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提要:現代青年伍驕陽不明原因穿越時空,成為雍王朝的皇五子顧寫意。保有前世記憶的顧寫意為人冷漠高傲,雖沉默寡言不喜與任何人接觸,小小年紀數度經歷磨礪,但其獨有的風華才智是怎也掩蓋不了的。邊關戰事吃緊,少年親王為國千里遙遙趕去楚亞國。
啟國所住驛館的房間里,赫連漠月端坐上位,聽屬下人匯報情況。
距離壽宴結束有半月之久,大雍使節早已起程回國。但至親王顧寫意以私人理由,號稱喜歡楚亞的風土人情,要求留下游玩一段時間。這半個月內,顧寫意在楚亞混得可謂如魚得水,簡直算的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的身份、氣質,壽宴上令人驚艷的表演,一張惹禍的臉,再加上灑脫不羈的作風,想不出名都難。
對于顧寫意的舉動,赫連漠月一開始不但毫不在意,反而頗有興致的每天觀察。在赫連看,一來,由于啟國與楚亞國暗中早有協議,歸屬只是時間問題。二者,為了避嫌,絕大部分高官都以各種理由拒絕見他,更有甚著躲著走。顧寫意每日里接觸的都是無權無勢之人,任他本領通天,憑那些人也掀不起什么風浪。可隨著日子的推移,赫連漠月感到越來越拿捏不準了!
“顧寫意仍舊每日里或鮮衣怒馬流連于風月場所,或到武館、校場馳馬射箭。昨天還請了一群武士去逛……青樓……”正在匯報的馮經緯臉上浮現怪異的表情。
赫連漠月皺皺眉頭,道:“怎么了?”
馮經緯忙道:“屬下只是想到了件趣事……那顧寫意身份高貴,人又是罕見的俊俏。青樓里的姐兒見了他全都蜂狂蝶亂的往上撲,貼身上就不肯下來。弄得他直跟同行的人抱怨,說,究竟是老子嫖她們還是她們嫖我啊?真是虧大發了!”
“噗!”貼身護衛武兼文差點笑噴,趕緊用拳頭抵在唇邊,假意咳嗽兩聲。
謀士林劍蕭卻神色凝重,對赫連道:“主上,咱們不能再放任顧寫意這樣下去,否則危矣!”
赫連漠月沉吟不響。馮經緯不以為然地笑笑:“林大人過慮了吧!咱們計劃數年的事情,會這么容易讓他破壞?”
林劍蕭眸子里厲光閃過,直視著馮經緯:“馮大人專門負責監視、收集顧寫意的情報,接觸是最多的。能否容在下冒昧問一句,如果條件允許,馮大人有沒有幻想過和他結交朋友?”
馮經緯一驚,怔楞片刻,緩好一會才帶著幾分不自然的別過臉,道:“說沒有是違心的,若不是身處敵對關系……我確實有過那想法。”
“就是這樣了。”林劍蕭似嘆息又似感慨,垂下眼瞼,慢悠悠接著道:“顧寫意自身條件好到足令所有人艷羨。家世、相貌不必多說,不論是游刃有余混跡于煙花場所的倜儻風流,還是在校場上那份挽弓射日的颯然英姿,無不盅惑人心。大家應該都還記得他那首《蘭陵王入陣曲》吧。”
屋內一陣沉默。沒有人會忘記摘下面具的瞬間,極至的美與極至的丑,一點一點互換,周圍嘈雜喧鬧的環境隨之轉變,那樣強烈的對比,震撼人心!
“他的軍鼓洪亮凄厲,令人為之氣奪。這絕不是單純的技巧可以達到的。顧寫意十三歲入邊洲軍營,第二年就奪了邊洲軍權。其后兩年,邊洲被治理得井井有條,軍內從未出過任何騷亂。待到他返回雍京聽封日子,邊洲軍民送出數十里仍遲遲不肯離去,足可見受愛戴的程度。”林劍蕭見大家都神色認真,接著道:“要我說,他最可怕的遠不止這些。有消息稱,新戈國如今亂成一團,皇后黨與邢正中的權利斗爭一觸即發。而境地最危險的將軍洛梵,不但不急著撇清與顧寫意的關系,反而處處袒護。還和友人說顧寫意雖富于心計,卻不失少年心性,并非外界所傳的那樣陰狠毒辣。且不同的人對顧寫意有不同的評價。我只能說,他善于看透人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武兼文聽得有些傻眼,冒失地問了句:“你真覺得顧寫意會破壞我們的大計?”
林劍蕭頷首:“不是覺得,而是肯定。雖然接觸不到王公大臣,但他卻想盡辦法結交楚亞內年齡相仿的少年貴族和武者勇士。這兩類人都是張揚跋扈,不甘屈居人下的。他們年輕氣盛,容易頭腦發熱目空一切,并且盲目崇拜英雄。雖然大多數沒有正式官職,卻能影響那些實質上掌權的人。”林劍蕭顯得有那么點咬牙切齒:“壽宴結束后,有一批人開始散播謠言,說顧寫意是蘭陵王再世。顧寫意雖說行為狂放不羈,卻十分尊重楚亞人。哪怕是最低階的武士或是貧民,他都坦然結交,嬉笑怒罵隨心所欲,偏大家都吃那一套,因而極得人心。而且這個人擅長煽動人心,總拿民族大義與氣節說事,挑撥離間啟國與楚亞的關系。”
馮經緯道:“憑這些手段就想扭轉乾坤,讓楚亞改變主意根本不可能!”
“顧寫意的目的是拖。”久未出聲的赫連漠月開口:“之所以能順利說服楚亞國主,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他老了。都說年輕人心思活泛,殊不知老人心中的貓膩更多。他們輸不起、安于現狀,沒了年輕時的野心抱負,只求能牢牢抓住已擁有的。顧寫意正是看透這一點,利用所能利用的一切給楚亞施加壓力。一方面讓大雍往邊境調集部隊,另一方面利用離間、籠絡、輿論等,迫使歸屬日期退后。他不斷接觸貴族,目的恐怕也沒那么簡單。只要現任的國主一死,顧寫意肯定會趁機扶持某一個奪權造反。到時候,即使不能讓成功,至少可以令楚亞局勢混亂。屆時啟國為了收拾殘局,短時間內無力發動戰爭。而在這期間,大雍有充足時間的布置足夠兵力。”
屋內氣氛沉悶。馮經緯覺得背后出了一層冷汗:“楚亞國主確實年事已高,但也沒準什么時間會死,說不定還能活上個十年八載!”
赫連漠月捏捏發漲的額頭:“所以說,如果大家不想我剛才的那些假設成真,最好多留意楚亞國主的安全,免的他會突然莫名其妙的死掉。”
赫連漠月心頭轉過千般主意萬般手段,末了從腦海里蹦出來的,竟還是摘下面具時,奪人雙目的絕代風華。將“顧寫意”三字細細念了幾遍,說不清是什么滋味。忍不住從齒縫迸出倆字——禍害!
此時的禍害正和一大幫人在青樓買醉。
頭牌姑娘卿卿拿起一顆櫻桃,用雪白的貝齒輕輕咬住,眼神勾魂的瞟了顧寫意一眼。
顧寫意哪會不懂,伸手挑起美女下巴,吻了上去。滑膩的舌更像是勾魂的妖,縱然是久經沙場的頭牌不消一刻思維便土崩瓦解,渾身發軟。
若是正常狀況,早該有人喝彩起哄。可如今滿滿一桌人,全都屏住了呼吸,傻傻看著。誰能想象,如此淫糜放蕩的舉動,這人做來卻是說不出的賞心悅目。
顧寫意懶洋洋靠在椅背上,輕搖著盛著玉液的琥珀杯,笑的云淡風清。
金秋十月,天氣轉涼。赫連漠月拜訪顧寫意,甫一進屋,就見那人正斜臥在塌上安靜地看書。氣溫雖冷,顧寫意仍穿著單薄的長衫,剪裁合身的衣著,襯得人更顯挺拔干練。如此愜意的姿勢,脊背卻一如既往挺的筆直。這一切提醒著赫連漠月,眼前的人不僅是養尊處優的小王爺,更是一個服役三年的合格軍人。
顧寫意從書中抬起頭,盯了赫連兩秒,才扯出一個完美的笑容,利落地直起上半身道:“赫連兄找我有事?”
即使清楚知道顧寫意不過是在客套而已,可當那聲“赫連兄”道出時,仍舊讓赫連漠月產生些微愉悅感。
赫連漠月拎把椅子坐在一側,笑道:“沒事就不能來找你了?”話說的挺曖昧,顧寫意挑眉笑了笑,竟不再理他,重新躺回去接著看書。
屋里氣氛安寧祥和,鼻端縈繞著若有似無的紫檀香氣,赫連漠月看著身邊怡然自得的寫意,一時間竟有點心神恍惚。
上天無疑格外眷顧這人,把所有最好的都賦予了他。也難怪馮經緯感嘆,說顧寫意擁有二十歲的容貌,三十歲的氣勢,四十歲的心機。面對這樣一個人,不論是愛他的還是恨他的,都無法避免被吸引的命運。
赫連漠月見他左手腕上帶著一串佛珠,好奇的問道:“你信佛?”不像某些自命風流的無聊人,玉佩香囊掛滿身。顧寫意從不佩戴任何裝飾品,干凈簡約讓人瞧著舒服。
顧寫意右手覆上佛珠,淡淡道:“我沒有任何宗教信仰,這是臨行前娘親讓我帶上的。”說到后面,嘴角帶出一絲清淺的笑意。
赫連漠月忍不住前傾身子,附耳輕聲道:“寫意,你要怎樣才肯放棄?”
