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家園

同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五個小時里，五次打進我擺在床頭的座機。我拿起電話，一次比一次大聲地“喂”著，可那該死的騷擾者每次都不說一個字。氣得我將剩下的半瓶紅酒一口氣來了個底朝天。

另外半瓶被床上的女人倒在自己身體上讓我舔食了。

女人是黃昏在酒吧里碰上的。酒吧在街那邊正對我家的窗戶。她坐在角落里我常坐的那張桌子上。她問我心中有沒有一個無法抹去的女人。我說有但不會告訴你。

女人很精致，精致得每個部位都讓人心動。美得讓人心里不踏實。

兩杯酒下肚，我說要走了，女人搶著給了酒錢，說我們回家吧。于是，我把她帶回了家。

他爺爺?shù)模憧囱巯逻@世界顛倒的，女人出來找陌生男人偷情，居然用上了回家這么溫馨的字眼。

在我的感覺中，女人是為了這瘋狂的五個小時來到這個世界的：靜時柔情似水，動時激情四射。簡直就是圣母與魔鬼的雙重化身。她的美麗和胸渠間的那顆紅痣，讓我每一個細胞都在欲望中顫栗。難道，我也是為這五個小時來到這個世界的么？要不是那該死的電話，我們一定會把瘋狂持續(xù)到天亮的。至少我是這么想的。

現(xiàn)在，女人從床上坐起來，用我的睡衣裹著身體，“咯咯咯”地笑著問：“老公，告訴我，我是你的第幾個女人？”

我沒有回答她。除了我老婆，她是與我上床的第一個女人。我覺得說了很丟臉。“哎——”她哀怨地嘆了一口氣，“那你告訴我，我是不是某些地方，與你心中抹不去的女人似曾相識。”

“你怎么知道？”女人的話讓我想起了一張面孔。我試圖把那張面孔想清晰，但卻越來越模糊了。我拿自己毫無辦法，沮喪地嘆了一口氣。我看見她眼里閃了下淚光。女人就是這樣：空虛時流淚，滿足時也流淚。

女人伸手抽了張面紙，背對我擦去眼淚，然后站起來。睡衣從胴體上滑落。她開始穿衣服。我的心被帶刺的鞭子抽了一下，很痛。

“我該走了，不然，你的電話又要響了。”她說。

在她伸手開門時，我緊緊地擁抱了她。“我愛你。”我說。她用牙齒在我的唇上留下了幾個血印：“愛已被我們瘋狂地做了，就別掛在嘴上了，”掙脫我的擁抱，出門后轉身對我說：“你看，是不是，事情很簡單，我已成了你心中第二個無法抹去的女人，”塞一張小紙片在我口袋里，“我的電話號碼，每個月只能打一次。”

女人帶上門的同時，電話真的又響了。我發(fā)瘋般地撲到電話前。果然，又是那個該死的號碼。第六次了。我徹底憤怒了，抓起電話：“要是我查出你雜種是誰，一定把你就地正法！”誰知對方的聲音比我還要憤怒：“混蛋！你會為此付出代價的！”

“瘋子！”我吼了一聲，將電話在墻上摔了個稀爛。

我撩開窗簾。女人像知道我會在這個時候撩開窗簾，在街對面的一輛寶馬車前回身對我揮了揮手后，才打開車門鉆進去。寶馬車很快消失在張牙舞爪的霓虹燈下。

精致的美定格在了女人的揮手間。

一個開寶馬車的女人。一個奇怪的電話。感覺自己簡直是在做夢。我點燃一根煙，把紅亮亮的煙頭放在指肚上，鉆心的痛雖然證實我并非在做夢，但絞盡腦汁也無法對發(fā)生的一切，做出哪怕是一丁點兒合理的解釋。

