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賊

一

我是一個賊。我出沒在雨巷、夜巴、發呆的人群和琳瑯滿目的商場以及荒亂的夏天。

深圳總是夏天，而且有越來越夏的趨勢。到處都有這個趨勢，而且我相信這個世界最終會只剩下夏天。但是我熱愛冬天。所以沒事的時候，我在家里，一個人，把空調的溫度調到17度，再用毯子把自己裹起來，模仿冬天，模仿冬天的人。你看，連我的空調都要違法，法定溫度是26度。

我的空調孤獨。我的大房子孤獨。我也孤獨。然而我必須孤獨，早晨十分鐘，夜晚十分鐘，——有所作為。我的孤獨，是為了我的空調運行，為了我的房子不缺水。

我的鄰居也很孤獨。她的孤獨沒有目的。也許僅僅因為她是一個孤兒。她在家的時候，總是坐在鋼琴旁邊。我深深地知道這一點，因為我時常聽見琴聲，斷斷續續，像屋頂漏雨一樣。寂寞。清脆而響亮。我聽著聽著肚子會餓起來。我的肚子也會彈琴。

她不在家的時候，會開著收音機，開著電視機，開著很白很白的燈，開著所有能讓外人以為她在家的東西。

你知道，我的大房子里只有床，和大量的鑰匙。當然，還有一些白紙，一支筆。我時常趴在地板上，寫些什么。起先是日記，后來是詩，再后來——也就是現在，我寫下了《孤獨的賊》。孤獨給我的一切，我都很享受。孤獨不在的時候，我或者去作案，或者，就是去鄰居的家里，一邊聽收音機一邊看電視。她的冰箱里有水果，有罐裝的Latte。有時候水果很多，有時候Latte很多。我挑最多的那個使用。用在舌頭上，用進胃里。

她是一個笨笨的女孩，她年齡與我相仿，她很迷人。她的所有秘密，所有不是秘密的秘密，所有已被公開的秘密，對我來說，通通不是秘密。因為她寫日記。

她只有一個鄰居，但是她不知道他是誰。在這樣的城市里，有多少人真正認識自己的鄰居呢。她覺得他是一個有作為的人，因為他的房子很大，因為他有豪華的車子，也因為他留著不長的但是很有藝術氣質的頭發。

她不知道，也許有一天會知道，他竟然是一個賊。他的房子很大，但是是空的。

二

我在鄰居的房子里混吃混喝了一個多月，我決定從良。我本來的想法是把房子和車都賣了，去旅行。我知道新疆吐魯番葡萄多。我的一個受害者曾經去過。她一個人去旅行。從昌吉搭了順風車到達吐魯番，一路上做了十二個夢。吐魯番的葡萄很甜，很多，最重要是不用錢。她剛說到“不用錢”，她的錢包就進入了我的口袋。

干了壞事以后我并不急著走。我還想干點別的。事實上急著走也不是什么明智的做法。

后來她提議去喝咖啡。她說她好久沒去辛巴克了。她一定以為她這么說表示她有品位。我想說在美國辛巴克到處都是，比麥當勞都廣泛分布都便利；一杯咖啡比一支礦泉水貴不了幾美分。但是這種東西拿到中國就是不一樣。身價陡升。

我說：去那種地方干什么。

她說：喝咖啡啊。

我想完了。我身上本身沒帶錢。遇上這種受害者我恐怕還得賠錢。我頓時一拍大腿，摸摸口袋，說：你看，我沒帶錢包。

她說沒事，我有。她摸了摸口袋，又摸了摸口袋。第二次比第一次速度快一倍。她說：哎呀，我不見了。

她下巴拉長表情痛苦，像是被人揍了一拳還處于反應階段。

我說你要不要再確定一下。你在哪不見的。

她說完了完了。就轉身往來時的路疾走而去。她是跺著腳走的。一步一個腳印，異常狠毒。第二個斜坡左轉直下，她的高跟鞋后跟被相繼跺碎。根據目測我覺得那鞋跟起碼得有個四五厘米。鞋跟啪地碎了，義不容辭地碎了。她一下矮了好幾厘米，像是踩進了一個事先為她挖好的小坑。我趕緊上前扶住她，我說：哎，你碎了。她說是啊，破鞋。

往前又走了一段路。她依然心急火燎。從原先的疾走發展為競走。而且是忽然左搖忽然右擺的競走，給我感覺她簡直就是在走獨木橋，還是特別奮不顧身那種。

她奮不顧身了大約二十秒，忽然轉過身對我說：你背我。

這是命令的口吻。“這是從小培養起來的自信心”。自信自己的祈使句能傾倒蕓蕓眾生。這樣的人，要么是獨生子女，要么就是私生子女。

就在我猶豫的時候。她把鞋子給脫了。這就是說，她要破釜沉舟了。她一手一只鞋子，面對一對垃圾桶，她不知道該丟進可回收好還是不可回收好，最后干脆一邊丟一只。丟完了她對我說：你背我。

別無選擇。別無選擇的情況下，男人的選擇必須肯定，而且必須是一氣呵成氣壯山河的肯定。你要是有一點不甘心一丁點的猶豫，女人都會說你女人。我吃過這樣的虧，所以最后變得這么不負責任。這不是我的錯。