顧寫意不動聲色,微微一笑:“恕我愚鈍,聽不懂你說在什么。”
赫連漠月笑了,那是種成熟男人才有的風度迷人的微笑。雍容高華的氣質,俊朗無雙的外表,確實有拈花惹草的資本。可惜顧寫意對這些統統免疫,沒感覺,遂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顧寫意,不管你以前有多厲害多了不起,這一次,你輸定了!我對你的情誼你應該明白,但愿此事不會影響我們的交情。”
顧寫意用小指掃掃眉梢,額角青筋些微跳動,從塌上站起身,對他勾勾手指道:“起來一下。
赫連漠月疑惑地站起來,顧寫意猛的用膝蓋撞擊他的腹部,掐著脖子將他按倒在塌上。就保持著那姿勢,用膝蓋頂住他腹部,一只手掐住他脖子,另一只手捏著他的左手中指。從上而下,睨著他的臉。
與赫連漠月隨行而來的親衛見狀大吼一聲就要撲上來,可惜還未踏出第二步,就被懷前堵的動彈不得。
赫連掙扎,顧寫意俯身貼近他耳畔輕聲道,別動。赫連置若罔聞,顧寫意忍不住笑了下,右手使勁,只聽“咔吧”聲響,赫連的左手中指被他掰折。
顧寫意唇角帶著笑意,逗樂似的朝赫連臉上吹了口氣,這才放開手,起身后退兩步。赫連死死盯他一眼,用尚還是健全的右手捂住腹部,頭冒冷汗。體格健碩的隨身護衛又是一聲怒吼,沖過去扶起他家主子,繼而兇狠的怒視顧寫意。
顧寫意負手而立,彎起眉眼微笑:“冷敷三刻鐘再用夾板固定即可。方法絕對正確,所以不用那么麻煩去找大夫。我與赫連兄交情如此深厚,也就用不著道謝了。”
赫連漠月臉色忽青忽白,深吸口氣緩緩道:“你滯留在楚亞的真正原因大家心知肚明不必多言,可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功成回國,將要面臨的會是什么?”
顧寫意不語。
赫連道:“寫意,你若能兵不刃血,不耗費大雍絲毫財物的解決楚亞危機,這將是多大的功勞?你已經貴為親王爵位,韓家又富可敵國,你讓永輝皇帝拿怎么賞你?太子位么?”
顧寫意淡淡道:“我為國盡心,從未想過邀功領賞。”
“這只是你的想法,別人可不這么認為。”赫連目光灼灼地望著他:“寫意,你太過耀眼太過出色,注定遭人嫉恨。一旦永輝帝崩,多少人等著落井下石、吞你入腹?怎能不留一條退路?上次去大雍時,已經有一位皇子找上門,希望啟國幫他奪位……如果要我選擇,我更愿助你一臂之力。寫意。”他的聲音磁性十足,語調充滿感性。可顧寫意腦子里只不停回放一個問題,如果他所說是真,那個“皇子”是誰?是誰?!
“你考慮一下吧。”赫連漠月咧咧嘴,挺直腰桿,作勢欲走。
顧寫意道:“慢走不送。”
探子在門外匯報,懷前聽畢點點頭,進屋道:“赫連漠月確實已經走遠。”
“還楞著干什么,趕緊幫我換衣服!”顧寫意急聲道,自己動手去解麻煩的盤扣。懷前飛快地取來衣物,上手忙他換。
赫連漠月真會挑時候來,顧寫意今兒約好與楚亞國張閣老會面,結果還未走出門就接到他往這來的消息,只得又退回屋假裝看書。張閣老乃楚亞重臣,在民間擁有極高的威信,其骨子里是個不折不扣的種族主義者。顧寫意下了大功夫才取得這老冬烘的認可。由他牽頭,聯絡一批反對附屬啟國的朝臣共同起事。
赫連臨走時的那些話無疑產生了效果,顧寫意不由得開始煩躁。雖然別有用心,但所說不假,可那又能怎么樣?自打永輝把這差事塞給他,已成了騎虎難下的局面。成功了不對,失敗了更不對!再者,按顧寫意的脾性,要不不做,要做一定做好。他喜歡贏,世上沒有什么是比“贏”更加有趣的事!
從后屋走進來一人,衣著扮相與顧寫意剛才一模一樣,這是千挑萬選出的“影”。經過化妝易容,幾可亂真。
顧寫意則領著懷前從新開辟出的后門溜了出去。
翌日接到楚亞護國侯的請貼,邀顧寫意去他府上做客。原本以為是一般飯局,到了才知竟是賭局!寬敞的大廳內各式各樣的玩法應有盡有,煞是熱鬧。
顧寫意對賭毒兩字向來避而遠之,從不沾染。無論何事何物,叫人上癮就是禍害。賭博則幾乎全憑運氣,與他做事風格不符。于是拿著籌碼四處亂逛,瞧見稀罕新鮮的賭法就仍些進去。一圈下來竟弄了個不輸不贏。
“至親王有沒有興趣和我玩兩把?”
顧寫意轉身看去,是這次宴會的主人——護國侯,一個絕對支持附庸啟國的大臣。
顧寫意笑笑:“好啊。”
護國侯身材魁梧,面相兇惡,咧嘴扯出的笑容被燈光一照說不出的詭異。
“咱先說好,既然入了賭局,不輸得一方精光不可下桌。凡帶進場的財物統統算做賭資。”
顧寫意輕輕轉動手腕上的佛珠,道:“除了這串佛珠。”
護國侯楞了楞,大笑聲:“行!”
賭局開始,參賭的人紛紛落座,玩的形式類似于梭哈。顧寫意百無聊賴地坐在那,并不上心。兜里大約揣著上千兩銀子,估計夠折騰會。周圍喧鬧不堪,顧寫意厭惡這種低劣環境,掂掂籌碼,將所有籌碼往前一推,道:“一把定輸贏!”
護國侯眼里透出興奮,嘿嘿笑道:“你確定要賭所有財物?”
顧寫意點點頭。
結束的很快,顧寫意輸光了所有錢。
正準備從座位上起來,護國侯突然陰笑兩聲:“至親王身邊的這個小太監真是螓首蛾眉,朱唇皓齒,想必極得王爺的歡喜。如今我奪人所愛還望見諒。”
顧寫意瞇起眼,不出聲。周圍也異樣的安靜下來。
護國侯哈哈笑起來,得意洋洋道:“上桌前我就說了,凡帶進場的財物統統算賭資。奴才不就是主子們養的活對象么?怎么,至親王要當著眾人的面出爾反爾?!”
顧寫意勾起唇角,笑了:“也不是不行。”
“那就好,我也想著王爺不會為了個閹貨奴才毀了英明。”護國侯氣焰越發囂張。
身邊的懷前明顯身子一顫。低著頭,死死攥著衣角。
顧寫意放松地靠住椅背,胳膊放在扶手上,手支起下巴,彎起眉眼笑的越發甜:“只可惜,爺養熟的奴才即使被賣出去,也會自己乖乖跑回來。況且我這個小奴還會些武藝,做事沖動不記后果。到時候少不得要給護國侯添麻煩,傳出去豈不是大煞風景?”
護國侯虎目一瞇,冷笑道:“那至親王打算怎么解決這事?”
“都說君子一諾千金,我就用萬金贖回這個諾言吧!”
周圍傳來一陣吸氣聲。
賭局結束后,又喝了通酒,回驛站時已快天明。顧寫意推掉馬車,步行走在寂靜的街道。夜間的風陰冷,可吹在躁熱的身體上剛剛好。
走了一會,覺得不對。回頭望去,懷前站在數米外怔怔發呆。顧寫意嗤笑道:“又發什么傻?”
懷前此刻的眼眸,如同月夜下的海水,暗流洶涌。
“那時……我還以為你真的打算不要我了。”
顧寫意走回他面前,張開雙臂摟住,感覺到懷里的身子瞬間僵硬,貼在他耳邊道:“我怎么舍得。”頓了一下,輕笑道:“你舍得么?”
放開懷前,顧寫意轉身繼續向前走。
心中輕道護國侯,我的錢你可要好好保管。用不了多久爺要加倍拿回來的!
天邊升起啟明星,顧寫意深深吸了口冰涼的空氣,在日出前的時分,無聲地露出笑意。
赫連漠月再見到顧寫意時,后者正和幾個權貴聊天。略顯散漫的靠在殿外柱子上,嘴角噙著清淺的笑,微薄的唇淡然的一張一闔,真叫賞心悅目。再瞧他身邊的人,被哄的一楞一楞像足傻子。赫連漠月心中冷哼,真當顧寫意拿你們當回事?一群白癡,被那混蛋騙死也活該!折斷了的手指突然疼了下,疼痛感拉扯著神經,連帶心尖上也跟著發麻發酸。不知怎地,驀然記起兒時聽到的一個故事。
故事里的小孩被毒蛇咬傷,臨死前傻傻地問:“你給我涂了什么?酥麻酥麻的。”
這時有人順著墻根溜進來,附耳對懷前說了幾句。懷前的臉剎時血色全無,近乎驚慌失措的輕聲對顧寫意說了什么。
緊接下來,顧寫意的笑容瞬間被冰凍住,僵硬的轉過臉看向懷前,驚痛交加的神情刺的人眼生疼!
