。所幸面皮小傷,未及眼球。乃手捂傷痕,轉身驚瞥。只見那櫥門已被麻麻利爪掩上。櫥前黃黃則瞳孔放大,兩耳平伸,前肢伏地。后腿勁蹬,黃毛高高聳起,粗尾頻擊地皮,擺出猛虎撲人架勢,向鄰居口噴粗氣,憤憤不已。鄰居連聲驚嘆:“貓類竟然這般護兒。母子情深,父子情深。”我于是想,那麻麻真不該叫做“懶懶”。實應賜名“情情”才好。
“情情”情深,育兒辛勤。日夜兢兢業業堅守崗位,側臥產房,一任嬰兒們挨挨擠擠趴其腹間吸奶,養得肉團一般。喂罷奶,便用舌頭遍舔兒女身子,從頭到尾梳理得清清爽爽。再逐個舔其胯下,屎屎尿尿打整得干干凈凈。看看孩子們個個飽食酣睡,麻麻才輕輕推門出櫥。掩好櫥門,跳上窗臺,曬曬太陽,瞇上雙眼,短寐片刻。但它極其警覺,若櫥內幼貓輕叫一聲,立刻驚醒。縱身跳下窗臺。伸爪拉開櫥門,躥入櫥內。抱住孩子,舔了又舔,親了又親。口內“咪咪”有聲,有如眠歌低吟,百般親昵。
大約一月以后,麻麻帶領肉團似的5個兒女,顫巍巍爬出產房。讓孩子們跟在身后學習生活本領。黃黃則靜坐一旁,粗尾輕搖。二目含情,偶爾發出一兩聲愛撫的輕叫。小貓們或周身黃毛,或周身麻毛,或白底黃花,或白底麻花,種種花色,錦簇花團。一個個離窩下地,東嗅西聞。一邊細聲細氣“喵喵”唱歌,一邊搖搖晃晃隨母學藝。媽媽則搖動麻尾,逗引孩子們沖著那尾巴,或撲,或噴,或掀,或聞,憨態可掬。偶見用心不專、散漫離隊者,媽媽便連聲呼喚,上前叼其后領,銜近身來,繼續學習。帶領仔貓往飯盤邊嗅嗅聞聞,乃至舔上一舔,乃麻麻授課的重要內容。眼見孩子們已知盤中取食,媽媽即自行斷奶。每擁兒女窩中睡覺,必將奶頭壓于腹下。有饞兒拱腹糾纏欲吸奶者,媽媽當即喝退,令其下地覓食。
每日臨近開飯,黃黃仍一如以往,后肢直立,前掌攀窗,昂首望窗內高聲怪叫,催飯不已。貓飯送到擺好,其進餐順序卻較前有所調整。由“女士優先,男士在后”,改作“幼兒優先,女士次之,男士最后”。爸爸、媽媽皆強作毫無食欲狀,退坐一旁。待5個孩子圍住飯盤,推來擠去,一個個吃得肚子滾圓,洋洋得意而退臥一旁,才依次由麻麻進餐,最后輪到黃黃用膳。每餐如此,一無例外。我每于窗內觀之,無不為這一家子親情所感動。又異于先前者,黃黃每次飽餐以后,必伸出右爪,撲地掀翻飯盤,將剩余食物扣于盤下。我曾觀察多次,終究不解其意。
一日,黃黃捉得老鼠一只,卻不食用,活生生叼至陽臺地上仔貓群里。那老鼠驚驚惶惶,戰抖不已。仔貓們慌慌張張,退避不迭。那老鼠趁機突然逃遁,隱于櫥下。仔貓們驚慌失措,四散躲藏,惴惴然窺視媽媽。只見麻麻極其敏捷,躥入櫥下,一口叼出老鼠,徑自擲于櫥前,張牙舞爪,左撲右掀,“呼呼”噴氣,將其鎮住。然后閃在一旁,坐視仔貓。仔貓們受其鼓舞,一個個躡爪躡腳,欲前又止。不料老鼠再次逃遁,貓媽媽又再次叼出。如此三番五次,反復周旋。看得仔貓們躍躍欲試,怯怯上前,先試探摸摸老鼠尾巴,刨刨老鼠腿腳,再大膽聞聞老鼠屁股,咬咬老鼠耳朵。繼而一齊圍了上去,個個貓毛聳起,“呼呼”噴氣,奶聲奶氣發貓威。那老鼠楚歌四面,早已魄散魂飛。我觀貓類教子覓食,頓悟生活哲理。良師有言:“與其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麻麻雖屬貓類,卻也深明此理。
仔貓日漸長成,出落得如花似玉,人見人愛。姊妹們每日游戲陽臺,嬉鬧玩耍,蹦跳追逐,如瘋似癲。瞧它們享不盡的天倫之樂,真不甘心讓情情美美的這一家子骨肉分離。然而,孩子大了當自立,久留身邊終非長計。不得已遍訪愛貓親友,陸續將仔貓送人。面臨骨肉分離,老貓似乎深明大義,以為理所當然。仔貓們卻依依不舍。割不斷戀家深情。聽說多少仔貓被送新家,思親心切,往往晝夜哀叫不已,多日飲食不進。為了多少提供感情慰藉,我每送仔貓離家,必備“陪奩”——那櫥內貓窩舊墊布一幅,囑新主人攜回家去。墊仔貓新窩內,讓它日夜從中嗅到媽媽和姊妹的氣味。聊慰思親深情。
一批仔貓送人,又一批幼仔降生,循環往復,記不清繁衍了多少代仔貓,只記得貓類情深。有的甚至“深”得不近情理,令人難以置信。其突出代表,乃是那只取名“三三”的三色女貓。三三有女,取名“花花”。花花乖巧,不曾送人,隨母生活。三三寵愛有加,終不斷奶。每日皆側臥陽臺上為花花喂奶。直到花花生下獨子“雪雪”,三三仍為花花喂奶不停。于是,每當三三奶花花時,花花也奶雪雪。如此祖孫三代“連環喂奶”奇觀,若非親眼所見,必不為信。我在感嘆貓類一往情深之同時,又深感溺愛之萬萬不行。三三如此嬌慣孩子。孩子如何自力更生?三三大不如當年麻麻用情之聰明也!
一日,與養貓老友閑聊,言及“連環喂奶”事。老友嘆曰:“想必長期圈養所致!倘若放歸自然,又將如何?”
我聞其言,沉思良久。
(責編 何 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