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稱李伯安先生為中國的凡·高,可謂恰如其分。李伯安先生其人,和凡·高一樣,把全部的生命都融入創作之中。其作品也與凡·高的作品一樣宏偉博大,震撼人心。而他們的命運更是驚人地相似:生前默默無聞,死后名滿天下。這在媒體高度發達的當代社會,真是絕無僅有。
今年是李伯安先生去世十周年。本刊特別刊發兩篇文章,以紀念這位一生漠視功名、不求聞達的藝術赤子。愿他的在天之靈安息,也祝愿他的作品早日走向世界。

中國藝術,作為世界上一種獨立的美學體系和表現體系,具備數千年的優秀傳統。從商周青銅到秦俑漢石,從南北朝石窟的佛教藝術到唐宋五代的山水繪畫,特別是宋元以來文人畫的興起,到明清之際登峰造極……都使這一中國傳統在歷史演變中,不斷發出耀眼的光輝,顯示出無窮的生命力。
然而,進入20世紀,中國藝術遇到了前所未有的難堪。一方面,早已失去時代和文化背景的文人畫依然作為最強大的傳統勢力,將中國藝術逼進死胡同, 雖然有黃賓虹﹑齊白石﹑李可染這樣杰出的藝術家勵志革故,終究難挽頹勢。另一方面, 西畫東漸, 卻被雖欲鼎新卻錯誤理解的一派當做規范,來改造中國藝術,竟使中國藝術進不能達到西方的高度,退又無法固守自家的優秀傳統。后一種情況, 在20世紀80年代開放的中國表現得更為嚴重。玩弄新奇,模仿西方;追名逐利,討好西方,在中國藝術必須“現代化”的口號下, 成為中國藝壇的奇觀。與之對立的, 是節節敗退的守舊派,他們囿于對傳統的教條認識,還在玩弄筆墨游戲。
總之,中國藝術處在“異化”和“僵化”的兩難之間。
很幸運,在20世紀的最后十年,在中國出現了這樣一位人物和這樣一件作品——這便是李伯安和他的《走出巴顏喀拉》。
李伯安其人
李伯安,1944年出生在中國有“九朝古都”之稱的洛陽,自幼受到作為中華文明搖籃的黃河文化的熏陶。他十五歲進入鄭州藝術專科學校, 有志于成為畫家。可是,由于家道中落, 他被迫于兩年后輟學, 去賺錢養家。他當過小學教師, 做過工人。1975年起,他先后在河南人民出版社和河南美術出版社任美術編輯,直到1998年驟然去世。
李伯安很早便作為肖像畫家開始了自己的藝術生涯。他為許多文學作品畫過插圖,還以自己創作的水墨畫參加中國國內的各種展覽。1989年,其人物作品《日出》在中國第七屆全國美術展覽會中獲銅獎, 開始引起美術界注意。此作還與其他中國的藝術作品一起, 于1991年送展巴黎大宮殿博物館的法國秋季沙龍。
然而,這位初展才華的新人旋即銷聲匿跡,他作為一地方畫家剛剛獲得的有限名聲又重歸沉寂。中國藝壇幾乎全然忘記了他。
李伯安做什么去了?
膽識非凡的宏圖
這位受中華文明哺育的黃河之子, 堅持將藝術當做嚴肅而崇高的事業, 拒絕把藝術視為藝術家可以不受時代﹑社會和民眾檢驗的個人行為, 遠離現代大都會人欲橫流的腐蝕,一心要表現人、表現中華民族、表現中華之魂。
早在創作《日出》之前,李伯安曾經十一次深入太行山區,考察風土人情,收集創作素材。當地的生存條件極其艱苦,而民風純樸善良,百姓頑強樂觀,不但極度地感動了他,而且為他的藝術創作注入新的元素。他感到中國繪畫的傳統筆墨已經不足以表達他心中強烈的感受。
待到1988年,他到黃河源頭藏民族居住地區采風時,一種十分新鮮陌生卻又似乎熟悉的感覺引發了他的深思。藏人的體貌、服飾﹑習俗和語言,都與漢人不同,但是,其淳樸善良和頑強樂觀,與漢人則并無兩樣。而中華民族大家庭中的其他成員——回﹑蒙﹑滿等民族,也莫不如此。他們全都被同一種精神凝聚起來, 共同建造了光輝的﹑悠久的﹑豐富多彩的﹑獨立于世的中華文明;而從地理上將他們串聯到一起的偉大黃河正是最完美的象征。于是,他萌生宏愿,要從這條自巴顏喀拉山的腹地流出﹑橫貫中國﹑東入大海的中華母親河兩岸,逐一表現藏﹑漢﹑回﹑蒙﹑滿五族(其中唯滿族不在河邊),為整個中華民族寫照,謳歌中國精神。
他深知,為完成這件大事業,必得付出畢生精力。為此,他息影畫壇,集中全部力量,默默無聞地埋頭苦干起來。
李伯安的畫筆從表現大河之源的藏民族入手。
在李伯安之前,也有一些中國畫家被藏區獨特的地方色彩和風土人情吸引,欣然描繪藏人藏景。可是,他們或多或少有獵奇之嫌和流于表面之弊,很像18世紀和19世紀法國的“東方畫派”。李伯安的情形則大不相同,他站在贊美中華民族精神的高度,要通過對藏人生活方方面面的描繪,揭示他們的靈魂,把他們的本質展現給世人——這使他在出發點上已經大大超越了前輩。
劃時代的中國繪畫里程碑
中國人物畫在歷史上,出現過像顧愷之的《洛神賦圖》﹑顧閎中的《韓熙載夜宴圖》﹑武宗元的《八十七神仙卷》﹑永樂宮壁畫《朝元圖》等人類藝術寶庫中的絕世佳作。然而,文人畫的興起,雖然在美學觀念和表現形式上取得了突破性成就,卻又不可避免地產生了負面影響,使那些不思進取的庸才,束縛在山水之情和花鳥之趣的狹隘題材上,只是一味地玩弄筆墨游戲。曾經輝煌的人物畫,受到冷落,只在民間的佛道藝術中還略占一席之地。藝術的高雅脫俗,其實是脫離了社會和人生,使得中國近、現代藝術在侈談筆墨和妄求神韻的道路上,走進了死胡同。
20世紀,有些志在振興中國藝術的畫家,注意到上述弊端,便重新關注人物畫的創作,前有徐悲鴻的《愚公移山》和蔣兆和的《流民圖》,后有周思聰的《礦工圖》和李少文的《九歌》組畫。他們從觀念到題材再到技法,都有不同的突破和創新,開拓了中國藝術的新生命。
正是在古代傳統和現代探索的基礎上,終于誕生了李伯安的《走出巴顏喀拉》。這件畫作,不論從立意之高到構思之精,還是從篇幅之大到氣勢之雄,或是從筆墨之新到表現之強,都是具有史無前例的劃時代意義的,是20世紀中國藝術最偉大的作品,是中國繪畫史上不可磨滅的里程碑。
嘔心瀝血的創作過程

