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寒冷的冬夜,遠處那一點微弱的燈火顯得那么溫暖,讓步履匆匆的他想起了家里的火爐和火爐旁的女人。再過幾天,他就可以回到老家,見到他的女人了。但現在,他必須找個店住下來,不能再向前走了,再走,不是遇上劫匪,就是要凍死在這荒郊野外了。他可不愿這么死去,那個秘密還沒有告訴他的女人,他知道這會讓她臉上的笑更燦爛。還有他的老父親,他不知老人現在怎樣了,這些年他與家鄉沒一點聯系了。
那點燈火越來越近了。
在這荒郊野外,再有什么比那點燈火更讓人激動的呢。
他肩上挎了個布褡褳,一前一后兩個袋子,前面那個袋子是幾件舊衣服,后面這個袋子,是七八根尺把長的搟面杖。杖子有點長,從袋口探出頭來,每一走動,它們就會發出碰撞聲。現在,他又重新挎了挎布褡褳,朝著那點燈火大步走去。他望著那點燈火,猜測著守著它的會是個什么人。是一個精明的老頭,一個強壯的漢子,還是個能干的小伙子?他更愿看到一個慈祥的老頭,一個像親爹一樣的老頭,笑瞇瞇地望著他。離開村莊時,爹把他送了很遠,還抹了把老淚。爹拉著他的手說,說啥也要混出個樣子回來,咱沒當長官的命,你就別想了,至少得賺點錢回來吧?他不知回去該怎么跟爹講,跟著長官打了七八年仗,他到頭來還是個馬夫。如今長官死了,隊伍散了,好像做了個夢,醒來后就什么都沒有了。他不知隊伍究竟怎么了,他們走了好多個地方,人越來越少,死的死,逃的逃,散的散。一路上,他一直擔心再遇上劫匪,那就更倒霉了。打了幾。年仗,他還是很害怕那種殘酷的場面,怕看到血。長官是個團長,給了他把盒子槍,可他卻沒射過一顆子彈。團長笑笑,你也只能當馬夫了,你不是個做官的料。他不好意思地笑了,團長其實挺喜歡他的。團長死了,他很傷心,一想到團長他就想流淚。卻又很害怕,他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團長沾著血污的臉。
前面就是那點燈火。
還真的是個店,一排土房子。
他好像看到了守在燈火前邊的那個老人,老人背后的火爐,火爐上是一壺滾燙的老酒。
他在門前停下來,遲疑了一下,敲了敲門。
門一開,他就愣住了,他沒想到出來的竟是一個年輕的女人。這里怎么會有女人呢?可那真是一個女人,依著門框,沖他微笑著。女人二十七八的樣子,瓜子臉,腦后挽了個發髻,讓他想起了年畫上的人。好像跟他的女人還有些相似的地方,是哪里呢。他說不清是她的嘴角,還是鼻子,好像總有一個地方看著特別親切。但他肯定不會是目光。他看不清這個女人的目光里都有些什么內容,很陌生,很生硬的樣子。
“大哥住店?”女人吟吟地笑著。
他點點頭,嗯了一聲。
“大哥從哪里來?”
“濟……濟南。”他不明白自己說話怎么有點結巴。
“一個人?”
“嗯,一個。”
“還愣在那里干嘛,進來吧。”女人拉了他一把。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跟著女人走了進去。他沒帶什么行李,身上僅有的也只是那個布褡褳了。前邊的一個袋子塞著些舊衣服,后面的一個袋子裝著些搟面杖。
他為什么帶這種東西?是他的女人捎來了口信?如果是,千里迢迢,他也真的不容易。或者,他是做這種生意的?但如果是這樣,他帶的家什又太少了。女人好像也看到了他袋子里的東西,很驚訝地看了它們一眼,又沖著他笑了笑,好像在說怎么帶這種東西呢。他感覺出了她目光里的疑惑,心不由一緊,又重新挎了挎袋子,還用右手緊了緊那些家什,好像它們一不小心會跑出來似的。
屋子里果真生著火爐,爐膛一閃一閃的,爐蓋上還真的坐著一個壺子,盛的卻不是酒,是水,像是開了,水貓背似的一聳一聳的,將壺蓋頂得哐當哐當響。炕桌上的油燈卻有些昏暗,燈苗小刀似的剜著黑暗。炕角蜷縮著一團東西,細看,又不是東西,是一個男人,好像睡著了,又好像沒睡著,干草似的生硬。他看了那個男人一眼,又把目光移了回來。
“大哥想吃點什么?”