現(xiàn)在，我坐在電腦前，要把發(fā)生的艷遇編成一個故事：一個美麗的女人，嫁給了一個性無能的富翁，在一個浪漫的黃昏，女人讓丈夫開著寶馬車將自己送到一個酒吧，她要尋找一個強壯的男人來滿足自己饑餓的性欲。女人如愿以償了，在與強壯男人上床之前，將男人家的電話號碼告訴了自己的丈夫，并讓丈夫在自己與強壯男人做愛時，撥打這個電話，以此讓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在變態(tài)中瘋狂……我決定把故事寫完后，再從一堆偷拍的漂亮女人照片中，隨便選出一張來，在電腦上模糊其眼睛，充當這個故事的講述者，連夜寄給報社。

我是專干這個的。我最大的本事就是將這類故事編造得當事人前途被毀、事業(yè)垮臺、家破人亡。人們都喜歡這個。悲劇最大的魅力就是能在很大程度上讓人們獲得畸形的滿足和心里平衡，前提是故事的主角有錢有勢。我也一樣。

編造這類的故事用不著花多大的心思，套路萬變不離其宗：創(chuàng)業(yè)、花心、捉奸、反目成仇，再加點尋死覓活的情節(jié)。

但是現(xiàn)在，我卻無法把只寫了個開頭的故事編下去了，電話里的那個聲音反復糾纏在耳際，幽靈似的阻斷了我的思路。有一種遙遠的熟悉感。我干脆停了下來，一遍一遍地讓那聲音在記憶中回放。我發(fā)誓一定要弄清楚那該死的聲音是誰發(fā)出來的。終于，我他媽的終于記起來了，哈哈一陣大笑后，拿起手機，撥通了那個曾讓我惱羞成怒的號碼：“找個地方喝酒吧。”對方?jīng)]作回答就把電話壓了。

告訴你，那家伙是我的仇人。十三年不相往來的仇人。正因為是仇人，所以對他的一切熟悉得比成為仇人前還要熟悉，才能從打開的記憶中，準確地翻到屬于他的那一頁。如果是恩人的話，我想早已模糊得不能了然了。忘恩負義嘛，當然要比報恩干起來容易得多。

他用他那骯臟的手指，趁我粗心大意時，翻閱了本該由我翻閱的我的初戀情人的寸寸肌膚。那個萬惡的混蛋，居然好意思在我的下鋪睡了整整四年。真是老天爺瞎了眼睛呵！如果我是皇帝，一定要把他閹割了，將他的寶貝兒碾成薄餅，烙熟后做成一頂帽子，戴在他的頭上。

你看出來了吧，我對他的仇恨，已到了不共戴天的地步。除去橫刀奪愛之恨——你說能除去嗎？我現(xiàn)在的處境：一個小錯誤就被單位開除。以前那幫稱兄道弟的朋友故意疏遠我。老婆躺在了他公司屬下的一個經(jīng)理的床上。我老婆就是二奶，可我還沒臉沒皮地編造二奶的故事，去掙他媽的那該死的錢。但我又有什么辦法呢，我也要活下去是不是？我知道，這一切的不幸與恥辱，全是他一手策劃的，全是他賜與我的。現(xiàn)在，他居然還落井下石，打電話來威脅我。我付出的代價已夠慘重的了，還要付出怎樣的代價他才肯罷休？

我對我的初戀情人發(fā)誓：我一定要報仇雪恨。我要約他喝酒，讓他酒醉后駕車撞死人或自己被撞死。可那雜種居然不上我的當。

該死的億萬富翁。

我重新坐到電腦前，把滿腔的仇恨，化成了編造故事的動力。

這次十分順利。把編造好的故事配上照片發(fā)到報社后，一種難言的快感，讓我的每一根神經(jīng)都處在亢奮狀態(tài)。我毫無睡意，召喚如無形之手，我要出去。去一個空曠無人的地方，大吼幾聲。

我發(fā)動摩托車，啟動之前，反復將油門加到極限。臨窗的太婆撩開窗簾探出頭來，小女人似的沖我吼：“客官，你這般折騰，姐妹們怎么睡覺？”

