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人紀年以六十為一個輪回,活過六十歲便稱為“花甲子”;當代人男性六十歲退休,可見六十歲對于一個中國人是多么重要。思德兄六十壽誕,寫抒懷詩一首,仔細讀來,感慨良多。不妨先將大作抄錄如下,與好友共享:
七律·花甲詠
丁亥年十月二十日(公歷11月29日),乃余花甲壽誕。欣聞省第八次文代會即將于翌月舉行,此即余卸任之期也。想余在文藝界耕耘二十有二載,雖無大建樹,亦有劇作三五部、主編圖書四百萬字聊以自慰耳。尤其《燕趙文藝史話》,開我省、我國地域文藝史志之先河,敝帚自珍之。近一二年,所應出之書皆出,應開之會已開,善后之事均已告罄。與人無歉疚,與己無憾遺,正可謂一身輕松,了無牽掛。解甲之際,夫能得此,豈非至樂哉?!人生拐點,不可無詩,爰賦七律一首,以記之。
人逢花甲乃喜壽,
日銜西山稼禾秋。
德無大虧坦蕩蕩,
業有小成樂悠悠。
嘉朋時聚談詩酒,
老妻常伴守白頭。
秋實冬藏宜豐厚,
日落日出兩半球。
看著如此文字,沉吟半晌,心里有話,不吐不快。和之,恐才氣不逮:論之,怕有辱佳作。忽然想起,曾為他寫過一篇怪文,躊躇多日不肯出手,此時不妨拿來,以博一笑。
客問馮子
是日,馮子閑坐思德山莊,觀群山奔涌,草木勁長,好鳥相嗚,清風怡人,不覺頓生快意,大感平生之愿已足。
俄而,一團白光閃過,草叢里跳出一匹白狐,就地一滾,化作一位清奇古貌的道者。那道者,童顏鶴發,手執拂子,飄飄然,朝馮子走來。
馮子大異:莫不是情動神鬼,夢入聊齋乎?
道者朝馮子打個稽首,曰:紅塵滾滾,萬人爭利,先生不落世俗,造此清雅山莊。且有茗香悠悠,琴音裊裊,唯缺一友暢談,不知貧道能充任否?
馮子日:敢問道長仙鄉何處?
道者笑曰:古人談玄,只問妙處,不問來處。
馮子曰:善。
道者曰:近覽先生之書,有奇篇,題為《馮子答客問》,亦莊亦諧,頗有情趣。先生字里行間,瀟灑風流,對自己一生頗感滿足。便是六十抒懷,亦有“德無大虧坦蕩蕩,業有小成樂悠悠”句。不過以貧道看,只是“老年識盡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罷了。貧道有一問,先生敢應否?
馮子笑則請之。
道者曰:古今讀書之人,不過都是在為仕為文之間徘徊。以貧道看,為文難免折腰,為仕難出真語,豈有快活而言?欲灑脫而懼綱常,欲顯要而乏權術,便是紅袖添香事,多是字里行間情。如此一魂而兩面受刃,豈能不日日焦首,夜夜焚心乎!覽古今詩文,樂句少,苦句多,怎一個愁字了得!
馮子默然,徐徐曰:吾何人?凡夫俗子也,所得已出望外,何敢再求?
道者日:吾觀爾相,雖歷經坎坷,但亦有三大幸事,可喜可賀。
馮子曰:何幸之有?
道者曰:爾出身寒門,不跑、不送、不吹、不拍,居然能官至正廳,豈非一幸?
馮子答:然也。余在拙作<反芻集)一書后記中曾言道,吾有此一幸,全在遇到幾任好領導擢拔,好同事相幫扶耳。
道者再曰:爾乃性情耿介之士,口無遮攔,直來直去,居然能全須全尾走完仕途,全身而退,豈非二幸?
馮子答:誠然。那是因反我者出招不狠不辣,況有省委明鏡高懸耳!
道者又曰:當爾不得意時,居然另辟蹊徑,甘于寂寞,專心修史,歷經三載而成就《燕趙文藝史話》,創爾最具華彩之篇章,人評篳路藍縷,居功至偉。豈非三幸也?
馮子沉吟有頃,俄而言道:屈子放逐,乃賦《離騷》;孔子厄而修《春秋》。此即福兮禍所倚,禍兮福所伏也。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有七八。故不可怨天尤人,整日沉淪,而要常存感恩之心,常留知足之念,方能有所作為。
道人笑曰:得隴望蜀,人之常情。
馮子曰:依道長之說,連五柳先生也屬矯情。
道長嘆曰:千年誤讀,可嘆可憐!五柳先生文字飄逸閑適,世人向往,但常有不平之氣悄然溢出,不善讀書之人豈能理會?如“撫孤松而長嘯”,為何長嘯?蓋胸中有氣,以嘯緩解耳。魯迅有言,陶潛先生并不全是靜穆,是真懂陶也。“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便是陶潛金剛怒目時。君為文有佳作,正是胸中有氣而不得緩解之故。
馮子進而問曰:既然天地間冥冥皆有定數,何談人力而為之?
道者曰:玄理不玄,是為真玄。雖有定數,然主觀不作努力,也難實現。古人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當代科技也早已把人和螞蟻并論。太陽有一天還要變成黑洞,遑論其他。
馮子躍起:想哭便哭,想笑便笑,困了睡,餓了吃,活好每一天,當為真性情否?
道者撫掌:善!如今人生六十始。東半球日落之時,便是西半球日出之時。只要陽光無限好,何必在乎是夕是晨?
馮子喝彩:從今爾后,是自己的歲月自己安排,當為己再活六十年也!
于是,兩人且歌且舞,瘋瘋癲癲,早不知今夕何夕矣。
忽然山雞驚起,彩羽掠過,馮子猛醒,乃南柯一夢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