“隨便來點就行。”
女人又一笑,“想吃什么,盡管說呀。”
“面條。”這個詞幾乎脫口而出。
他記起了老家的柳葉面,他真的很想吃一碗了。從前在家里時,女人在一邊搟面,他常在一邊看。他看著女人把面和好,揉成一團,將面團在案板上一下一下地搟薄,切成柳葉似的細條,抖一抖,撒進鍋里,一會兒面條便漂上來。女人撈上一碗,澆上蕃茄蔥醬鹵,吃起來多香啊。想著,他不由咽了口唾沫。這一路風餐露宿,他幾乎沒吃過一頓熱乎的飯,他急著趕路,急著回鄉,更要緊的是口袋里沒幾個錢了。他根本舍不得去餐館,路過一些賣飯食的鋪子買上幾個燒餅,一吃就是幾天。
“這就給你弄,你別站著,坐炕上歇歇。”女人說罷朝里面的房子去了。
他木訥地點了點頭,看了炕上的男人一眼,跨了上去。
炕上的男人依然干草似的生硬著,忽然,虛弱地咳了一聲,似乎是急著表明自己是一個活物。他本來背對著他,現在不由得扭過頭去,見那個男人仍一動不動。他不明白這個人怎么回事。
這時候女人端著一個面盆出來了,好像看出了什么,一笑,“這是我家男人,殘了。”
他嘴一下張大了,點點頭,不知該說些什么。
女人把盆子放到炕邊,挽起袖子,開始和面了。女人就站在他身邊,他看了一眼她的胳膊,不很白,卻很瓷實。他想起了他的女人,他的女人也這么和面,也這么站在他身邊,邊徊邊跟他說些話。女人把面揉好了,又找來一根搟面杖,他盯著它,心里不由又一緊。也許是用得年久了,女人手里的搟面杖中間剝蝕了,有一頭好像也裂開了。女人沖他笑笑,目光忽然移到了他的褡褳上,他本來把它放下了,現在又不由得抓住了它,往腿這邊移了移。
女人就笑,“你一個大男人,帶這么多搟面杖干么?不會是做這生意的吧?”
“啊,不不,給家里捎的。”他說。
“哦,大哥還挺實誠的,一次買這么多。”
“很便宜,恰好碰到了,不如多買幾根。”
“要不,我借一根用用?”
他搖搖頭說,“有什么好用的。”
“試一試嘛大哥,我這根不好使了。”女人笑著說。
他遲疑了一下,覺得心里有什么開始松動了,他不能拒絕女人的笑。這些年他很少見到女人,更難見得女人的笑。對他來說,女人的笑就和糧食一樣重要了,然而那糧食卻貯在很遠的倉庫。現在他好像走進了倉庫,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一大把。他由不得伸出了手,但那只手沒有朝向面前的女人,卻不自覺地護住了身邊的褡褳,好像稍不謹慎,就會被她拿走。
“不行。”他的聲音有些僵硬。
女人又一笑。
女人好像只是隨便說說,只是開個玩笑,撒個嬌,沒有一點固執的意思。這讓他覺得這個女人其實很寬容,他自己倒顯得不近人情了。
他不好意思地解釋說,“還沒用過呢,味道還沒散盡,搟了面吃不慣。”
女人又笑了笑。