“才半夜你就夢游了，快回床上睡你的覺去！”我沖她吼了一聲。太婆捏捏自己的鼻子，扯扯自己的耳朵，嘟噥了一句什么后，真的就轉去睡覺了。我得意地一笑，啟動摩托風馳電掣地沖出小區(qū)。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兒。我知道摩托車會帶我去該去的地方。

城外十五里有一條河，河床上有一片柔柔軟軟的雜生著野蘆葦?shù)牟莸亍Ｄν熊噹е覜_下河堤，沖開野蘆葦，在草地的中央停了下來。我跳下摩托，沖到草地的邊沿，對著沙浪濤濤的河水大吼起來：“哇——哇——哇——”像發(fā)現(xiàn)腐尸的烏鴉。

“喂，我說，睡我上鋪的兄弟，別吼了，聲音還是那么的難聽，過來喝酒吧。”一個陰森森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嚇得我雙腿一軟跪了下去。但我很快站了起來，瀟灑地轉過身。我已知道是誰了。我的仇人。

藍幽幽的月光下，我的摩托車旁，盤腿而坐的，真的是我的仇人。該死的億萬富翁。就在他屁股下的草地上，我為初戀情人獻出了寶貴的初吻和第一次擁抱。就在他屁股下的草地上，我目睹了這個雜種和我的初戀情人蛇樣絞纏在一起做愛。前者是冬天的一個黃昏。后者是夏天的一個黃昏。

“你他媽的是人還是鬼？”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雜種，我心里實在沒底。

他笑了起來，那笑聲使我渾身都不舒服：“眼下這世道，誰還有閑心去區(qū)別人和鬼呢？就你這點智商，除了編造點東西掙稀飯錢外，還能干什么呢？哎——算了，你約我出來喝酒，卻只騎了一堆廢鐵來，誰他媽的叫我有錢呢，我全準備好了。”

我走過去，與他面對面一屁股坐下去。我發(fā)現(xiàn)屁股下面的不是草，是柔軟得如小狗肚子的地毯。

“要是在往常，我一定要讓你脫掉鞋子才能坐下，”他哀傷地搖了搖頭說。

我將鞋子在地毯上擦了擦：“就憑你有一堆打鬼的臭錢？”

“如果你非要讓我傷害你那丁點兒卑微的自尊的話，”他淡漠地說，“那我就告訴你，是憑窮人對富人必須有的尊重。這地毯是波斯的極品，十八萬。這兩瓶路易十四是我的收藏品，每瓶三十萬。這兩個小酒杯是用極品和田玉手工雕琢而成，每個二十五萬。”

“這兩個碗，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我指著裝著鹵豬耳朵和鹽花生米的兩個黑釉碗說，“一定是人類的第一個祖先使用過的，豬耳朵和鹽花生一定來自非洲的某個原始部落？”

“我既然沒說價，它們就應該是無價或是一錢不值。在我們徹底翻臉之前，你是應該記得學校后面那條小巷深處專賣這兩樣東西的老兩口的，這兩樣東西是我們的最愛，我們常常就著這兩樣東西，把酒喝得感慨萬端，淚流滿面，”他苦澀地嘆了一口氣，“可那老兩口無法融入城市的瞬息萬變，搬遷到三十里外的一個小鎮(zhèn)，繼續(xù)他們這純潔而懷舊的營生。”

“那你他媽的一定是失意了，想以此勾起我的憐憫之心，滿足你骯臟心靈里的某種平衡？有錢和當了官的所謂朋友同學都這么干。”我嘲弄他說。

“其實，我經(jīng)常去老兩口那里用這兩樣東西佐酒，”他好像根本就沒有聽見我的話，“也有喝得淚流滿面的時候。我專程去弄了這兩樣東西，豬耳朵連碗三十一元二，花生米連碗十一元八，價錢是我定的，貴是貴了點，可與那幾樣加起來一百二十八萬相比，就一錢不值了。三月十二是你的生日。十一月八日是我的生日。我之所以說它無價，是因為它們代表友情，情誼無價嘛。一月二十八日是我老婆——也是你初戀情人的生日，現(xiàn)在對于我來說，它代表金錢，數(shù)字而已。”