自1988年至1998年十年間,李伯安在數次更改小稿之后,著手創作大畫。他邊畫邊改,總是對自己不滿意,不斷將新的想法加入進去。例如,他經過反復思考,認為最初的“圣山之靈”一段恰恰缺乏了靈氣,于是精心構思,加出七米長的“序曲”,從虛無縹緲中放出的靈光,照到若隱若現﹑似有若無的幽明兩界,最后落在一群轉經藏婦的身上。這里的虛無蘊藏著深不可測的玄秘;那妙不可言的水墨變化引發我們生出超驗的浮想。新添的序曲堪稱全畫的靈魂,它表現了圣山之靈的降臨,象征了藏民族的精神。這一開篇的大手筆,與壓卷“天路”中靈魂飛升而趨向崇高神圣的象征之意互為首尾,令巨作神完氣足,天衣無縫,完美體現了這個偉大民族身上人性與神性的渾然一體。
在繪制長卷的過程中,他對“開光大典”一段一改再改,總不滿意,即使確定了長達十九米的第五稿,有了新的構思后,他再起第六稿。可是,在落墨不多的這一稿未及成形之時,畫家便撒手人寰。
“開光大典”第六稿未完;從嚴格意義上說,《走出巴顏喀拉》也同樣未完。更不用說,歌頌以黃河為象征的中國五大民族的宏愿終成遺恨……
不過,我們畢竟有了雖未完成、卻已經如此震撼人心的《走出巴顏喀拉》!
中國杰作屬于世界

李伯安生前雖說已小有名氣,但是遠非中國藝壇的前排人物。他去世后,由于學生、朋友的奮力推薦,和有識之士的群起相助,其遺作終于為他在中國贏得身后的榮譽。
然而,他在世界范圍內,卻依然是一個無名之輩,并沒有幾個人知道竟然還有這樣一件中國現代藝術最典型﹑最偉大的代表作存在。
其實,李伯安和他的《走出巴顏喀拉》讓世界了解,只是時間問題。就像米開朗琪羅的《創世紀》和《末日審判》不僅屬于意大利人民而且屬于全人類、戈雅聾子莊園的“黑畫”不僅屬于西班牙人民而且屬于全人類一樣,李伯安的《走出巴顏喀拉》同樣不僅屬于中國人民而且屬于全人類。我們期待著。■
(責任編輯/呂 靜 電子郵箱:meizi0312@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