女人開始切面了,那把刀在她手里輕快地舞蹈著,刀鋒很有節奏地撞擊著面案,那聲音使他眼前浮現出一群疾跑的士兵。不是被打得落花流水的潰退,是懷著必勝信心沖向戰場的整齊劃一。潰退就不是這樣了,是一種雜亂的無節制的聲音,秋風掃落葉似的。團長就是在那一次潰退中倒下的,一顆子彈呼嘯著射向他的左臂,他可能扭過頭想看一眼是誰向他開槍的,然而剛剛回過頭,又一顆子彈射過來了,恰恰擊中了他的腦門,哼都沒哼一聲就倒下了。當他發現時,血污已經蚯蚓似的爬過團長的臉,一股腥成的氣味幾乎將他熏倒。
想著,他覺得胃里又翻騰起來,想嘔。
“你怎么了?不舒服?”女人問。
鍋里的水在沸騰,面條紛紛揚揚地從她手里撒落下去。
他搖了搖頭,“不,我很好。”
他看著女人撈上一碗熱騰騰的面條,那種惡心的感覺忽然煙消云散,他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喝點酒嗎?”女人吟吟一笑。
他知道喝酒要掏錢,這對于他來說顯然有些奢侈,可他覺得自己不能再拒絕這個女人了。他點了點頭。
女人擺了炕桌,桌子上又擺了一碟花生米,一碟泡豆角,一碟酸菜。女人說,泡豆角和酸菜不收錢。他不知道那碟花生米要算多少錢,他身上的錢真的不多了。可他又沒力氣拒絕女人的熱情。酒盛在一個大肚的黑壇子里,女人抓起旁邊的一個量勺盛了兩下,倒進酒壺里,然后,又把它溫在火爐上的那只壺子里。酒壺是銅的,斜著,黃亮亮地在水里翻騰著,一躍一躍的,卻也躍不出來。他心跟著一躍一躍的,擔心它會傾翻,想把它扶起來,那酒壺卻始終不見倒下。
女人把酒壺拿上來了,一股醉人的味道撲面而來。
“喝吧大哥,暖暖身子。”女人說。
他嗯了一聲,看著女人把酒倒在碗里,屋內立刻彌漫了濃郁的酒香。他覺得那個男人身子動了動,甚至狗也似的嗅了嗅鼻子。他皺了皺眉頭,卻不敢讓心里的厭惡流露出來。他怕女人看到他的不滿,那畢竟是她的男人啊。即便是一堆干草,他也是她的男人。
他對著桌子坐好,這一來他一抬頭就能看到那個男人了。
女人好像看出了什么,坐在了炕桌的那頭,這樣,他就只能看到那個男人的一部分了,好像是兩條松松垮垮的腿。他心里笑了笑,想,這真是個活泛的女人。她這么活泛,這旅店應該很紅火的,可怎么這樣冷清呢。又一想,這兵荒馬亂的年頭,除了他這樣匆匆歸鄉的人,誰還夜里出門呢?他捧起碗,慢慢地抿了一口,覺得體內立刻明亮起來,好像筋脈里游走著一團火。他又捏了顆花生米,扔進了嘴里,嚼著覺得很有味道,脆,香。好像這是他吃的最好的花生米。
“好吃吧?”
“啊,還行,蠻香的。”
“那就多吃點。”
“啊,行。”
那個男人又動了一下,好像還在使勁地嗅著。他本來又端起了酒碗,現在不得不放下了。
“你家掌柜怎么落下的病?”他皺了皺眉頭,臉上卻擠出了笑。
“別說了,去南邊販酒,讓一個軍官打了,身上的錢也給搶光了。”
“有這種事?”
