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維系了幾千年的農業文明,終于在20世紀后半葉開始向工業文明轉身的時候,全世界都在關注這一在地球東部的巨大社會歷史變革。作為先發世界的歐洲,自然也極其關注并期待這一演變。他們希望看到自己曾經走過幾百年的道路再次被他人求證,以證明自己的先進性。

2001年,歐盟與中國民政部合作共同啟動中國一歐盟村務管理培訓項目,目的是促進中國農村的基層民主政治建設。這個項目由歐盟提供總額達一千多萬歐元的技術援助,一期為五年。項目內容包括,對中國官員的培訓、舉辦地方自治事務的研討會等以促進中國農村村民選舉和村民自治教育。如今,五年早已過去,該項目并未聽到取得什么實質性的突破性進展,其中的原因恐怕并不復雜,因為民主是不能輸入的,民主需要多方面的條件,過高的期望并不現實。
不過,這項充滿熱情的計劃還是在一個方面開花結果了,就是由中國新紀錄片運動的創始人之一吳文光倡議的“中國村民影像計劃”,在意料之外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中國村民影像計劃”是中國——歐盟村務管理培訓大項目下的子項目,計劃培訓十個農民拍村民自治的紀錄短片的“村民DV計劃”、選取十位年輕導演拍的十部20分鐘的紀錄片以及一百個農民的自拍圖片部分等三項內容。中國一歐盟村務管理培訓項目最初找到吳文光,希望他拍一部關于中國農村自治的紀錄片,作為該項目的公關宣傳片用。但吳文光靈光一現,冒出了這個“村民DV計劃”,并說服了歐盟的項目執行者,順利地展開了這項中國農民用DV自己拍自己的獨特計劃。
這個計劃自2005年開始。吳文光首先對來自全國各地的十位村民作者進行了基本拍攝培訓,然后讓他們回到自己生活的村子里拍攝。到2007年底,有三位作者在吳文光的協助下完成了后期編輯,制成他們的第一部《我的村子2006年》長片。

這三部影片在交流性質的展映后,立刻獲得社會各界的高度贊揚,尤其引起中國紀錄片界的震動。三位來自中國社會最底層的作者,以草根化質樸的眼光,毫不做作的拍攝手法,顛覆了傳統紀錄片的先入為主的概念化拍攝理念,真實再現了中國鄉村底層民眾的世俗生活。他們的實踐具有兩個方向的意義:
第一,他們宣告了紀錄片這種專業化的影像制作權力終于從社會分工造成的專業權利中解放出來,成為一般民眾以影像記錄自己的生活、言說自己聲音的生活方式。傳統的紀錄片制作者都是所謂專業的影像工作者,他們長久以來為了維護自己的專業性和特有權力創造了一套并非能夠展現真實的專業紀錄片理念和意識形態。他們往往從先入為主的概念出發,以一個等級俯瞰另一個等級的眼光,來粗暴地利用影像來詮釋別人的生活。在他們的眼光中,記錄的對象不過是他們創作藝術的材料,他們在結構自己的作品時,對象的地位是角色性的,故事的發展也無法逃脫戲劇的命運,因為他們要經過所謂的事前策劃,腳本的制定。在拍攝中,他們不可避免地為了達到自己潛意識的目的而誘導對象進行符合自己要求的情節動作,導演擺布幾乎是相當一部分紀錄片導演無法避免的夢魘。即使是新銳的紀錄片工作者,具有盡量客觀真實的意識,達到了前期拍攝的客觀性,但要講故事的敘事邏輯的內在要求,還是時時處處地左右他的拍攝。這就造成了永遠無法解決的間離感。所以專業的分工設定,永遠在記錄者與被記錄者之間橫亙著一條鴻溝。當拍攝和記錄的權利回歸給原來的被記錄者本身之后,這種狀況獲得根本的改變。我們在邵玉珍的作品中可以強烈地感受到這一點。邵玉珍,一個北京順義農村的初中文化水平的中年婦女,在她拿到歐盟提供DV攝像機后,幾乎直接地將鏡頭毫無任何障礙地瞄向了她的“日子”。她沒有任何計劃,更無先期設定的概念,就是簡單地記錄她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庸常生活——她的丈夫、她的鄰里、她的勞動、她的交往。她也沒有任何專業的敘事意識,只是拍攝她覺得有趣味的想要記錄的眼前生活。于是,我們在她的鏡頭中,忽然發現了一個快樂、平凡,但卻絕不富裕,甚至略感艱辛和瑣碎的中國農村生活。影片中的人物說著最普通的話語,干著沒有任何光彩的勞動,但卻是最真實的日子,是這個充斥著眩目現代景觀之后的基礎景象。一個長期被專業媒體記錄遮蔽和歪曲的社會狀態終于真實的顯現了。這之中的意義就是民眾在影像普及的今天,獲得自己言說自己的權利,這不是政治的民主,但卻是政治民主的先決條件。
其次,“中國村民影像計劃”的成功終于讓記錄完整歷史的愿望成為可能。在三位作者的作品中,我們看到了當下中國農村最真實的形象狀態。長期以來,由于媒體勢力的體制工具性,作為歷史證據的紀錄片實際上是充滿片面性的。它首先不接受瑣碎,更不會進入私密的家庭空間。它總是在豐富的生活前保持若即若離的“觀察”距離。而且由于媒體的操作性制約,也很難讓紀錄片從空間和時間的記錄上得到充分的保證。“村民影像計劃”的身份屬性,讓這些障礙再也不存在,歷史因之得以獲得細節性的保障。具有細節的材料才是真實的可供研究的史料。從三位作者的影片中,我們可以看到無數當下歷史的細節,它們是農村生產生活和人們的精神狀態,這些是語言和其他記錄媒介根本無法提供的。“中國村民影像計劃”也正是從這一維度會具有永久和珍貴的價值,成為我們后人解讀民族文化歷史最有說服力的影像文本。這可能是“中國—歐盟村務管理培訓項目”計劃的制訂者開始所未能預料到的。他們無意中成全了一個絕妙的創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