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眾DV》:記得在北大做觀影會時,您說看到這些農民影像就像“一個中年男人遇到一個小姑娘,忽然產生了一種狂熱想法,丟下一切,與她私奔!”而這些成果如何能讓您產生這樣的狂喜和沖動?
吳文光:這是一種所謂“老房子著火”的意亂情迷。(呵呵,我喜歡用這種比較通俗的比喻。)實際上是在我個人在對從前所做的一切事情不斷產生疑問,不斷地反省自己的時忽然遇到了村民影像計劃。我要說的是,這不是一件象牙塔里的事情,而是身上癢癢,自己動手撓撓的事情。
當然,并不是村民影像計劃讓我能找到什么解釋或答案,對我來說,這個計劃是一種通道。長久以來,很多人是永遠被迫沉默的,而讓被迫沉默的人發出聲音的方法是什么呢?當一個紀錄片工作者在其中去尋找的時候,就會產生一種無助感。而村民們在影片中卻讓我看到了。
開始時我并沒有這么強烈的感受,因為“村民影像自治”只是來自歐盟的一個計劃,沒有任何預見性,開始時我也懷疑他們能拍出什么,拿給村民的機器是不是會丟?會不會被弄壞?開始時一切都是未知的,從2005年11月初第一次和他們接觸到同年12月,從湖南到廣西,我已經走訪了選定出來的10個村子其中的5個。白天指導他們拍攝,晚上看素材,最晚的時候我們一起看到夜里三點。但我們談論的都是素材中的事,而很少說技術。
《大眾DV》:是否因為以前從來沒有人指導農民拿DV拍紀錄片。而因此是您讓他們有了特權?

吳文光:計劃中有一位作者賈之坦,在剛拿DV的時候在村子里晃時,就會把DV掛在脖子上,顯得非常的與眾不同。但“特權”的理想很快就被粉碎,如果老賈去拍一些超過鄰里內容的其他影像時,人家就會管叫他“草臺班子”。所以實際上我只是給了他們一種聲音表達的可能性,而并非特權。而當他們發現自己所謂的“權利”或者“特權”并沒有存在的時候,就會變得很平民化。比如邵大姐,她不能跨過自己的村子去拍攝,因為出去了就變成一個全職的報道者,這好像把地種到了別人家的田里。所以現在她更多的是拍攝自家村子人結婚,對以自己的拍攝了。
《大眾DV》:您看到他們現在的影像成果,最終會有一個什么樣的結果呢?
吳文光:沒有終點。這就像我們在郵件組里無數次地討論過的,將變成一個漫長的過程。2006年至2007年間,我很清楚地覺得他們不應該像個職業的紀錄片人去拍,但他們到底應該什么樣,我不知道。邵大姐影片中記錄過一位老人,但她只是拍老人吃飯,睡覺的事情,看起來似乎毫無意義。她不像我們一樣帶著構思與動機,判斷等等。農民作者們更多是本能,是和身體的位置相同的。邵大姐說,如果不拍下來,這個老人就沒了,所以我就更多地理解了她。比如邵大姐要拍攝西瓜的成長,那同時也會拍人,拍打鬧的孩子,有人與人之間的比較,還有村民對社會關系的判斷。
《大眾DV》:這些是您從一開始就想到的嗎?
吳文光:我們拍攝紀錄片是挖掘、發現;而他們是出于本能。這也印證了真理的發現——“我”是被發現的。
《大眾DV》:也就是說,在種瓜的時候忽然有了新品種。
吳文光:這不是品種的問題,而是我們拍攝的方式不同。
《大眾DV》:您認為這種拍攝方式以前曾經有過嗎?
吳文光:沒有,從來沒有過。以前如果我們拍攝一位老人時,常常要挖掘、發現出什么,而邵大姐只拍老人,甚至不拍她住的院子和房子的環境。她是以自己的方式靠近被記錄者。其實他們一直存在,但是現在,別人怎么看他們?首先是農家女玩DV,新鮮,別人看他們的時候總是悲天憫人地降低自己,而去關注他們,但現在他們可以擺脫這些了。比如王偉喜歡把鏡頭對著自己,他并沒有挖掘什么,只是記錄了自己。
《大眾DV》:他們開始是被別人關注,而現在他們自己關注自己,包括影片也是每個人以自己的氣質存在。邵玉珍,張煥財,王偉的三部影片連著下來能夠看到三個不同的個體以及地域性。您覺得邵大姐如果拍《我的2006》、《我的2007》或者《我的2008》,每年都是自己村子的生活,會不會有重復感?