他看到女人眼里有了淚,在微弱的燈光下像易逝的水銀。
“看我,不該提這事的。”
“不關你的。”
“讓他也喝點吧,舒筋活血呢。”
“大哥,快別這樣說。他還能貪那一口嗎?我這也養不起他了。”
“沒事,不過是酒嘛,讓他喝點吧。”
“真的?大哥你真是個好心人。”
女人沖他笑了笑,很不好意思地從他碗里舀了一小勺酒,平平地端著,送到了那個男人嘴邊。他看到那個男人嘴動了動,眼睜開了,貪婪地將那口酒咽了下去。咽下去后,還咂了咂嘴,很香的樣子。女人拍拍男人的肩,臉上是憐愛又無可奈何的神情。
“再給他倒點吧。”他忍不住說。
女人說,“不能了,再倒你就沒有了。”
“不怕,反正我也喝不多。”
“真不好意思,這廢人喝酒,倒要你掏錢。”
“沒事,沒事。”他這樣說,心里卻不大樂意,你明明知道,為什么還要給那廢人喝呢?說到底你還是疼著自家的男人。就覺得心里很不舒服,就覺得這錢決不能照付,憑什么要付那么多錢呢。
“你這么說,那就再倒一點,再少倒一點。”女人搖了搖頭,又從他碗里分走一勺酒。“大哥,你看這饞貓,幾百年沒喝過似的。”
這就讓他真的有點心疼了,也沒去看那個男人,端起碗,自顧自地喝了一大口,喝得有點猛,嗓子給咬了一下,咳出聲來了。
女人回過頭說,“大哥,別光喝,吃點菜。”
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又喝了一口。
“面快涼了,吃點吧。”女人這次頭也沒回,好像她背上長著眼睛,他的一切都逃不過她的視線。
他忍不住去看那個男人。那個男人喝過酒,還用舌頭舔了舔勺子。顯然是真的很久沒喝過丫。舔過了,忽然扭過頭來,望著他。他看出了那目光里的乞求,他知道這個人什么意思,可是他不敢再說了。他又喝了一口酒,他不敢把聲音放大了,他覺得那樣太顯擺了,會勾起別人的欲望。
女人催促說,“面條真的要涼了。”
“哦,是嗎?”
“我再去給你熱熱吧。”
“不用了,不用了。”他端起碗,一會兒就把那碗面吸溜了。他沒覺出這面條有什么好吃,又糙又澀。他覺得這面條比自家女人做的差多了。
女人又給他盛了一碗。
他又吸溜了。
他把酒碗里余下的酒一仰脖干了,又滿足地打了個飽嗝。他覺得自己有點暈暈乎乎了。這種感覺真好。喝酒為醉,娶女人為睡。他想起了團長的話。他也想起了團長的臉。他胃里又翻騰起來,使勁地揮了揮手,像要把什么趕走。
“送我去客房吧。”他說。
女人哦了一聲,跳下炕,推開里間的門,先進去了。他不知女人進里面去干什么,過了一會兒,屋子里亮起了燈。又過了一會兒,女人出來了,看了他一眼,說,進來吧,還愣著干么。他跟著走了進去。屋里也生著個爐子,爐火不很旺,女人蹲下去,用爐鉤捅了捅,爐火開始熱烈起來,喧嘩起來。油燈卻跟外屋的一樣昏暗,泛黃的光線將屋里抹上了一種暖昧的色彩。
“就這里?”他眼睛睜得多大。
“就這里,不在這里,還能去哪里?”女人笑了。
“不對吧,這是你的家。”
“也是你的家,那幾間冬天不好收拾,好久沒客人了。”
他搖了搖頭。
女人上了火炕,跪在那里,幫他鋪展被子。女人知道他看著她,回過頭說,有點冷,一會兒就暖和了。女人的姿態,讓他心里不由一熱。他懷里揣著那個布褡褳,立在一邊,覺得真有點回家的意思了。他腦子里忽然蹦出一個念頭,他的女人這會兒睡了嗎?
“大哥收拾一下,我去給你打水,燙燙腳,走這么遠的路,一定累了,泡泡腳睡下也舒服。”
“啊,不用了。”他搖搖頭說。
女人又一笑,跳下地,出去把水壺提過來了,往盆里倒了水,又加了一瓢涼水,伸手試了試,可能覺得溫度合適了,催促他說,快去洗吧。他好像這才清醒過來了,放下包袱,坐在了水盆旁邊的那只小凳子上,卻不去挽褲子。女人看出了什么,笑笑,關上門去了。他怔了一會兒,把一雙腳泡進了盆里,覺得溫熱的水氣慢慢慢慢地升上來,在他體內游走。燙過后,他覺得身體輕爽了許多,仿佛這些天的勞累都消失了,這些年的疲倦都散去了。他躺下來,摸出一支煙抽,覺得自己也像煙霧一樣想飄。那個布褡褳放在他和墻的中間,在家靠娘,出門靠墻,他覺得它的位置比他也安全,保險。但他卻沒有脫衣服,他不知道那個女人睡了沒有。他怕她再走進來說話,或者拿什么東西。門好像不能閂了,原來肯定有過插板。但不知什么時候取了。
女人果然進來了。
女人說,“剛安頓我家那口子睡下。”
他不明白女人為什么這樣說。
“你不知我家那廢人,睡下后就是天塌下來也不知道。”女人又說。
他還是不明白女人為什么這樣說。
“睡吧大哥。”
他嗯了一聲。
女人卻沒有走的意思。他忽然有點明白女人什么意思了。他看到女人臉上浮著暖昧的笑。他覺得嗓子眼發干,發堵,發澀,說不出話來了。女人也上了炕,說,要不我陪你吧,兩個人睡著暖和。他覺得自己周身的骨骼燃燒起來,柴火似的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
“你像個當兵的。”女人說。
“你怎么知道的?”他脖子一縮。
“你進來時我就看出來了,你胳膊甩得高高的,當過兵的人好像都這個樣子。”女人笑了笑。
他不由得又一次驚訝于女人的聰明了。
女人接著說,“當兵苦,連個女人都近不了,是吧?”
