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陳收完廢品,天已擦黑了。他拍拍滿手滿身的灰塵準備回家,突然瞥見一輛皮卡車拖著架小三輪車從眼前飛快地駛了過去。他的眼皮神經質地抽了一下,一股不祥的預感劃過心房。
回到家,天全黑了。門開著,屋里卻沒有亮燈。老陳疾步跨進門去,一邊喊:
“菊香,是你在家嗎?”
菊香沒有應。從暗影里傳來一聲抽泣,令老陳大吃一驚。他急忙拉亮電燈。菊香坐在地上,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早已哭成個淚人兒。
“這究竟是怎么啦?”老陳一跺腳問道。
菊香怔怔地望了老陳一眼,突然滿腹委屈地哭出聲來。
老陳把菊香扶到椅子上坐下,好半天才哄住了她。最后她一抽一搭地告訴老陳,她每天拉出去擺攤兒的三輪車叫城管給沒收了。
老陳眼前一黑,一屁股癱軟在地上。
菊香又扯起嗓門拉開了長腔。老陳無力地擺擺手,虛脫似的說:
“別嚎了,嚎也沒頂啥用,車子能自己跑回來嗎?”
菊香的小三輪車上架著一個爐子,爐子上支一口鋁皮鍋,里面煮有花生、玉米棒子。菊香每天趕早兒推著它出門,來到人流集中的巷道邊,向過往的行人吆喝:
“來咧,又香又甜的玉米棒子(花生)呃,營養又不上火,便宜賣呃……”
巷道邊是不許擺攤的,城管會經常來巡查。城管一般是開著皮卡車來的。每當他們一到,這里擺攤的小販們便雞飛狗跳起來,或推或挑起各自的攤兒朝著巷道道瘋狂逃竄。每次都會有幾個倒霉蛋兒被城管擒住,他們的攤兒被一囫圇端到皮卡車上。皮卡車揚長而去,倒霉蛋兒就哭喪著臉,目送它好久好久,直到在視線里消失……
菊香與其他攤販不同,她是屬于那種既膽大又機靈的人。每當攤販們相互踐踏著爭相逃命時,菊香卻用一塊臺布把鋁皮鍋罩了起來,然后將三輪車推到一邊讓出道兒,看著前面七零八落地逃,后面窮追不舍地趕,臉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城管的車剛開走,菊香把臺布一揭,香甜香甜的玉米和花生味兒頓時又溢滿了整條巷道。
可這次菊香沒那么走運。當她故伎重演時,一個奔跑著的城管突然停下來,指著隆起的臺布問:
“這是什么?”
菊香始料不及,嚇得舌頭打起卷來,結結巴巴說:
“沒……沒什么。”
菊香驚慌失措的表情更加激起了城管的懷疑,城管狡黠地笑笑,“沒什么就掀開看看。”臺布立即被城管掀了起來,一股清香撲鼻而來……
皮卡車上已經雜七雜八扔了很多東西,菊香的三輪車實在擱不下,只好拴在車后頭拖走了。菊香的眼淚一下涌了出來,拖著踉踉蹌蹌的腳步回到家里。
快過年了,老陳帶回來一個消息:小區要進行數字電視轉換了,統共能收到八十幾個臺!菊香像孩子似的高興地跳起來:
“這么多咧,叫人怎么看得過來呢?”
老陳鼻子里哼一聲,似乎對菊香過早的高興勁兒表示不滿:
“不過還沒告訴你,轉換費是八百塊,要看么?”
“哦,這么貴,那算了,我們現在看有線也挺好的。”菊香臉紅了,顯得非常尷尬。
老陳無聲地笑笑,走到一個紙盒子前,隨手翻了翻,不禁皺起了眉頭:
“今天怎么這么多?”