她很輕，很軟。大體上給我就是這么一感覺。但是走了三公里以后我發現事情沒有那么簡單。我開始明白過來這個城市的的士為什么要三公里起價。我同時也明白了什么叫步履維艱。我嘗試和背上的她溝通。我差點忘了我們這么著急是為了什么。我發出很多種信號，剛開始是非常含蓄的喘氣，然后越來越直接，最后我說：我好累，能歇一會嗎。

沒反應。

我把她放在地上，才發現她已經睡著。我絕望地坐了下來，她順勢倒在了我懷里。我看了看天空，結果看到了我的鄰居的潔白的臉龐。她用十分好奇的眼神俯視觀摩地上的我們。她的頭剛好把太陽擋住。逆光。此時此刻我覺得她簡直就是天使。

我剛想說，鄰居你好。她就已經把手伸向了我的受害者。她扯受害者的衣服。受害者醒了以后，迷糊了一下，然后幾乎是同時和鄰居發出了歡呼的聲音。異口同聲不謀而合。這讓我不知所措。

當時的情形就是這樣的。她們同時歡呼了一下，緊接著同時說：怎么是你呀。然后就抱上了。但是我被夾雜在中間。這是問題所在。你要是在大街上被兩個女人合抱起來，你也會覺得有問題。首先你不是樹。其次你會引起路人的誤會。接下來就是被圍觀。水泄不通插翅難飛。圍觀的力量就有這么強大，哪怕你是插上翅膀的老虎。

你可能會想，你要是帶翅膀的老虎，你就把圍觀的都吞了。但是問題是，你是人，而且你沒有翅膀。

所以我還是不可避免地被圍觀了。

有人沖我指指點點。過程中我了解了我的受害者和我的鄰居是高中同學關系。她們為了敘舊已然渾然物外。圍觀只能讓她們情緒更高漲。這個時候我鉆出她們的懷抱。圍觀的頓時覺得奇怪，統一發出咦的聲音。我把錢包掏出來放在了我的受害者的腳下。是的從我看到鄰居那張逆光的臉以后我就決定金盆洗手撒手不犯了。這時候圍觀的再次統一發出一聲咦。

我走出人群的時候，圍觀的統一發出了有史以來最大分貝的一聲咦。三步以后，我聽見了零亂的咦。接著有個聲音醒來似的爆發道：包，錢包，搶了。

搶包的人跑的不快。在被圍觀的情況下，我轉回去把他給活捉了。有人要求揍那小子。馬上就有另外的人伸出了腳。沒等那一腳收回去，更多的腳接踵而至。群情激憤。

巡警在人群外圍轉了幾圈，很想知道里面具體發生了什么事情。但是轉了幾圈都沒找到切入口。最后他急了，伸出警棍把人撥開。一面撥一面說：警察，讓讓。

三

我和那賊一起被帶回了派出所。

你可能覺得我應該在交代事情的全過程中省略錢包被搶以前的部分。但是我沒有。這直接導致我必須自己動手寫一份交代材料。

而事實上你在前面章節所看到的內容正節選自我的交代材料。警方看了我的交代材料，他們說那不是交代材料，那是自白書。被我活捉的賊對我說，看不出來啊，你也是一個賊。

很顯然事情不很糟糕。五個小時我就被放了。其中有一個小時用來寫材料，剩下的時間都是受教育。那賊下場如何，我也沒問。總之我被鄰居以及鄰居的同學當成了英雄。也就是這個時候，我改變了我的人生計劃。

車子和房子是必須變賣的。養父離開人間的最后一句話就是：它們都是你的了。這就是說，我有權利把它們賣了去實現我的理想。像交代材料里所說的那樣，我要去旅行。但是不同的是，我要帶上我的鄰居一起去旅行。

這么多年來我一直是一個人。我跟很多人說過，我的孤獨。現在連警察都知道了。但是所有人無能為力。沒有人能幫上我的忙。

我在紙上寫寫畫畫。孤獨是白紙，是鉛筆。我知道最孤獨的是我的床。它需要兩個人躺在上面。一男一女。聊聊天也是可以的。

就在我想著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時，你知道我已經陷入其中。陶醉。手機響了。不是鬧鈴。不是電信服務的無聊短信。是我的鄰居。深夜。十一點。

我想我應該掙扎一下再接。但是我毫不猶豫地接了。有時候，比如現在，行為比思維敏捷。

她說她的房子不大，滿滿當當的。一個人住剛剛好。但是她還是會孤獨。她問我我隔著墻能不能感受到她的孤獨。我說這房子隔音太強，但是勉強一下，我還是能感受到的。

她說她一個人會害怕，害怕就會弄點聲響出來，于是彈彈琴，聽聽收音機。聲音能緩和。緩和。緩和，內心的黑暗吧。她說這能算本世紀最厲害的發現嗎。她又說我沒打擾到你們吧，親愛的鄰居。

我說我重申一遍，這房子隔音很好。而且你只有一個鄰居。你可以嘗試對我說，親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