“你他媽的還好意思說出情誼兩個字來！”我被激怒了，伸手去草地上摸索。

“你就別勞神去摸什么石頭了，”他從身上拿出一把精制的榔頭，扔到我的腿間，“看你這點出息，告訴你，就是我把這些東西送給你，你拿去想賣一年的伙食費都困難，但要是我把這兩個碗拿去出手，八萬十萬的也沒問題，這就是窮人與富人最原始的區(qū)別。誰會相信你呢？等我們把酒喝完了，你再慢慢地砸，連地毯也火化了，如果還停不了手，就砸我的頭。”

我拿起榔頭，一下砸在他的腳拇指上，那雜種不但沒有痛得“哇哇”大叫，反而開心地狂笑起來。

我們不再說話，開始喝酒。一口一杯。一杯值他媽的三萬元。

十五萬元下肚后，他開始說話了：

“一切全他媽的怪你，你戀愛就戀愛不就得了，非得要展示你那點可憐的虛榮心，證明你在一個方面比我強，你拿什么跟我比？可你就是沒有那么一點點兒自知之明，硬要將一個我一見就想得到的女孩拉來介紹給我，那一刻就注定了你活該倒霉痛苦的結局。一串用果核串成的項鏈，能讓一個純情的女孩為愛感動得哭泣，但一串用鉆石串成的項鏈，能讓一個曾經(jīng)為愛而感動得哭泣的女孩變得瘋狂。就這么簡單。你憑什么恨我？你有什么資格恨我？可你居然沒臉沒皮地仇恨了十三年，真讓我佩服得五體投地。

是的，你現(xiàn)在淪落到這種地步，全是我一手策劃的，那也得怪你自己。我恨你，比你恨我還要強烈。因為從你懷里撲進我懷里的那個女人，在結婚之后，對金錢的貪婪和對拋頭露面的欲望，簡直到了瘋狂的地步。如果只是這一點，我還勉強能夠接受，讓我無法忍受的，是她甩著大把大把的美元，輪流收購肌肉發(fā)達的帥哥，不分國籍，不分膚色。居然還小鳥般依偎在我懷里，柔情地說：老公，我又懷孕了，你那七個國家的情人為你生下的七個孩子，沒有一個皮膚是黑色的，我這次會為你生下一個來的，你可千萬別再讓我去打胎呀。她在報復我。她有什么資格報復我？你知道富人最怕丟失的是什么？不是錢。是他媽的臉面。一切根源都由你而起，是你讓我在國際上臉面丟盡，這種仇恨是你那種仇恨能相比的么？要是沒有發(fā)生這種事，我隨便扯一根汗毛彎成鉤子掛你一下，你早就成為人上人了。有時也這么想過，是用鹵豬耳朵和鹽花生米佐酒的時候。但只是想想而已。

我決定和她離婚，但那可惡而又狡猾的女人，知道離婚后自己會失去什么，死活也不同意。對付這種女人，我是有獨特的辦法的，我把她囚禁在山上的一處豪宅里，切斷了她與外界的一切聯(lián)系。她明白我要干什么。我要讓她變成瘋子，送進瘋人院了此殘生。她在絕望中想起了你。我想應該是這樣的。想起了你們純潔的愛情。人都是這樣，總是在失去什么之后，才想起什么的美好來。她終于同意離婚了，但條件是：先去法國整形，然后要我親自把她送到你懷抱，用五個小時的時間與你做五次愛，在那五個小時里，我必須給你打六次電話，而且不能與你說一個字。第六次我沒忍住……”