顧寫意全無平日里的淡定從容,嘴唇微抖地向大家說了聲抱歉。看也不看一把揪住了懷前的衣領,蠻橫地拽了出去。想來就是極難受,可懷前只在最開始時皺了下眉頭,然后低眉順目地就這么由著他撕扯。
當天,赫連漠月就聽說顧寫意離開了楚亞國。
十二月的最后一天,雍京大雪紛飛,地上足足積了一尺多厚。放眼望去,白色鋪滿天地,那些骯臟的美好的統統銀裝素裹,被修飾的圣潔高貴。
顧寫意不太能記起是怎么進的宮,又怎么進了榮貴妃的錦繡閣。只記得沿路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白的刺眼,白的心悸。
空氣中飄散著濃重的藥味,榮貴妃安靜地躺在臥室床上,同樣是白,肌膚近乎透明,清晰可見下面青色的血管。寫意印象中的小娘親是那么明媚嬌憨,會爽朗的大笑,會用水蔥般的玉指蠻橫地戳他額頭大聲訓斥,會頑皮地對兒子發嗲撒嬌,會……
此刻的小娘親纖細柔弱,顧寫意幾乎感覺不到她的呼吸。顫抖的伸出手,想摸摸她的臉,即將碰上時又怕冰冷的觸感會讓她感到不適,慢慢收了回來。
榮貴妃的眸子緩緩睜開,如同拉開純藍色的天幕。顧寫意呆呆的癡癡望著,清澈透明的眼瞳里,是無用至極的自己。
榮貴妃向顧寫意展露出淡然柔和的笑容,虛弱地說了句:“快去把雪拍掉,會著涼的。”
胸腔內積攢的情緒沖至喉嚨,卻拚了命也發不出聲。顧寫意轉過身,陰狠地睨著縮在墻角的太醫們,恨不得用這雙手活活撕了他們!
為首的一個最先撲通跪在地上,連珠價的磕頭。
“奴才們該死,治不了娘娘的病!”
顧寫意一步一步走過去,掐住那人的脖子拎起,道:“那你為什么還不去死?”
“夠了,寫意……”
顧寫意放開手,深吸幾口氣才能順利開口道:“娘親先休息,兒子先告退了!”
顧寫意邁出殿門,見一個御醫早已等候在那: “娘娘的病可以說有治,也可以說沒有。”
顧寫意拳頭驀然攥緊,又強迫它松開:“爺現在心情不好,你最好別在這個時候打啞謎。”
御醫眼底閃過異樣的情緒,緩緩道:“凡藥都需藥引,否則無療效可言。娘娘的內臟已經破損的相當嚴重,若再不醫治,恐活不過這幾日。”
顧寫意怔楞半晌,喃喃道:“她剛剛還和我說話。”
御醫抿住唇,不出聲。
顧寫意用手搓搓臉:“說吧,那個藥引。”
御醫道:“和至親王說話就是痛快。玉是陽精之純者,食之可御水寒。娘娘的藥方正需要至陽至剛的玉用做要引,可惜這種玉可遇而不可求。據我所知,目前只有……只有當今圣上的玉璽可以。”
顧寫意驚詫地抬眼看向他,難以置信道:“你是說,用皇帝的玉璽做藥引?”
御醫垂頭:“所以下臣說,有辦法也沒辦法。”
顧寫意整個心像被澆上滾油,痛得渾身打顫,半晌,拂袖而去。目的不是錦繡閣,是他老子的上書房!
此時的上書房早已亂成一鍋粥,至親王不顧后果的趕回雍京傳遍了朝野。大臣分為兩派,一方要求嚴懲,一方幫著辯解,紛紛嚷嚷,不似廟堂倒似集貿市場!永輝帝高坐上階,俯視著下面爭執到臉紅脖子粗,幾乎要動手打架的大臣們。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喧雜的吵鬧,緊接著門砰然打開,顧寫意身影出現在門口。后面惶惶張張跟上來一個面貌清秀的小太監,滿臉俱是心痛緊張。
顧寫意進屋當即跪倒在地,重重叩頭,揚起臉時,屋內所有聲音戛然靜止。那個驕傲跋扈到極點的人,那個溶從容、勇敢、豪情為一體男子,那個傲睨自若,縱橫天下的王爺,竟已是淚流滿面!顧寫意聲淚俱下的敘說著,字字血淚,微帶哭腔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大廳里,顯得飄渺且不真實。
當說出用玉璽做藥引的要求后,書房再次爆發了反對浪潮,大臣們大呼不可,七嘴八舌的各抒己見。
顧家的幾個兒子除了承歡外都在,無不動容。顧康健有顧天賜拉著,顧正凜有顧慧中攔著,顧悠然有顧自在抓著……而顧寫意只有一個人,孤零零跪在當中,直視著皇帝的眼。
瞧皇帝沉吟不響。有人再也待不住,跳出來急道:“玉璽乃先祖所傳,代表的是大雍,是皇上!”邊說邊向天拱手。“至親王,請你牢記自己的身份。你是大雍的子民!”
顧寫意暗中攥緊雙拳,面上凄楚哽咽著,一字一句悲聲道:“我是大雍的子民,可我更是娘親的兒子。父親,您難道要兒子眼睜睜看著母親死卻袖手旁觀么?”
永輝皇帝心情復雜地望著寫意,他突然意識到,記憶中的顧寫意從未哭過。原來,這人也是有眼淚的人啊!
永輝帝面如止水的一個挨一個從各個兒子臉上看過去。這里每個人身后都代表了不同的利益集團,各懷鬼胎別有用心。身為帝王,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超凡于所有派系勢力之上,不偏不倚,制約平衡。隨著各個皇子日漸長大,暗涌激流,局勢如緊繃的弦,無人知道何時會斷亦或永遠這樣下去!下面的大臣無不瞪大雙眼,揣摩皇帝的一舉一動所包含的涵義。明面講的是玉璽,暗里卻是幾大派系爭寵的戲碼。看玉璽已不是玉璽矣!
“玉璽自先祖開國傳至今日已有一百四十多年歷史,朕不能讓它消失在我手中。”
清冷平直的語調絕似繞梁,在大廳里久久盤旋,揮之不去。
顧寫意在話音落地那一剎那,神情突然轉為平靜,快得近乎詭異。他低著頭,長長的濃密睫毛垂下,覆蓋住眼眸。沒有任何反應地聽著身邊人高呼“萬歲英明。”
“臣想回去照看娘親,先行告退。”顧寫意開口,重重地連扣三個響頭,“嗵、嗵、嗵”沉悶地敲在每個人心頭!
顧寫意退至門口,走了出去。
顧寫意越平靜,懷前越是忐忑不安。
“懷前,記住里面每一張臉。”顧寫意淡淡道:“一個都不能忘。”
懷前沉聲回了句,是。
錦繡閣,曾經風光無限的地方,如今只余滿室藥香。
顧寫意從早上坐到太陽西斜,才等到小娘親再度睜開雙眼。
“外面可是在下雪?”
顧寫意溫聲慢道:“是,下得很大。在夕陽照耀下,泛著橘紅色。”
小娘親怔楞,突然落淚,又強自破顏歡笑,虛弱道:“真丟臉啊,在兒子面前掉金豆。”
顧寫意整個人都在顫抖,胸膛起伏不定,突然一把扯過掛在旁邊披風,將小娘親裹得嚴實,打橫抱起向外走。
侍衛見狀上前阻攔。顧寫意飛起一腳踹在那人肚子上,侍衛“哎喲”慘叫,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來。
顧寫意直奔馬廄,沿路碰人不知凡幾,可無一人敢逆此刻至親王的鋒芒。眼睜睜看著他皇宮縱馬,帶著重病的容貴妃,飛馳而去。
容貴妃韓似錦幽幽醒來,覺得刺骨寒風中,有溫熱的水滴在臉頰上。強自睜開眼,入目既是兒子倔強的側臉。厚厚的雪積了一肩膀,高傲的拼命揚著下巴,本就薄的唇抿成一條線。
以為仰著頭,就能抑制翻涌的淚水么?
韓似錦向下咧了下嘴角,像是要哭,卻又在最后關頭倔強的朝上彎起,用盡全身力氣調笑道:“真丟人,我兒子可不會像小姑娘似的掉金豆!”
顧寫意喉嚨里嗚咽一聲,像瀕臨絕境的獸,將頭深深埋在娘親的胸前。最先只是細微地抽泣,尋找到宣泄口的情緒噴薄而出。寒風蕭蕭中,夾雜著一個男兒壓抑的哭聲。
感受著兒子的痛苦、絕望、掙扎。韓似錦死咬著下唇,眼淚決堤。她的兒是鐵骨錚錚的男人,是面對任何困難都能談笑以對的智者。他討厭眼淚,他說那是弱者的象征。韓似錦覺得死亡本身都比不上讓這樣一個男兒流淚更叫人心酸難過!