菊香立即苦喪了臉說:
“底下幾個箱子沒兜底兒翻看,今天一看,全爛了……這才是拿回來的一半。”
老陳一聲不吭,左眼皮不易察覺地狂跳了三下。
自從三輪車被沒收以后,老陳就不許菊香去擺地攤“打游擊”了。他給菊香在市場上租個攤位,賣起了水果。一個月除了交攤位費外,還得交衛生費、管理費,雜七雜八的費用一交,就得支去一千多塊。菊香心里沒底兒,在租下攤位前憂心忡忡地說:
“還沒賺就先要支出這么多錢,水果折損大,這恐怕是費力不討好的活兒啊!還不如先前擺地攤,除去本錢,剩下就是盡賺的。”
“甭說先前先前了,先前被人趕得像做賊一樣,還有個人模樣么?先前永遠過去了,要看以后,以后我們要挺直腰桿堂堂皇皇地做人做生意!”老陳怒不可遏地嚷道。
菊香就不好再說什么,由老陳租下攤位做起了水果生意。水果爛的速度比賣的要快。比如蘋果,剛進貨回來那會兒還光溜溜水靈靈的,弄不好不過幾天就粗糙了,起了瑕疵,有的開始潰爛。蘋果這東西,只要有一個先爛,馬上就會傳染第二個,第三個……直至整箱全部爛掉。因此必須經常翻看,把爛的挑出來。爛一點的可以折價賣給貪便宜的顧客,爛太多的就只能提回去,削去潰爛面剩下能吃的就自己吃了。
在家里,老陳和菊香有事沒事就啃爛蘋果,實在吃不下也得拼命往嘴里塞,要不怎么辦呢?難道扔掉嗎?有一次當老陳吞下十個蘋果后,說:
“我這輩子再也不喜歡蘋果啦!”
隨后便大口大口地嘔吐起來。從此,老陳只要一聞到蘋果味兒就會抑制不住地嘔吐不止。
老陳在紙盒子邊蹲下來,撿起一個爛蘋果,用水果刀剜去潰爛的部分,剛送到嘴邊哇地一聲就吐起來。老陳氣惱不過,不顧一邊嘔吐著穢物,一邊將蘋果死命地往嘴里塞,最后嚼碎的蘋果連同胃酸一齊傾瀉出來,弄得滿屋污穢不堪。
菊香嚇得面如土色,抱住老陳號啕大哭:
“吃不下就別勉強啊,沒人逼你啊!”
晚上,各家各戶都亮著燈,這當口正是大伙兒聚在一起看電視的時候。菊香一邊啃著爛蘋果一邊欣賞著電視節目,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老陳躲得遠遠的,這時候他連看也看不得蘋果了。
屋外傳來了吵嚷聲。老陳索性走出去看看究竟。菊香頭也不扭,眼睛盯著電視屏幕喊道:
“快點把門帶上,吵得人看不成電視,真煩啊!”
老陳怦地帶上門,向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去。原來是警察查暫住證。
這里住的都是外地人,在這座城市從事著賣菜、補鞋、送水送煤氣、收廢品的營生。起先大家看到警察,以為小區混進了壞人,便都熱心的聚攏來想協助警察辦案。后來警察要求檢查他們的暫住證,他們便傻了眼。既而憤憤地嚷起來。警察坦言告訴他們:沒有暫住證立即補辦,一張五十塊!老陳大吃一驚,趕緊從人縫里擠出來,匆匆忙忙向自家走去。
一跨進門,老陳來不及跟菊香解釋就拉閉了電燈,關掉電視。屋里頓時漆黑一片,像掉進了墨池。菊香驚叫起來:
“老頭子,你這是發什么神經?!”
“別嚷,警察來了!”老陳壓低聲音但不失嚴厲地說。
菊香立即噤了聲,以為發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嚇得瑟瑟發抖。老陳約略說了警察查暫住證的事,最后要求菊香不許發出一點聲音,造成一種家里沒人的假象,警察就不會找上門了。
誰知話音剛落,老陳家的門就怦怦被擂得山響。老陳屏住呼吸,在黑暗中瞪大驚恐的眼睛,感到心都快要跳出來。
“開門開門。”外面一邊鍥而不舍的擂門一邊不耐煩地嚷道,“再不開老子就踹門啦!”