吳文光:沒有看過怎么能說重復感?再說不一定重復,我們都在改變。我們要讓紀錄片為了什么而改變那有什么意義?就像結婚如果不是為了自己,那就是包辦婚姻了。我們以前腦子里被塞滿了東西,拍紀錄片一定要有意義,我們覺得所有的生活都是一樣的,而對于邵大姐卻不一樣,每一年都不同。很多人在拍片過程中就會被無數人影響。比如我認識的一個孩子在拍關于自己學校的紀錄片,但其中大量我認為應該有的內容都沒有。比如上課的內容,即使有,也是老師說“同學們好,起立坐下。”如他所說,他本身與學校有種種關系,與這個學校所在的小城也有種種關系。其中大量充斥著學生之間的打鬧、玩、各種人之間的話。比如“昨天晚上上網認識了個什么樣的人。”這難道就是現在的學生生活么?現在我們看到DV的表達被不能發出聲音的人群所利用,帶給他們機會。
《大眾DV》:也就是說,邵大姐影片的意義在于“這就是我們的生活”。
吳文光: “意義”不是我們認為有意義,而是被“認為”有意義。
《大眾DV》:這很像一個實驗者發現的快樂,成了一種科學實驗,如果說能夠給實驗者帶來什么?那么,單從邵大姐來說,我理解首先是權利,人對于在攝像機前后位置的轉變;第二是碎片,可以用細小的碎片來呈現生活;第三就是時間帶來的意義。
吳文光:我能做的是不夸大這件事情的意義,我更多是對村民的感動,所有的全在過程之中,包括郵件組,一邊看張煥財說這個如何如何,生活細節的如何展開。無論你認為那是幸福或者悲哀,看的人卻被深深地卷入其中,卷入一個有妻子和兩個孩子四十歲的男人在村子的生活,最后感到的卻是相濡以沫。
《大眾DV》:邵大姐認為《我的村子2006》中對她的采訪的部分在第二次就沒有必要出現了。她說這樣反復使用讓她覺得沒什么意思。就好像我們有了權利就有點得理不饒人的架勢。
吳文光:張煥財也覺得夫妻間的關系沒有必要了記錄了,但這些很重要。這不是權利,邵大姐并沒有擺弄對方,留下來這是態度。邵大姐沒有感覺到是DV保衛了她,那些記者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干的這件事情,不能因為你善良就以為別人也善良,難道你真的就是“農家女玩DV”嗎?
《大眾DV》:但有時候我想,那些編導如果不那樣做,又該怎樣做呢?
吳文光:那是他們自己的事情,我不認為這有什么問題。類似這樣電視臺的工作,20年前我也做過,和他們所做得沒有什么兩樣,但當職業的新鮮感過去之后,所思考的東西就不同了。
那個孩子很忠實地完成了她的工作,本來邵大姐應該留在村里,但她最終沒有淪為“農家女玩DV”或當地“十大新聞之一”。邵大姐是個本分人,但她有顆不滿足的心。有了DV,當生活改變的時候,她有些吃驚,覺得自己是不是錯了?可如果不記錄,就永遠放棄這件事情,選擇沉默。
《大眾DV》:現在原先計劃中的其他作者呢?