“你說什么？那個美艷絕倫的女人是我的初戀情人！？”我跳了起來。我被震驚了。簡直無法相信，他說的與我編造的故事完全一樣。

“哎——”他哀傷地嘆了一口氣，“你真是可憐，我以為你會從胸脯上那顆紅痣認出你初戀情人，真沒想到，你原來純潔得連她的處胸也未目睹過。”又喝了一杯酒，接著講：

“我毫無選擇余地地接受了她的條件。因為她下飛機時對我說，如果反悔，就免談離婚的事，要是再敢囚禁她，媒體和警察就會來找我。甩掉這個可惡的女人成了我這一生中最大的愿望了。雖然心里痛癢得不是滋味，但我還是完全按她的條件照辦了。其實她說得不無道理，我把她從你懷中奪走，厭惡了再送回你懷中，是占了大便宜的。可我就是他媽的一萬個不情愿。特別是你拿起電話我聽見她放肆的呻吟時，差那么一點就要闖進來把你雜種給宰了。可你知道后來發(fā)生了什么了嗎？當她打著性欲的飽嗝，柔情地與撩開窗簾的你告別鉆進車后，將頭枕在我的肩上，滿足而幸福地對我說：老公，我不要離婚了，以后保證就找他一個情人，每月只幽會一次，你愿意找多少情人也不煩你，乖乖的不再拋頭露面了好不好？

你看，我都干了些什么？我什么也沒有擺脫，卻親手把老婆送到你身下。你憑什么征服了她？憑你們純潔的愛情？憑你很久沒沾女人后的五次做愛？我對我的美元發(fā)誓，我是絕對不會輸給你的，無論在哪一個方面。擺脫不了又讓你厭惡的東西，你說該怎么辦？將它毀滅。這可是她一步一步逼著我這么干的。”他扔掉手中的杯子，拿起酒瓶，塞進嘴里一口氣灌了個干干凈凈。

我把手中的杯子砸在地毯上：“你雜種想怎么樣？殺了她？我告訴你，你敢！”我已露出了勝利者的架勢。

他把酒瓶扔在地毯上，搖晃了幾下頭，對我怪模怪樣地笑笑后，用手胡亂地指了一下說：“已經(jīng)把她殺了，就埋在你身后的野蘆葦下，不信，你挖開來看看。”

我懶得理他，這小子酒量不行，已經(jīng)醉了。我感到自己徹底勝利了，一口氣喝完瓶中的殘酒后，決定來個落井下石：“你不是說要我付出代價嗎，是什么樣的代價？跳起來咬我?guī)卓冢俊?/p>

“哦，差一點就忘了，”他用晃動著的手指著我，“我也記不太清楚了，好像是上帝說過吧，對人類這種生物最大的懲罰，就是讓他無法把最得意和最值得炫耀的事對同類講述。咬你？你一身的窮酸味我聞著都作嘔。”試圖站起來，卻半途而廢了，“我要走了，你用你的那堆廢鐵把我弄上河堤，我的車在上面。還有，地上的那些玩意兒是我用三百元在地攤上買的，你要就卷回去。”

我往地毯上痛快地撒了一泡尿。他也想往地毯上撒尿，卻沒有成功，放棄后對我說：“要是魯迅先生還在，一定會被你這個比阿Q還要阿Q的雜種活活氣死。”

我把他扶到摩托車上送上河堤。河堤上的水泥路上真的擺著一輛寶馬。

我來時怎么沒看見呢？

看著寶馬醉漢一般向前快速駛去，我仰頭大吼了一聲。你看，我的仇人已上了我的當了，這個可惡的億萬富翁，等待他的不是撞死別人，就是被自己撞死。

回到家，我睡了十三年來的第一個舒服覺。被敲門聲弄醒時，又一個黃昏已經(jīng)到來了。

我餓極了，去翻冰箱，除了兩個過期的雞蛋和兩塊臭豆腐，什么也沒有。敲門聲又響了，理直氣壯。是誰呢？我的小腹冰涼。

“我們懷疑你是一樁兇殺案的知情人，請你到警局協(xié)助調(diào)查。”是警察。一手插在褲兜里，一定是握著槍的。

都說警察好，一旦找了上門，除了心虛之外，沒有一點好的感覺。即使明知自己什么也沒犯。“我肚子很餓。”我說。我當時的樣子一定十分可笑。

“到局里給你叫外賣。”警察上來捏住我的手臂，看上去十分的友好，手上的力卻大得讓我無法動彈。

“女人愚蠢的行為終于激怒了男人，在車上，男人用手柄上嵌著鉆石的匕首切斷了女人的頸動脈，趁著黑夜，將女人的尸體埋在了他們第一次做愛的那叢野蘆葦下，然后開著寶馬，狂笑著在公路上橫沖直撞，最后與一輛重型卡車迎面相撞，丟下帶不走的億萬財產(chǎn)，下地獄去了。”警察在我把盒飯里的最后一絲涪陵榨菜送進嘴里后，拿起一張報紙念到。