顧寫意忍住眼淚,紅著眼睛道:“娘親,兒子沒用,救不了你。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憑現在的我,斗不過顧康健,更斗不過雍慧皇帝。”
韓似錦輕嘆:“寫意,你不該回來。”
顧寫意平復心情,恢復冷靜,問道:“娘親,你最近都接觸過什么人?吃過哪些東西?從什么時候開始發病的?”頓了頓,咬牙接著道:“對于究竟是誰害您,有沒有懷疑的目標?”
韓似錦神色淡淡,不接話茬。動了動身子,似乎想坐直些,寫意摟緊娘親,讓她看清周圍。
待看清,韓似錦登時瞪大了妙目,竟在娘家后的通浩山頂!韓似錦貪婪地看著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雪景,對應著腦海中深埋著的遙遠回憶,再度淚流滿面。顧寫意一聲不響地為娘親擦拭著眼淚,反反復復。
韓似錦吸口清涼氣,笑道:“得以再到此地,損陽壽亦無憾。”
顧寫意身子一僵。帶著重病者在這樣寒冬天看雪景,無疑會加重病情。這是顧寫意愛人的方式,即使明知后果,他也要冒天下之大不韙,決不肯讓娘親屈死在不見天日的屋里!
重新為娘親掖了掖披風,顧寫意輕聲道:“你喜歡就好。”
韓似錦無限留戀地看著兒子溫柔英俊的臉龐,淺淺一笑:“都說我兒子薄情寡性,鐵石心腸,真真好笑。”
顧寫意不屑道:“無足輕重的人,理他們做甚。”
韓似錦軟軟靠在兒子懷里,臨聽著有力的心跳,感受著年輕旺盛的生命力,望著遠出冰封千里的雪景,抑不住掛上笑容。
“其實我兒子只是倔罷了,不肯服輸,哪怕面前站的那個人是九五之尊,也要斗上一斗!”韓似錦輕笑,又忍不住發愁。“寫意,不要因我的事影響你的頭腦。這只是個開始,日后你要面臨的磨難還遠遠不止這些。”
“娘親,你愛永輝皇帝嗎?”
韓似錦徹底怔楞住,許久才緩緩開口:“我十三歲既嫁他為妻,在此之前則養在深閨之中。你覺得我有機會愛上別人么?”
顧寫意摟緊些那個柔弱的身子,淡淡道:“明白了,娘親。”
直到夜間,顧寫意才策馬將娘親帶回宮。那時的容貴妃已呈昏迷不醒的彌留狀態,無法自行吞咽藥物。太醫們均束手無策。顧寫意不許任何人接近,轟走了錦繡閣內所有的丫鬟太監,連太醫都不例外。
天蒙蒙亮,散了早朝的永輝皇帝在得知容貴妃病危后,趕去錦繡閣。沒想到各位皇子同樣趕了來。
甫一到門口,只聽屋里傳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嚎。難以想象的哭喊,悲愴、尖銳、從內到外鮮血淋淋。苦痛兜頭罩過來,壓在每一個人心上,引起陣陣戰栗。沒有人敢相信,這會是顧寫意發出的聲音。
顧悠然渾身打顫,嘴唇不停哆嗦,邁開腿就要往里沖,卻被顧自在一把扯住。
“動腦子想想吧!”顧自在舔舔嘴唇低吼,“你這個時候進去打擾他,不是招五哥恨么?!”
一句話,打消了所有人進去的心。
哭聲戛然而止,像被突然掐住脖子般不正常。接下來是靜,卻比剛才更加壓抑!
不知過了多久,門口出現顧寫意的身影。他的臉上沒有淚痕,手中握著一縷青絲。鳳眸通紅,像燃燒的焦碳,雖沒有火苗卻灼熱無比!奇怪的是他的表情十分平淡,好似剛才號哭的另有其人。
顧寫意跪倒在永輝皇帝面前,口吻里亦不帶一絲哭腔:“娘親去了。承歡還小,望父皇答應兒臣接他出宮照料。”
永輝皇帝抬眼望瞭望錦繡閣,那個嬌憨明媚的人兒似乎會突然跳出來,沖他燦爛的微笑。眉眼彎彎如新月,淺淺酒窩醉人心。
嘆息在胸腔流轉,又生生壓回去,漠然道:“好。”
“多謝父皇。”顧寫意叩頭謝恩。
皇貴妃的葬禮繁瑣復雜。顧寫意沉默地跑前跑后置辦,沒幾日工夫,人已瘦了一大圈。好似又恢復到最初的五皇子,罕言寡語,沉穩冷漠,對誰都愛搭不理的樣。可細看時,不難發現那雙微挑的鳳眸里,帶著一抹傲雪凌霜般的蔑視。嘲弄、不屑、鄙夷……顧寫意光彩陸離的眼波,折射出妖異的光,越怪異越美麗,邪魅到蠱惑人心的地步。
出殯的日子終于到了,初九,和顧寫意十八歲生日同一天,巧合得令人難以接受。
夜里,顧寫意獨身一人,不點燈燭門窗緊閉靜靜坐在娘親的臥室里。黑暗中,只有眼眸散發著森冷的光芒。
娘親,你知道是誰害你,對不對?
可你不愿說,那我就不問了。
因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的。
許是因為太累,又或是因為打擊過大。顧承歡剛搬到至親王府就開始發低燒,吃藥針灸一概不管用,體溫一直降不下來。可顧寫意只能在一旁焦急的干瞪眼,什么忙都幫不上。
就這么過了幾日,有一天懷前報,說承歡拒絕吃藥哭鬧得厲害,下人們都沒辦法。這時的顧寫意已經連續忙了兩天兩夜未合眼,當下拿涼水匆匆洗了把臉趕去看承歡。
踏進屋,就見滿地狼籍,承歡趴在床上,將小臉埋在兩手間,嗚嗚痛哭。下人們見至親王進來,立刻驚慌地跪下請罪。顧寫意揮了揮手叫他們出去。
“為什么不吃藥,承歡?”顧寫意坐在床頭問。
承歡揚起臉,由于發燒加上痛哭,眼睛紅的像只小兔子,嗚咽的連話都說不清:“哥哥,娘親去了,父皇是不是也不要我了?”
“是,你說的沒錯。”顧寫意道。承歡驀然驚恐的瞪大眼。
顧寫意看著承歡酷似小娘親的眼,緩緩開口:“可你還有我。”
承歡眼角又滑落一滴淚,爬到他身邊,鉆進懷里。顧寫意將床頭還溫熱的藥遞給他,承歡大口大口吞咽下去,絲毫不剩。喝完了藥,就以那個姿勢睡在懷中。顧寫意衣不解帶地抱著承歡,坐了整整一個晚上。
第二日,承歡完全退燒。自此,只字不提皇家內事。顧寫意想,也許,他比自己想象中了解的更多。
最疼愛的弟弟,以顧寫意最不愿意看到的方式,一夜長大。
自古雪中送炭少,落井下石多。顧寫意私自拋開公務從楚亞返回大雍之事,成了其它黨派攻訐的把柄。以太子黨為首的政黨近乎狂轟濫炸式的上奏折,要求嚴懲。連帶韓家也成眾矢之的。多年前的陳年舊事統統翻出,指控還身為皇子時的顧寫意與韓家外戚過從甚密,留宿月余的事都有。保持中立的墻頭草們都在觀望、在揣測,這次發難只為稍微壓制風頭太勁的韓家,還是皇帝打算讓另一股勢力取而代之?官場上,所有事皆可大可小,全看上頭抱了何種態度。如今永輝皇帝一個曖昧的表態都能定這個百年望族的生死!而事實證明,皇帝默認如今的局面。數日后楚亞歸附啟國的消息更將這場鬧劇推至頂點,韓家派系的官員人人自危,一片愁云慘淡。
顧寫意站在風口浪尖,漠然注視一切,自始至終保持著沉默。心里對永輝借機打壓的原由再清楚不過。顧寫意做多錯多,不如什么都不管。完全不提回禮部處理政事,整日閉門不出。
當年從軍練就的無論何時何地都能迅速進入睡眠的功夫大為退步,時常半夜驀然驚醒,輾轉反側再難入睡。干脆起身靜坐在床邊,望著透過窗欞清冷如水的月光,直至天亮。
轉眼,又是一年春來早。
老狐貍顧先知兩鬢星霜,精神旺碩,仍舊是為老不尊惟恐天下不亂樣兒。過太平日子時死氣沉沉,陷入如此艱難境地整日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末了不忘時不時調侃顧寫意兩句。
日子久了,承歡恢復了幾分昔日的活潑靈動,連帶些須毛病也一并發作。特別是功課,簡直是一塌糊涂!顧寫意不指望他做大文豪,但最起碼要拿的上臺面。特別是有關軍法、謀略方面的書籍,顧寫意不光要保證承歡順利長大,更要他日后心思機敏,體察人心,能斷善謀!
自小的養尊處優與嬌生慣養,使得承歡小小年紀性子就固執跋扈。顧寫意一手拿著承歡昨日的功課,一手拎起這小子的領口,從府中騎射場提溜回來。
“顧承歡!”顧寫意冷著臉將手中的紙張扔給他:“看看你寫的那都是什么玩意?!從今天開始,你每日四個時辰習文,四個時辰習武,四個時辰休息。別怪我沒警告你,若是不能自覺照辦,看我怎么收拾你!”