吳文光:有的人還在拍,但也有的人總說忙啊,病啦,或者其他什么事情,幾次之后我們也不會去問他了,現在知道的還有八個人在拍吧,有三個人完成了新的剪輯,就是王偉、張煥財和邵玉珍在《我的村子2006》 的共同題目下的長片,其他作者也許今年可以完成剪輯,不過以后再組織的話,也不一定能碰上邵大姐這樣的人了。現在邵大姐已經起來了,當然,也可能會回去,回歸到沉默,這過程充滿了危機。當然,我是不甘心這樣的生活,我是在創造一些說話的權利,盡管我悲觀而宿命并且認可現在的生命存在。
郵件組摘錄
紀錄片是一種什么東西?我為什么要拍攝紀錄片?我想出名嗎?我想靠它換幾個錢嗎?我拍它只是為了奉承人家對我的表揚嗎?它只是先前工作的一種延續嗎?……后來我慢慢放棄了問自己這么多問題,逐漸明白,我對紀錄片的向往,其實就是對紀錄片創作過程中的一種真實,一種把對個人的關注上升到社會群體的一種認識,一種區別已往拍攝,需要將虛假、擺設、奉承、偽藝術,銅臭的東西統統剝離之后,只剩下最簡單的那種沖動的向往。它不需要利益,只是一種樂趣。它應該像一個人活著要吃飯一樣簡單,不用想為什么,想拍,就把它拍下來。它也是一種責任,一種不需要利益來衡量,只是一種對應該將個人與社會聯系起來,并且同時去關注的一種責任。
——伊初建(2006年11月17日)
老周說到機器放在小商店拍攝,流水賬一樣,什么是精彩呢?有吵架或者打架才是精彩?或者發生什么重大事情?關鍵是持續的記錄,意義是在以后才產生的。當然還包括過程,邵大姐拍了自己的生活,但好像場面性了,比如有人在自己地里干活,是你家雇傭來的人,他們到來之前,你們和他們談價錢或者分配干活等等,這些過程沒有,我們看到的就是場面,沒有過程和細節。煥財的摘棉花和花椒的兩個素材也是同樣,鏡頭很安靜地呆著看他們干活或者吃飯很少,太表面。你說就是想拍到這些東西,因為別人沒有拍到,這就是“找題材”的心理作怪。你自己我們看不見,說是一個城里來的大學生跑去拍點浮光掠影的畫面也可以。我們以前說過,其實你鏡頭安靜地擺在家里,拍你老婆也一樣是好片子的素材。但可能你覺得,這沒有什么意思,沒有意義。
——吳文光(2006年12月6日)
無力改變什么,甚至無力改變一個村子。本來以為這段時間村里就選舉了,因為到屆了,但一直沒有動靜,別的村子已經選完了。我們村因為這幾個村干部沒有把握再選上,所以就在鎮上搞動作,希望不選了,他們可以接著干。而鎮干部就是那么回事,但就是這些混蛋把持著農村的現在,我都不想罵人了,沒有意思。我能做什么?有人鼓動我參選,說實話我并不是沒有興趣,但我能帶給村民什么變化?除了不貪污,不吃喝沒有什么,而這些并不是他們要的,他們要的是項目,是錢,而這些是我沒有辦法做的。
——王偉(2007年12月8日)
村民項目對我意義重大,這其中包括村民的作品本身,以及在組織這個項目過程中與你的交往,深深地影響我紀錄片的觀念。我本人的確是在這個過程中成長的。我接觸紀錄片的時間其實并不比村民作者長多少。所以,村民項目的發展過程,也是我個人記錄觀念形成和發展的過程。我本來只是一個社會工作者,從廣院辭職加入歐盟項目是希望了解農村、改造社會。正因為如此,知識分子那種動不動就“關懷”的毛病我也一絲不少的有……
——簡藝(2008年1月2日)
這就是我的村子,我記錄它,只有在我的鄉黨笑的時候,我相信這個時候的他們,是真正開心的。我在他們開心的時候我也笑得開心。可是,當我一個人靜下來細想的時候,我又想哭,我的眼眶發熱,眼淚在里邊打轉,我不讓它流下來,多少年前我就告訴過自己:不流淚了。
DV記錄的是我的鄉黨的笑,我想把笑傳達給看的人。
——張煥財(2008年1月5日)
邵阿姨的兩句話特別觸動我,說“外人”——當然包括像我這樣的記者,帶著窺探欲企圖撬開門打探別人的故事,而邵阿姨、王偉、張煥財這樣的“內人”在門里面哈哈哈大笑。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姿態和立場。電視臺同行們的所為,讓我感到恥辱。但反過來想,自己是否多少也有一點“行徑”?你上次說到,拍攝、寫下他人的故事后,從此與人形同陌路,因為那個人:那件事,對以不斷獵取新鮮和刺激為主要動力的記者“已經不再有利用價值了”。我捫心自問。這種交往必然是膚淺的,獵奇的,甚至是不對等的。因此,我明白了你所說的,這個影像計劃對你本人的沖擊和顛覆,是何等的巨大。從某種意義上,這的確是一種“救贖”,拯救了我們高傲、麻木而技術化、“藝術化”的心靈;返璞歸真,洗滌渾濁的眼睛,去珍視我們身邊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情感。換一句世俗的話,這是一個“雙贏”乃至“多贏”的影像計劃。
——宮一棟(2D08年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