在我的記憶中，這是有生以來吃過的味道最好的一盒飯了。“你們從哪兒叫來的？”我問。

警察將飯盒從我面前移開：“我會告訴你的。我知道事情與你無關，因為昨天以前的一周，你在另一座城市采訪。但你應該明白知情不報也是違法的。”

“我知什么情？你說的是什么情？”我問。我心里沒底了，真的就有了一種故意要對警察隱瞞什么重大事情的感覺。兩個警察相互看了看，審問的警察將兩張照片放到剛才放飯盒的地方，問我認不認識照片上的人。

男人的照片是活著時照的。女人的照片是死后拍的。“這女人死了？”我不相信地看著警察。警察有些上火了，但沒有發(fā)出來。我是從他眼里看出來的。“其實，你把知道的都說出來，我們也不會告你什么的，因為你是我們破獲這樁兇殺案的功臣。我們在男人的車內(nèi)發(fā)現(xiàn)了另外一人大量的血跡，正苦于無從入手，今天上午看了你的這個故事，真的就從你描寫的地方，那叢野蘆葦下，挖出了女人的尸體。”

怒火從心中燃起，我一掌拍在桌子上，嚇了兩個警察一跳：“那雜種真的下手了，今天凌晨我還以為他說的是酒話，真該把他就地正法了。”

“今天凌晨！？？”兩個警察錐了屁股似的站了起來，眼睛鼓凸得就要飛出眼眶了。就像見了一只會說話的青蛙。

“我認識照片的人，”我說，“一個是我的初戀情人。一個是在我下鋪睡了四年的仇人。十三年后的昨天，他們突然出現(xiàn)了。昨天晚上我與女人還做了愛，在我家里；今天凌晨我與男人還喝過酒，就在你們挖出尸體的地方。報上的故事是在女人走后我編造的，我是靠這個吃飯的。男人的死是與我有關的，是我有預謀要灌醉他的。”

警察會心地笑了：“如果你是干我們這行的，一定是個神探；但如果你把剛才講的再編成一個故事，蒲松齡一定會被氣得從墓穴里爬出來的。好了，我送你出去吧。”警察把我送出警察局，分手時對我說：“老兄，你直接去醫(yī)院吧，你的夢游癥已到了讓人恐怖的地步了。我告訴你，照片上的那兩個人，三天前就死亡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頭上頂著的天空不存在了，腳下踩著的大地也不存在了。我感到自己真的是在夢游了。我揮舞著拳頭，在頭上、臉上、鼻子上一陣猛擊。血流出來了。鮮紅。

我敢對我死去的祖父發(fā)誓：我從來就不夢游。

我伸手去口袋里掏紙巾，掏出來的卻是女人給我的電話號碼。我拿出手機，撥了那個號碼，居然通了……對方親熱地喊出我的名字之后，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并要我盡快動身去美國與她團聚。我敢用我老婆的名節(jié)做擔保：那個在大洋彼岸接電話的女人，那個讓我去夢幻天堂般國度的女人，真真實實的是我的初戀情人！

手機從失控的手上滑落，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唱著火熱的美國東部歌曲。

那個與我瘋狂做愛的女人是誰？那個被埋在野蘆葦下的女人又是誰？那個與我喝酒的男人是誰？那個撞死在寶馬車里的男人又是誰？

我的頭顱快要炸裂開來了，滿眼滿世界的全是他媽的太平間的白色。

（責任編輯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