承歡被他少有的疾聲厲色嚇住,垂著腦袋不吭氣。
“懷前,”顧寫意喝了聲:“別讓我發現你再敢包庇他!領他下去,將昨天的功課重新寫十遍,寫不完不許吃飯!”
“唉唉,你也太嚴厲了吧?遙想當年,我對你小子多寬容啊!”承歡剛走,顧先知從暗處現身,老神在在。
“無規矩不成方圓,學生如今知道先生的辛苦了。”顧寫意伸手示意請他落座。
“那些事都辦好了。”顧先知倚老賣老道:“為了安撫那些人心浮動的墻頭草,著實花了老夫不少心思吶!”
顧寫意笑笑,親手倒了杯茶,送到他面前:“那些目光短淺之輩不思政事,只知挖空心思揣摩圣意,好見風使舵。說到熟悉圣意,誰能比的上皇帝的心腹至友顧先知?你看似無意地透露一個字,抵的上旁人講千句萬句。”
顧先知瞇起眼笑了,狡黠刁鉆:“真是奇怪,同樣是客套話,偏偏你說出來的讓人聽著格外受用!”頓了一下,又道:“你小時侯若是肯乖巧聽話些,多孝敬孝敬皇帝老子,也許今日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顧寫意未接話,低頭喝了口茶。頂級的貢品,可惜不適合就是不適合,遂揚手將杯中的茶水潑了出去。
顧先知嘆氣:“其實你也別太恨皇上。”
“我明白。”顧寫意道:“既然身為九五之尊,就該將江山社稷擺在第一位。若為了后宮妃子舍棄玉璽,實在是昏君所為。再者過于榮寵外戚,勢必擾亂朝綱使大權旁落。況且這些年皇上的身體大不如從前,已然下定決心幫顧康健掃清障礙助他順利登基。我就是那塊最礙眼的絆腳石,不先找機會拿我開刀才叫奇怪。這些道理我都明白。”
顧先知眨眨眼,自始至終盯著顧寫意的臉,像是想找出什么來。顧寫意轉過臉,淡淡地問了句:“怎么了?”
“關于太子那,你打算怎么辦?”
顧寫意修長的手指沿著茶杯邊沿畫著弧線:“確實麻煩,顧康健入住東宮二十多載,在朝中勢力遠超過我。而且他是儲君,未來的皇帝。少有大臣敢杵逆他的指令,大批人巴望著在太子面前好好表現,日后好升官發財。”
“其實也不是沒辦法緩解這種壓力,只是……只是……”老厚臉皮的顧先知竟也有說話吞吐的時候。
“哦,你是指他對身為一骨同胞的我生出情欲的事?”顧寫意不以為然道:“小兒一時生出的荒唐念頭,因為得不到手而耿耿于懷。他自小事事心想事成,乍一不隨心意,竟多年不能釋懷。估計執著久了,如今恐怕連他自己都記不清最初的原由了。”
顧先知臉上又浮現短暫古怪的表情,向前傾了傾身子,似笑非笑道:“你真是這么認為的?”
顧寫意反問:“那你覺得呢?”
顧先知摸摸鼻子,畏縮的退了回去。
明面上顧寫意是徹底被架空了權利的閑散王爺,暗中卻忙得人仰馬翻。連日將部分暴露的暗夜資產轉讓,財產損失不計其數,心疼歸心疼,下手卻絲毫軟不得。如今絕不能再讓人抓住把柄!
下人來報,說韓紀元來了。顧寫意聞言楞了愣神,早在群臣攻訐勾結外戚初始,紀元就被韓家禁足。他是怎么逃出韓家的?
韓紀元輕喘著氣出現在門口,發絲略微凌亂,行色匆匆。顧寫意坐在椅子上,不發一言的看他朝自己走過來。
“寫意。”溫暖的手捧住顧寫意的臉,語氣中有掩不住愁慮。“我實在放心不下你,無論如何都要親自過來看你一眼。”
“我沒事。”顧寫意拂開他的手。
韓紀元扳正他肩膀,仔細端詳著他的表情,焦急道:“寫意,皇姑姑的事任誰也沒有辦法的,你已經拼盡了全力!”
顧寫意默然。
韓紀元捏著他肩膀的手加大力氣:“寫意,眼淚并不等于懦弱,如果哭泣能讓你好受些,你就痛快哭一場吧。這里不是皇宮,是咱們的家,沒有虎視眈眈的敵人,只有我。”
顧寫意反手握住紀元的手,抬起眼看著他的盛滿憂郁的眸子:“顧寫意就是全身都死透了,脖子也是硬的……我已經把一輩子的眼淚都用盡了,再流的,只能是血。”
韓紀元眼眶慢慢變得通紅,眼淚大滴大滴掉落,張開雙臂緊緊摟住他的肩膀。
即使被擁抱,顧寫意也沒有絲毫放松的欲望。只覺神經緊繃,思維空前的尖銳敏感。他的字典里沒有“束手待斃任人宰割”這八個字。顧寫意心中發狠,你們這回不徹底把我置于死地,日后倒要看看誰能笑到最后!
都說春雨貴如油,顧寫意合上書走到窗邊,聽著“滴滴嗒嗒”靈動的響聲,心情難得愉悅不少。
“主子爺,赫連王子來信。”懷前幽靈般出現。
顧寫意取過信,飛快的瀏覽。呵,赫連再有幾個月就要登基為帝了!估計大雍前去恭賀的不是顧成雙就是顧天賜。如果是顧天賜……顧寫意抿住唇角冷冷笑起來。
后面的內容不外乎風花雪月無關痛癢的廢話,隨手將信扔進硯臺里,看著墨汁慢慢滲透,污做一團。
懷前道:“爺,您在楚亞花費了無數心血,就這么輕易放棄,拱手送給赫連漠月未免……”
“我自有打算。”顧寫意淡淡界面。娘親死后第二日,他派人送出一份詳盡的名單。“再者,爺做事不會不留一手以備后患。”
赫連漠月,欠人人情可是要加倍償還的。
現如今太子府日日皆車馬盈門,巴結拍馬的官員絡繹不絕。今日顧康健推了所有約見,備好了酒席等候一位貴客。
“哎呀,太子爺這么客氣,不是折殺我嘛!”顧先知笑瞇起眼,嘴里說承擔不起,面色可是得意得很。
顧康健對他這態度早見怪不怪,笑道:“先生是我的啟蒙老師,尊重是應該的。”
酒酣耳熱之際,顧康健心里拿捏了會兒該用的語氣與措辭,唏噓感嘆道:“最近朝中風波不斷,父皇的精氣神一直不大好。身為太子卻不能替父皇分憂,真乃不孝!幾十年以來,您都是父皇身邊最得寵的大臣。父皇的脾性愛好沒有人比您更清楚明白,學生做事疏忽的地方,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顧先知抿了口酒,眼珠一溜,口氣比之顧康健更唏噓感嘆:“我這輩子教授過的學生中,最出色的學生有二——一為太子爺,氣度奪人,寬仁剛健,無愧為大雍儲君。第二個嘛,就是令人頭疼的顧寫意!”
顧康健乍聽到那三個字,面色閃過不自然。在座位上挪了挪身子,靠在椅背上不出聲。
“那小子雖然脾氣性格差的一塌糊涂,但人才卻是一等一的。為師最大愿望就你倆兄弟能同心同德,創下萬年基業。可如今……哎!”
顧康健將眼睛轉到旁邊,捏緊了手中的酒盞。
顧先知做痛心疾首狀,悲憤道:“太子爺也知道,他昔日得罪了不少權貴,如今失了勢,少不得受人閑氣。顧寫意的孝順人盡皆知,進內宮見母妃是勤了些。可現下竟被某些人造謠,說他因為看上了皇帝的某位嬪妃才會如此!
顧寫意平日里吃穿用度都是極講究的,在他還是風光無限的至親王時,下面的自然趕著巴結往上送。現在可好,時常怠慢不說,東西也比以前差的遠了。連帶奴才們都敢給至親王臉色瞧了!”
顧康健好像突然對手里的酒盞產生了極大興趣,看也不看顧先知,只垂著腦袋把玩著。聽到這才悶聲問了句:“沒聽他提過這事。”
顧先知呵呵竊笑兩聲:“那家伙倔驢一樣的脾氣,會說才奇怪!”頓了下,嘆口氣接著道:“唉,我正打算就此事進諫皇上。顧寫意生性剛強,寧折毋彎。如今遭遇喪母之痛,又被群臣貶損,恐怕受不了憂憤的折磨,染上重病也是有可能的。歷史上多少人因此而死,真到那一步,后悔就來不及了。”
顧康健猛然抬起頭,驚疑不定的直直盯著顧先知……
送走顧先知,顧康健煩躁地在屋里走來走去。腦中不停回響剛才聽到的話。
“歷史上多少人因此而死……而死而死而死而死而死……”
顧康健甩手將手邊的茶杯摔擲在地,碎裂聲輕脆而又尖銳!
