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獨自走過你身旁,并沒有話要對你講。你帶我走進你的花房,我無法逃脫花的迷香,你不知不覺已和花兒一樣”
長長的銀色耳墜還沒有來得及停止晃動,她的臉快樂得發光,那是被山風和陽光漂洗過的美。我猜不出她的年齡。但那綴著紅纓和珠花的雞冠帽鮮亮招眼,這是未嫁彝女的裝扮。今天嫁人的是她姐姐,新娘子躲在新砍松枝搭起的一青棚里,她不去陪姐姐,倒跟村里的姐妹們嘻嘻哈哈的挽手并肩,抖擻起精神,到村口路邊設防以待。“一天成為別人的接親者,不如一雙爛草鞋?!彼蒙驳钠胀ㄔ捀医忉屩?。果然,接親者一進入伏擊圈,姑娘們手上便開出一朵朵銀色水花,瓢盆、木碗,甚至水管都使了出來。來接親的都是男方家的青壯年,可憐這群小伙子們個個體壯如牛,此刻也只能披氈蒙頭,直沖屋內或沖向潑水姑娘搶奪水具。大人小孩都在旁邊圍觀助威,吶喊和笑語比水簾還密,姑娘小伙們更是你追我趕,連叫帶笑。
那個面色黧黑的高大男子就是她家的新姑爺,她笑著指給我看??蛇@新姑爺好不容易通過潑水關沖進屋里,與長輩們圍火擺談時,她卻一個人率先手持水盆就沖了進去,將冷水直接倒入姐夫脖子里,面上綻開了孩子一樣得意的笑容,連唱帶念“為了養大女兒,媽媽脫了九十九層皮,不潑九十九桶水,不抹九十九把鍋煙,哪能讓你們輕易背走新娘?”這狼狽的新姑爺也只得乖乖回答:“我們翻越了九十九座山,趟了九十九條河,專程來迎親不背回新娘怎行?”
歌一程,舞一程,笑笑鬧鬧又一程,待到天色漸暗,這里更成了姑娘與小伙子們的天下。篝火旺旺的燃起來了,那些山歌野調從正當花一般年歲的青年男女口中唱出來時,簡直飚得比月亮還高。剛才還在與人對歌的她,突然笑著從我眼前冒出來,接著劈手就搶過我正在拍照的數碼相機。我愣了一愣,她的笑聲卻碎銀一樣落了一地,“索確”,她說。我學著她重復著這個發音,按她指的看出去,只見男的搶走女的頭花,女的摘下男的帽子,相互搶、鬧、扭、抱成一團,叫聲吼聲笑聲燒得比火堆還旺。
就這樣鬧到半夜時,她推著本家弟弟,非讓他領我去睡。我好奇的問,你們要鬧到什么時候?
“等到雞鳴時分,為姐姐梳妝?!?/p>
但在那土掌房的木床上輾轉的我又哪里睡得著,而是時刻側耳等待著雞鳴之后,出嫁女兒的那一聲尖銳的啼哭。在姐姐的哭唱聲中,那細細的嗚咽聲是她的嗎?“留子守家業,把女嫁出去。子留固得意,女嫁心不甘。”女兒們在覓得意中郎,歡歡喜喜出嫁去的背后,亦有著自己委屈的心事要哭給爹娘聽??蛇@帶著委屈帶著撒嬌的歌兒剛剛脫口,卻突然傳來一陣騷亂,接著是哄堂大笑。我連鞋都來不及穿好就沖出去看,只見一個滿面烏黑的精壯小伙已經背起了新娘要跑。而她和旁邊的姐妹們還不依不饒的把手里的鍋煙灰往他們臉上抹。
聽說,不管有多遠,新娘都得靠人一路背回去。此刻,那被架在小伙子背上的艷裝女子正連捶帶打,非鬧著要下來,她不動則已,一動之下,滿頭滿身的銀飾環佩皆叮當作響。新娘子姐姐跟她一樣,有著笑起來細彎細彎的眉眼,微黑的臉,烏黑的發,只是似乎比她要大上一號,看來,這將是個甜蜜而有點吃力的負擔。
她和姐妹們倒把我領上了卡車,一路笑著鬧著,沒顛簸幾下就到了男方村子里。新郎家也早已用青松搭好了婚棚,新娘一背到,先得入棚就坐。這時候,誰家生的兒女多,誰就被請來給新人舉行斷線儀式。滿面堆笑的老媽媽將新娘頭上的紅頭繩折斷,以示與不吉之物斷絕關系。

新娘入棚之后,便是大宴賓客之始。她的父母不會說漢話,就讓她陪我坐著,大塊的五花肉,熱熱的養饃,那泡水酒更是一杯一杯的倒著。都說“漢人重茶,彝人重酒”,只是我一個異族生人,這酒這夜只需淺嘗就已經微醺微醉起來,哪里還經得起人勸。到后來雙眼看出去,人與燈火都重疊成無數破碎的小星星。她是最亮的那一顆。
她的面頰也燒成了薔薇色,卻依然沉默而愛笑。我問她為什么不跟其他姑娘一樣去和小伙子們跳舞對歌,她卻只搖頭。從前就聽說,彝人婚戀自由,16歲的姑娘就可以耍朋友,談戀愛,父母還會特意給她們搭間“花房”,專門用來跟小伙子約會。在醉意中,我從發梢開始被無名野火燒著了,你也有了自己的花房嗎?忍不住這樣問她時,她卻笑而不答,眼睛亮亮的,有少女的嬌羞,也有女人的狡黠。
那,我也能去爬你的花房嗎?
這下,她更是笑得前伏后仰,突然,她停下笑,認真的從襟前取下一副口弦遞給我。領悟過來后,我頓時慚愧得說不出話。這是一個被音樂歌舞浸染的民族,誰看中了自己的情人,就用口弦,用木葉,用月琴,用那含蓄動人的音樂贏得對方的青眼。而假如郎有情妾有意,也回去取出自己的樂器對彈。甚至不用多說一句話。
然而我只是一個旅人,路過了我那用眼睛說話的彝家姑娘。我吹不響木葉拉不響琴,但也許能為你唱支《花房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