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末,我客座任教的北京大學新聞學院“紀錄片與專題片創作”課堂上,邀來了兩位特殊的對話者:紀錄片導演吳文光和北京順義沙子營村的農婦邵玉珍。吳文光雖然是中國上世紀90年代“新紀錄片運動”的標志性人物,但“80后”的大學生們對他卻并無深刻的印象;而標準北方農村婦女形象、帶來一紙箱炒花生的邵玉珍大媽,更是和年輕靚麗的北大學生們(選這門課的女生居多)反差強烈。
《我的村子2006》放映結束之后,始終手握著一部小DV的邵玉珍來到講臺上,講述她一年多的拍攝經歷。令我略有些吃驚的是,學生和邵玉珍之間的互動相當熱烈,他們爭相求證這位農村婦女的創作取舍、拍攝心態,以及她和鄉親鄰居因為紀錄片攝制而建立的新關系。對于這些剛剛接觸紀錄片不久的青年人來說,邵玉珍的作品或許不具備職業參考價值,但它全然不加修飾的鄉土氣息卻質樸感人,從另一種角度證實了紀錄片鮮活的生命力。
在近年來各地漫游和創作的個人經歷中,我總會在偏遠的鄉村,偶遇幾個對紀錄片拍攝情有獨鐘的當地村民。由于他們正是村莊的一分子,能夠自然融會于當地的生活環境之中,并與村落的命運休戚與共,因此這些鄉村影像創作者的鏡頭,總能夠捕捉更為真實而生動的日常景象,甚至是不足為外人道的村莊或家庭私密。
“村民影像計劃”在開創之初,據說還有“自治”兩個字作為定語,正好符合它與歐洲基金會合作的出身血統。在北大的課堂以及其他的放映活動中,也總會有人質詢幾位農民作者,為什么不用更大的力度去拍攝村民選舉,或者其他與鄉村政治有關的“硬核題目”。“村民自治”的理念當然政治正確,透著民主精神的高貴情懷,但在當代中國,以普通農民的身份,用DV為政治改革探路,確乎不是一個合乎理性與人情的要求。拿起DV開始影像拍攝的村民,并不比其他人擁有更多的責任和義務,他們持之以恒的創作本身已經足夠令我們肅然起敬,并為自己的麻木、惰性感到羞愧。
除了邵玉珍的影片之外,我還觀摩了陜西農民張煥財的同名作品《我的村莊2006》。較之京郊順義更為濃郁的陜北民風在視聽感受上更為強悍。不時在鏡頭前出出入入、插科打諢的張煥財,也更像我在西部鄉村結識的朋友,充滿激情和活力,有著不安于庸碌人生的“非分夢想”。張煥財夢想著寫小說,拍一部世界有名的紀錄片,他無法與村里以賭錢為樂的鄉黨一道在骰子的滾動中尋歡作樂。這時,一部DV攝像機帶給他的不僅僅是一種超越日常生活邊界的彼岸夢想,更是將這種夢想親手實現的可靠工具。他曾在一篇訪談中自嘲是一只不愿努力刨食的“瘦雞”,卻有著“肥雞”們不愿去理解的精神追求。正是這種“瘦雞”精神,讓我們看到了他從100多盤DV帶中剪輯出的紀錄片作品,感受著他的村莊和家人一年往復的光陰故事。
“村民影像計劃”在吳文光等人的培育之下,想必會像張煥財、邵玉珍們精心侍弄的莊稼一樣茁壯成長。我所期待那些來自鄉村農人的新作品,并不非要合乎我們這些“城里人”的胃口。它們就像一條流過鄉村的光影之河,要讓村里的叔伯妯娌們見到自家人的音容和身影,讓娃娃們的笑臉永遠擁擠在鏡頭前,讓老人吧嗒著旱煙桿絮叨著把該說的話講完。紀錄片的使命其實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