誰還能比他更了解顧寫意的倔強?!顧康健苦笑。高傲、囂張、目中無人,偏偏就能叫你牽腸掛肚又愛又恨!
御書房中,他淚流滿面的臉,悲切得猶還帶著哭腔的聲音……多少夜晚重復出現在夢中。如果他對自己能有對容貴妃的三分,如果自己能放開這份感情……多好……
可惜,世上僅有一個顧寫意。
“心軟了?”
清冷的女聲在屋中回蕩。顧康健神情一凜,回頭,是他端莊秀美的太子妃。
顧康健總覺得他明媒正娶的妻子清楚了解一切,包括他內心那點見不得光的情感。被人探知內心是最令人恐懼生厭的,攙雜著些許愧疚恐慌,顧康健選擇疏遠。
“爺了解五叔,了解顧寫意么?”太子妃語調淡淡的,人也如語調般平和淡雅。
顧康健皺了皺眉頭。
太子妃輕淺一笑,露出可愛的酒窩:“都說人心隔肚皮,看人看行為。顧寫意從小到大,行事老辣狠毒,為人多謀善斷。小小年紀已初露端倪,乃是世間罕有的梟雄霸主。妾身難以想象,這般人物會甘心對奴才們的無禮忍氣吞聲?更讓妾身難以想象的是,爺的心意想法。”太子妃清冷的眸子注視著慌神的顧康健,似笑非笑道:“有道是,喜歡一個人時只看的見他的好。這話說的真貼切!”
顧康健的臉紅了白,白了灰,冷道:“你到底想說什么?!”
“您當是勸也好,是警告也罷,顧寫意這人太危險!男人生得那般殊容本就妖孽,再加上他的智謀手段地位,此人若不能一次置于死地,日后必然后患無窮!”
“我的事你少攙和!”顧康健楞了愣神,猛然暴喝一聲,近乎落荒而逃的轉身走掉了。
太子妃全身的力氣好似被一下子抽干凈,輕晃了下,扶著椅子扶手慢慢坐到椅子上。
這下,她的夫君恐怕是更加厭惡她了。不管怎樣,她做了她該做的事。對得起的大雍、對得起皇室,對得起娘家……更對得起她的好夫君!
顧康健腳不停歇,邊行邊走馬觀花般瀏覽至親王府內的景致。
第一個感覺是靜,至親王府內聽不到任何絲竹人語的喧嘩,偶爾清脆的鳥鳴或是清風拂過樹葉發出的沙沙聲響,更襯得此處安靜寧謐。原本焦灼的心不可思議地平穩下來。
對于至親王的手腕計謀,顧康健不是不明白。可心底怎能認同那折煞世間人的寫意是苦心鉆營的碌碌俗人?!寫意是矛盾的結合,冰火的交融。如大海,雖然偶有平靜卻蘊涵巨大的能量。似火山,可沉寂千年也在可一瞬間爆發,令身邊眾生失色。顧康健按了下心口,那里隱隱傳來酥麻酸疼,每次想起他都會這樣。
眉目乖巧的引路下人遠遠停在內院外,彎腰福了福身,放低聲音道:“主子這個時辰應該還在休息。太子爺,真不用小的先去通傳一聲您來了?”
“你連自己主子的脾性都忘了?他最厭被人打擾清夢,想去討頓板子么!”顧康健望著清雅的園子:“知會他少不得為了迎接一番折騰,今日純是為探望而來,不必弄那些虛的東西。”
下人連連稱是。
顧康健腳步頓了下,自覺可以做到輕松自如面對顧寫意,遂大步跨進門。
舉目看去,顧寫意神態恬靜,微微垂著眼瞼,立在桌前提筆揮毫。許是剛剛沐浴過,長發簡單的松松扎起,白色春衫輕薄服帖。緊鄰窗口的黑檀木書桌上,略顯凌亂的丟置著文房四寶。這時,猛然刮進一陣風,書本嘩啦啦翻著頁,淡藍窗簾飄蕩開,雪白的宣紙如蝶般飛舞。察覺到有人進來,顧寫意挑起微挑的鳳眸,斜斜掠去的視線里,光彩陸離。
說不出的風流儒雅,道不盡的絕代風華。
顧康健呼吸一窒,強自狠心別開頭,轉開漸漸趨于露骨的視線。
顧寫意放下筆,淡淡道:“太子屈就前來有何指示?”
顧康健緊抿了下唇角,轉過頭來,道:“一連大半月都不見你入宮,聽人傳你病了,現下好些了么?”
顧寫意不置可否的“恩”了聲:“沒什么大礙。”
顧康健上前幾步,與寫意隔桌而立,沐浴后的清香混合著紙墨香讓他又有點失神。看了眼桌上墨跡未干的字,笑道:“真難得,你也會自發練字。”
顧寫意瞟他一眼:“都說練習書法能修身養性,也不知真的假的。不過我那字實在見不得人,練練也沒壞處,反正很閑。”
顧康健俯身揀起被風吹落在地的習作,入目既是“一棹春風一葉舟,一綸繭縷一輕鉤。花滿渚,酒滿甌,
萬頃波中得自由。”不由一證。字體結構雖然稍嫌不足,卻妙在一氣呵成灑脫不羈,且字的皮骨無絲毫模仿名家的痕跡,自成風格。
顧康健憶起兒時的事,那時的寫意頂厭惡功課,逢課必睡,沉默寡言,獨來獨往。對著誰都是面無表情,可惜了那張漂亮的臉,笑起來不知多好看。
要知至親王連折子都是叫人代寫的,更不要說別的了。顧康健捏著那張紙,心里琢磨怎么開口討要。
顧寫意:“茶。”
“啊?”顧康健納悶的看看他。
“我問你想喝什么茶。”
顧康健道:“隨便。”
顧寫意沒吭聲,也沒動。
顧康健忙又加了句:“碧螺春好了。”
顧寫意走到門邊招呼下人。顧康健眼掃到墻角有一厚摞紙張,想來是寫意這幾天的練習成果。想了想,從最下面抽了一張,細看之下,瞳孔驀然收縮。
“未曾清貧難成人,不經打擊老天真。自古英雄出煉獄,從來富貴入凡塵。醉生夢死誰成氣,拓馬長槍定乾坤。 揮軍千里山河在,立名揚威傳后人。”
確實是很爛的字,明顯疏于練習,但字里行間無不透出飛揚灑脫,桀驁不遜之氣。再看剛才地上揀到的那張,兩者相較簡直是天差地遠。論常理,書法進步需要長年累月的沉淀積累。然,顧寫意區區幾日的努力絲毫不亞旁人苦心數年!
顧天賜等的警告似乎還在耳邊縈繞。
顧寫意乃曠世奇才!倘若心軟放過,便如放虎歸山,縱龍歸海,是自遺害也!
顧康健漸漸冷靜,望向顧寫意。
顧寫意乍見太子正拿著他兩份習作比較,眸中精光一閃而過。淡然道:“讓太子爺見笑了。”
顧康健搖搖手中的宣紙:“五弟的墨寶萬金難求,送我兩張可好?”
顧寫意不置可否:“若太子不嫌棄的話。”
顧康健笑了笑,溫聲道:“最近是鬧了些不開心的事,可你總不能一直這樣下去。收起別扭脾氣和父皇好好說說,你能力高,領些差事也好幫我分憂。”
“臣弟身子不爽利,等好了再說吧!”顧寫意拉下臉,近乎發脾氣地往旁邊的躺椅上一靠,閉起眼。直白的表示自己身子“不舒服”。
顧康健苦笑不得,若是別人敢對他甩臉色,恐怕早就暴跳如雷拿人了。偏顧寫意鬧別扭,他不但生不起氣,反倒隱約覺得開心。忍不住上前俯身湊近,看著寫意俊美無邪的臉。
距離太近,猶還能感覺到顧康健口鼻間的氣息。
寫意睜開眸子,皺了皺眉頭。
顧康健緩緩直起身,沉沉低笑兩聲,道:“你好好休息,有空我再來看你。”
望著顧康健離去的背影,顧寫意雙眸眸色加深,恍若琉璃,像暗夜下流動的海水,深不見底。
太子黨變本加厲打壓韓家派系,顧天賜也開始跳到臺前,打著太子的旗號收攏大臣,分解韓家勢力。
顧寫意一如既往保持著沉默,冷眼看盡天下事。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事情發展的比想象中還要糟糕。一方面顧寫意至親王的頭銜如同虛設,被架空了所有權利。另一方面大批官員背叛韓家,抖出許多見不得光的內幕。外公韓廣被撤職,韓姓子弟或多或少受到牽連。若不是大舅韓似山手握重兵有功于大雍,恐怕韓家真要完了。
一直以來,顧寫意都嚴令所有潛伏在朝內的暗夜成員一律選擇避嫌,不準淌這渾水。承蒙諸位顧姓兄弟看的起,派出無數暗探日夜監視至親王府的動靜。老毛說的好,人多力量大。誰敢說人多不管用,顧寫意幾乎要被這人海戰術逼到絕境。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從沒有一個時候如此時這般令顧寫意感懷深切。現實的赤裸裸、殘酷得全無半點遮掩。置之死地而后生,在此之前,他會耐心等待。
顧寫意老實巴交閉門不出的策略還是收到了些微成效,畢竟是自己的兒子,永輝皇帝現下的言談中開始若有似無的維護。
顧成雙近來囂張地很,就差沒學螃蟹橫著走,見到顧寫意時沒少陰陽怪氣的嘲諷。進入三伏天后熱的簡直不像話,坐著不動都是一身的汗。顧成雙估計熱昏了頭,竟下帖子邀顧寫意去做客。去了不出所料見到一堆影響食欲的熟面孔,一一打過招呼,顧寫意照老習慣往自己座位上一坐,自顧自吃喝起來。
顧寫意體溫偏低,喜寒畏暑,沒一會已是汗透衣衫,濕粘的感覺難受之極。煩躁得一把扯開最上面的衣領扣子,勾勾手指叫懷前近身替他挽起袖口,斜靠在椅子上,抓過杯子喝了口酒。
顧寫意下意識掃了眼周圍,沒想到他們正眼神怪異地瞧過來。知道此刻的自己肯定特沒形象,不過這不是正適合破罐子破摔的落魄王爺形象么?顧寫意勾起嘴角冷笑了下。
“五弟還是這么怕熱。”顧天賜淺笑,對旁邊的下人道:“還不快去冰窖取些冰來。”主人顧成雙聞言哼唧一聲。
冰塊取開,一部分放置在屋子四邊,一部分盛盤擺上桌。顧寫意捏起塊扔進嘴里,沁涼的冰塊在口腔里轉動,頓時感覺舒服多了。余下的就餐時間里,顧寫意基本只吃冰塊。
好不容易挨到散席,一群人站一起開始哥哥弟弟套起近乎。顧寫意額頭又見冒汗,走又不能走,只得站在原地呼扇領口。
“真熱的這么難受?”