老陳心虛了,莫非警察剛才看到他溜進來了?菊香嚇得頭腦發昏,亂了方寸。忍不住喊道:
“屋里沒人,你就甭擂啦!”
“沒人?那里面是鬼在說話?!”外面吼起來。
老陳罵了一句蠢婆娘,只好打開了門。站在門口,老陳一邊假裝揉著惺忪的睡眼,一邊問道:
“警察同志,這么晚了有啥事呢?”
警察大步跨進屋里:“快把燈打開。滑頭,剛才還亮著燈,這么快就睡死了么?”
老陳情知被識破,不敢再申辯,只尷尬地笑笑表示認錯。
“查暫住證。”警察接著說,“有的話趕緊拿出來,沒有就補辦,一張五十塊,快點,別磨蹭!”
老陳遞給警察一支煙,賠著笑臉說道:
“同志,你看我們都一把年紀的人了,這暫住證就免了吧。”
警察把煙擋回去,說道:
“這么說你是沒有啦?明說嘛!想免?那不行,只要你不是本地人,暫住在這里就必須辦暫住證。”
“為什么啊?”老陳不解地問。
“這是規定,沒有為什么!”
“五十塊太貴了,同志,能不能便宜點?”老陳決定放棄僥幸了,于是小心問道。
“五十塊一分都不能少,你以為是菜市場討價還價啊!”警察毫不松口。
“這暫住證辦了有啥用呢?”老陳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問道。
“防著警察來查唄。”
“我是說除了警察查還能派上啥用途?”
“連續辦七年暫住證可以轉本地戶口。”
“政府又不養我們這些人的老,我要本地戶口干啥呢?”
警察想了想又說:
“再比如進本市過邊檢站時,暫住證可以頂邊防證用。”
“我天天都呆在這里,哪里要進出邊檢站呢?還是沒頂啥用啊。”
警察張口結舌,既而惱羞成怒:
“你羅羅嗦嗦,究竟辦是不辦?!”
……
“說到底,咱外地人就是比本地人賤啊!”老陳悲憤地嘟噥道。
“你再亂說,小心把你銬起來!”警察火冒三丈,跳腳嚷道。
老陳夫婦辦了兩張暫住證,交上一百塊錢,警察開給他們一張收據就走了。
過幾天,又來了一個警察,將一張要求外來住戶辦理暫住證的通知貼在小區的張貼欄里。小區人大吃一驚,忙拿出嶄新的暫住證給警察看:
“怎么剛剛辦的又要辦了,這是啥道理呢?”
警察把紛紛送到鼻子跟前的暫住證一一看了,告訴他們:假的,全是假的!真正辦暫住證要到公安局去辦。
人們立即感到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昏黑。
一切準備工作就緒,大年三十這天數字電視轉換正式啟動。老陳家的電視突然沒了信號。起先以為是線路故障,后來才知道是由于數字電視轉換把原有的有線電視信號切斷了。晚上,除了從少數幾個本地房東家里傳出微弱的電視節目聲音外,整個小區幾乎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之中。
春節聯歡晚會正如火如荼地進行,歡聲笑語間或像從遙遠的天邊傳進菊香的耳朵里。菊香按捺不住,伸手打開電視,希冀奇跡的發生,可是電視屏幕上除了如麻的雪花點外,連個東西的影子都沒有。每年都看的春節聯歡晚會,今年卻看不到了。菊香喉嚨里“咕嚕”幾下,失望的眼睛里涌出兩串混濁的淚水。“交錢就讓看,不交錢就不讓看了,這真算公道啊!”菊香苦笑地揶揄道。
過了年,老陳決定回老家去。菊香沒有反對。他們變賣了那部破爛電視,把剩下的全部家當濃縮進幾個牛仔包里,就起程了。當他們乘車經過邊檢站時,看到進口處排起了一溜長隊。“那是在檢查邊防證吧。”老陳想。他摸出那張(假)暫住證自言自語道:
“要是他們有了這個就可以頂邊防證啦。”
(責任編輯 小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