還未等他反應過來,顧康健的手已經拂上顧寫意額頭。手指沿著額頭滑下臉頰,抹去汗珠。
顧寫意瞇起眼,只覺得頭皮剎時炸開。
在場所有人全部住口,靜得異常。
顧寫意用袖子擦了下被摸到部位,平靜地回了句:“多謝太子爺關心,這種程度臣弟還能忍受。”
顧康健神色如常,淡淡道:“那就好。”
宴席就這么散了。
回去的路上,顧寫意心情出奇得平靜,只是當夜再度失眠,在黑暗中睜著雙眼直到天明。
翌日深夜,雙胞胎老八老九找上了門。
顧悠然溫吞的性格像足小姑娘,悶不吭聲地跟在弟弟身后。而顧自在今兒瞧人的眼神比往日里更咄咄逼人,見到顧寫意出來,呲牙笑了笑,眼神亮的詭異。
顧寫意心下警惕,面上掛起淺笑道:“兩位弟弟找上門定是有事商談,明說便是。”
“好好,就喜歡五哥的直爽性子!”顧自在笑起來虎牙尖利。“你爽快,弟弟也不必裝客氣,咱開門見山的談!”
他邊說邊抽出本冊子。“這是在背后捅韓家刀子官員的名單,還有他們的供詞,絕對齊全。我若把這送給你,五哥是不是也該有所回報?”
顧寫意起身,踱步走到窗邊,靜靜望著屋外許久。天際月落星沉,預示著黎明即將到來。顧寫意轉過身,對他的異母同父的兄弟露出溫文爾雅的俊逸笑容:
“那是自然。”
光陰荏苒,顧寫意已滿十九周歲。韓家在長達一年有余的壓制下徹底蟄伏,再不復往日風光。除了仍然在外帶兵的大舅韓似山外,雍京內韓家嫡系全部學會夾起尾巴做人。
在顧寫意看,許是因為良心發現,也許是因為老年癡呆,永輝皇帝突然待他越發好了起來。經常招他入宮相陪,除了仍不給任何實質上的權力外,平日里七七八八的賞賜加一起甚至多過顧康健。
不僅如此,還為顧寫意請了好幾位大儒做西席,傳授琴棋書畫。時間一長顧寫意在這方面倒真是大有進步。
且不論真與假,永輝面上是信佛的。時不時傳得道高僧入宮與他談論佛法,每到這時,顧寫意則成了不二的陪客。最初極厭惡這差事,可又不能不聽,因為永輝皇帝會冷不丁提問他問題。壓著性子聽了幾回倒也聽出了些心得,當顧寫意敘述自己想法時,永輝總是看似漫不經心的在一旁聆聽。
某次大和尚感慨道,至親王殿下的冷靜睿智,乃老衲生平少見。若心生七竅既為聰明伶俐,那至親王殿下就是八竅玲瓏。他頓了一下,笑容慈祥,然凡事看的過于透徹反而難尋快樂。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看破不如看開,日日皆是好日。
聞言,顧寫意心中冷笑,面上卻對大和尚露出溫和無害的笑,口稱是。
永輝皇帝突然黯然輕嘆一聲,不知怎地,當顧寫意聽到那聲嘆息時,直覺的心想,皇帝老了。
又是半年光陰流逝,朝內外施加的壓力如退潮的海水逐漸減輕。永輝皇帝對顧寫意亦不再像以前那樣處處堤防,時時試探。顧寫意終于等到了期盼已久的喘息機會,在暗中慢慢的張開掩藏近兩年的網。
都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在顧寫意看,這句話不準確也沒關系,因為有他在。
去年九月,雙胞胎同時開府封王。顧悠然封安郡王領禮部,顧自在封驍郡王進刑部。若想知道一個人究竟是什么品性,不是聽他所說,而是看他所做。顧悠然面對繁瑣復雜而又乏味的禮部工作所表現出的卓越能力令人刮目相看。顧自在用他與年齡不相符的狠辣手段與果斷作風輕松勝任職務。兩人年紀輕輕,卻接連辦了幾件極漂亮的差事。頓時名聲大震風光無限,迅速建立并擴大了權勢。
管制松了,顧寫意搖身變成京城浪蕩子,整日流連于煙花之地,在那眼色相鉤,秋波欲流中享盡情愛之福。更甚至長達數日留宿在暖鄉里,除非皇帝老兒親下詔傳他,否則連至親王府也不回。對于他的風流行經,那群兄弟諷刺的諷刺,調侃的調侃,夸獎的夸獎,顧自在還惱怒地和顧寫意大吵了一架。
另外,顧寫意與韓紀元的關系處于前所未有的僵滯局面。顧寫意可以理解他的心情,有些事理性上能明白,但放到感性上卻難以接受。韓紀元拒絕與顧寫意見面,并以之前組建的同友會為基礎,與友人創立了個名為“拜天教”的文人組織。雖說只是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酸書生,可顧寫意總覺得會出差池,遂派了人日夜監視。
一日顧寫意剛至暖鄉,意外的碰到老四顧慧中。
“四哥!”顧寫意道:“今兒怎么就你一個人,老六呢?”
顧慧中湊近低聲笑道:“老六家那口子出名的母老虎,在家鬧的天翻地覆,老六沒奈何留家里哄老婆呢!”
“一物降一物!”顧寫意搖頭大笑,道:“咱們倆兄弟難得湊一塊,今天我做東,不醉不歸。”說罷扯著他衣袖又進了暖鄉。
顧寫意在屋里左右打量下,道:“沒記錯的話,這房間應該是我第一次來暖鄉時待過的。算算將近十年了,日子過的可真快。”轉頭看向低頭不語的顧慧中,“真不用叫幾個姐兒作陪?你家里又沒母老虎,怎么改吃素了?”
顧慧中文雅地笑了笑,無懈可擊的英俊面容配上個性鮮明的氣質讓顧寫意也不禁贊嘆。不可否認,在眾多顧姓兄弟中,顧慧中是最得他青眼相看的。顧寫意亦朝他露出頗為真心的笑容。
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喝著入口甘甜的桂花香酒。氣氛出乎意料的好,顧寫意甚至能感覺到身邊人正漸漸軟化暗中緊繃的神經。
“五弟,”顧慧中開口,語調輕的幾不可聞:“你真打算每日這樣過下去?”
顧寫意心頭登時警惕起來,面上繼續談笑風生:“我這樣不好么?”
“沒什么不好。”顧慧中的眼神有些飄忽,自嘲般地笑了:“在我看能這么過日子再幸福不過。只可惜……奈何生在帝王家。”
顧寫意對這話頗不以為然,道:“淡漠眾生的生殺大權,極盡奢華的吃穿用度,哪個不是拜身份所賜?既然享受了它帶來的至高尊榮,自然得相應的有所付出。這無可厚非。”
顧慧中楞了下,笑容加深:“五弟,我一直都很佩服你,佩服你不光對別人,更是對自己的狠絕。”
顧寫意默然,半晌回道:“你說的是。”
朝中的暗夜成員在兩年后再度齊聚一堂,顧寫意看著張張熟悉的面孔腦中閃過一個詞“五皇子黨”,忍不住想噴笑。
談完正事,話題扯到了“收買”。這兩年,不論是顧康健、顧成雙亦或是顧天賜等,都在不遺余力的收買、分解韓家的勢力與顧寫意以前的部屬。對他們而言,能收為己用最好,若是不成則設計陷害。
不過凡事都有例外,現在在顧成雙手下的工部侍郎莫愚絕對稱的上是個異數!莫愚,孤兒,自小被暗夜收養,雖性情孤傲但天賦極佳,對于水利工程這塊很是有兩把刷子。顧成雙多次明的暗的要招攬他,都被拒絕。更令人意外的是顧成雙竟能對他一忍兩年,不曾刁難,單純就這點而言,顧寫意不禁對顧成雙刮目相看。涵養變好了啊!
眼前的莫愚更像個靦腆的大男孩,正襟危坐,目不斜視,從剛才到現在幾乎不曾說過話。
顧寫意開口問道:“莫愚,顧成雙送你的錢物真是一次都沒收?”
莫愚聞言漲紅了臉,倔強梗直的望著他的眼,急道:“沒有,屬下可用性命發誓,沒收過旁人一文錢!”
“別激動,慢慢說。”顧寫意沖他淺淺笑了笑。莫愚住嘴,絞著手指,顯得有些慌亂緊張。
“照我看,完全沒必要拒絕!”顧寫意掃視一圈,道:“以后要是有人送錢送禮,你們都給爺大大方方收下!
大家都有些呆楞。在此之前,很多人都是采取打“太極”的手法。送來禮品收是收,但只收價值輕的,只要一有機會加倍償還回去。
顧寫意接著道:“我認為不記后果固執于形式上的忠誠是愚蠢的。既然他們愿意給,只管收,怕什么?況且與他們來往說不定能知曉些內幕。你們若是做的太絕少不得給自己招來災禍。”顧寫意揚起嘴角,坦然笑道:“記住,我信你們的忠心,更信自己的眼光!不光要收,還要學會主動去要。你們正好能比比看誰身價高,最高的那個記得請大家吃飯。當然,若是都拿來孝敬我,我也沒意見。”
下面轟然喧笑。
顧寫意看看莫愚,問道:“這下想通了吧?”
莫愚“嗯”了聲,道:“以前沒想過還可以收來孝敬公子,考慮的太不周全了。”
顧寫意嚴重懷疑眼前這個莫愚和外界傳說的那個恃才傲物,令顧成雙頭大的才子是不是同一個人!散會和懷前提起,懷前笑道,也就在主子爺您跟前這樣!
后來聽說莫愚開出一百萬兩的價碼,顧寫意心想,這小子還真是挺把自己當回事的!
永輝皇帝大壽,宮中張燈結彩熱鬧非凡。廷宴上永輝皇帝突然開口:“算來,老五再有兩個月就滿二十了,府上到現在連個管事的都沒有。是時候該娶親了。”
顧寫意聞言微笑道:“父皇說的是,兒臣該娶親了。”
有那么幾秒,屋里安靜得接近詭異。
筵席一結束,不少人涌上來祝賀,顧寫意面帶笑容悠閑自得地應付著。也難怪大家會突然熱情高漲。就在昨天,大將韓似山再度重挫新戈取得大捷的消息傳入雍京,登時大雍上下舉國歡慶。今日永輝皇帝又好像突然恢復了記憶,想起了顧寫意老大不小仍未娶親。估計不少人都在暗中猜測,常言道世事無常潮起潮落,韓家會不會就此又抖起來了呢?
顧正凜挺興奮的樣兒,重重拍著顧寫意肩膀道:“五哥,可算等到你成親了,老弟我的大兒子前年就會滿地跑了。真不知未來嫂嫂會是個什么樣的人。”
顧寫意同樣拍拍他,笑瞇瞇道:“咱兩家湊一對母老虎,你看如何?”
顧正凜羞的腦門發亮,“嗵”的砸他一拳,氣得齜牙咧嘴。顧寫意開懷大樂。
除了老六,其余人的反應多多少少值得玩味。顧康健聽到那句話后面無表情直到結束,招呼都沒打特瀟灑的離開了。顧成雙看顧寫意不順眼有事沒事出言打擊是多年的老習慣,意外的是這次居然沒冷嘲熱諷,遠遠地睨了他兩眼隨著顧康健也走了。顧天賜也沒了往日雍容,想必心里矛盾的緊。一方面擔心顧寫意借韓似山的軍功與聯姻再度恢復勢力與他作對,另一方面又怕他死得太早,使他不得不把奪位的野心提早暴露在人前。
“剛才可是有不少大臣向我打聽你的事,都預備著上門提親呢。”顧天賜的笑容干巴巴硬邦邦:“只怕五弟都要頭疼選哪個才好。”
顧寫意漫不經心懶洋洋地笑:“三哥真會拿我開玩笑。我要真是這么招人喜歡,還能到現在都沒老婆?”
“五弟才是愛說玩笑。”說罷急急走開,看都不看顧寫意一眼。顧寫意暗笑,老三吶,瞧你那點出息!這才哪到哪就恐慌上了。若我是你,今日就該不遺余力地捧,哄得人昏頭轉向,等明日自己功成后再將人打入地獄。患得患失,瞻前顧后,這樣的人能成什么大事!
轉過眼看向顧慧中,花花公子此刻沒了往日靈性的瀟灑勁,走的時候瞧著面色有些鄭重。顧寫意心底那點懷疑如同宣紙上氤氳開的墨汁,逐步擴大。老四怕是也陷入了這場爭權奪勢的渾水中。不過也算是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事,因而沒產生什么太大的感觸。
老七顧謙謹怯懦如常。臨走時沖顧寫意打了個招呼,笑得挺真心,估計是真為他高興。
老八老九這對雙胞胎顧寫意太了解了,悠然什么都不會說,自在回去后鐵定要和我大鬧一場。
老十,顧寫意的弟弟承歡,最近確實忽略他了。顧寫意摸摸他腦袋道:“咱回家吧。”
顧承歡沉默的環視一周,酷似小娘親的杏眼里有了薄薄一層冰。
后文提示:永輝皇帝公開提出要給顧寫意納妃,五皇子的親事究竟能成么?被人打壓數年郁郁不得志的顧寫意,秉性剛強背負仇恨的顧寫意,注定無法平凡的他又會采取什么手段進行攻擊?
人間有愛——獻給偉大而樸實的中國人
司空從小就是個假小子,愛面子,好強,瞧不起動不動就要掉金豆豆的同學,覺得那是種軟弱。但這兩個月卻是實實在在對著電腦屏幕數度潸然淚下。
為海外華人高尚的愛國情操、為解放軍無私奉獻的精神、為汶川大地震受難離去的同胞、為國人瞬間爆發的凝聚力與人性光輝、為……
永遠無法忘記咬牙狠下心(司空暈針――|||)跑去獻血,被獻血車外上百米長隊震撼住的心情。但是由于體重不符合標準,最終被拒絕了……TT
無功而返回到家,繼續看新聞看的眼淚汪汪……大家曉得的,司空最近在寫的小說《驕里嬌氣》走的是輕喜劇風格,那些天一個字也碼不出來。這事被四川成都的讀者知道,甩手扔給我一篇四川姑娘寫的博文。內容如下:
【近期生活狀況:震不死人晃死人,晃不死人嚇死人,嚇不死人困死人,困不死人累死人,累不死人跑死人。愿大家平安幸福。
親愛的地震哥哥:
我們商量哈嘛。
我們實在來不起咯,今晚上讓我們歇口氣嘛,讓我們睡盤瞌睡嘛。
你要耍明天再來嘛。
哈。
實際上,四川不好耍,真勒。
你去那個火星嘛。
那安逸的很..
地震哥哥說:成都——一座來了就不想離開的城市】
司空看完,嘴角抽搐,忍不住大笑,對朋友由衷贊嘆說:“這女孩心態真好!”
讀者朋友大笑,說:“最近有不少家鄉的朋友開始使用同一個簽名——麻將牌是震不倒的,麻油碟也是震不翻的!”說完又給我一篇四川人的博客文,如下:
【還沒聯系上父母,但是所有聯系上的朋友都叫我不必擔心。“怕馬腦殼,現在成都安全得很,無非就是把麻將從房子里頭搬到街上來打了”。這可不是吹的,大部分打回家的同志,家里的通報都是,哦,對頭,我們現在在外頭躲起在。莫得事,就是不睡覺個嘛,我們都把麻將搬出來了,大家輪流打起守起嘛,有問題牌一麻就跑出切了沙。成都真的沒得問題,就是大家都到街上去逛通宵了嘛。火鍋現在都通宵營業沙。大爺太婆些就睡棚棚,我們就溝兌美女。沒聽說有任何損失。”讓我一下就找到感覺了。想當年成都新聞,某家作飯引起火災,那個記者居然在電視上問球一句“那最后飯燒糊了沒有喃?”基本就是這種感覺。
眾所周知,我們成都是一個標準的小市民城市。這里的人胸無大志沒有追求。邊邊角角,零零碎碎就能活一輩子。任何”英雄“,”高尚“和我們是絕對沾不了邊的。我們關注的就是吃和玩而已。所以如果我的聯想讓老鄉們覺得我很假打,我先說一句”爪子嘛,出來混還是要昆起沙“。我聯想到的居然是二戰時期倫敦人掛出的”更加正常營業“ 的牌子。另外,我想說,我愛我小市民和絕不高尚的故鄉,那里有值得人去愛的,真實的,值得捍衛的生活。】
司空只想說,我為川人的樂觀而感動,我為我是中國人而驕傲。
最后,誰再說中國人缺乏幽默感,我拿鞋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