他說不出話來,他感到了女人身體散出的熱力,覺得呼吸有點困難了。
“別不好意思,我知道你想。”女人說完格格格地笑了。
他想把這個女人摟在懷里了,真的想了。他跟著團長逛過窯子,不,是團長進去了,他在外邊守著團長的馬。他摸著馬的鬃毛,恍惚聽到了女人綿軟的叫聲,他身體跟著軟了,手指卻深深地嵌入了馬的脊背。他聽得手下的馬忽然嘶叫起來,他把它弄疼了。他不好意思地撫著團長的馬,想,當個長官多好啊,他不能做的,團長能做,他做不了的,團長也能做。想到團長,他腦海里又浮出了那血腥的一幕,他聽到了銀元的喧嘩,銀元的騷動,銀元的歌唱。團長死了,團長的銀元卻沒死,他不知道團長怎么攢了這么多錢。他一直盯著團長藏錢的那個地方,他想都沒想就把它掏出來了。那袋銀元埋得很深,他費了很大的勁出了一身汗,才把它挖出來。團長肯定沒想到他的馬夫竟然知道他藏錢的地方,做夢都不會想到。想著那些銀元,他不由得又看了看躺在他和墻中間的那個布褡褳,把它們往自己這邊拉了拉。
“裝著什么呀,不會是銀元吧?”女人說。
他嚇了一跳,“都是些舊衣服。”
“看把你嚇的,我一個女人家能把你怎么了呀。”
女人靠過來了,“要不我幫你脫吧。”
女人的聲音很輕,若有若無的,女人的手也輕,輕輕地移了過來,在他臉上逗留了一會兒,又移到了他粗壯的脖頸上。女人的手指在他脖頸上劃著,劃著,他屏著呼吸,覺得身體融化了,可他卻不敢抬眼看她。女人又笑了笑,開始脫衣服了。他看到女人的衣服葉片似的飄到他的眼前。
他嗅到了一種肉體的氣息。
可是他還愣在那里,他好像被那氣息熏醉了,動彈不得了。女人噗地吹熄了燈,他于是陷入了黑暗中,黑暗里有白光在閃動。女人像一條大魚投入了他懷里,女人輕輕地說,還不脫嗎?他覺得自己給徹底瓦解了,他在女人的幫助下解除了束縛,然后就動作起來。他沒想到這個女人這么好,這么柔軟,這么讓他快活。他覺得自己從來沒有這么快活過,他好像洗了個澡,這些年征戰的煙塵都洗去了,飄散了。
“大哥,我實在是沒辦法,那個廢人等著我養活。”等他垮下后,女人說。
他聽出了女人的意思,他知道女人需要什么。女人摸索著點了燈,開始穿衣服了。他有點戀戀不舍,又伸手摸了她一下。
“錢,我給你。”他說著去摸自己的衣服,可只摸出一些紙票。
女人的眼里跳動著亮光。
“只有這些了。”他紅著臉說。
“你別寒磣我了,你也知道我難,要不我會這樣嗎?”女人生氣了。
“真的只有這些了。”
“把你的褡褳打開吧,我知道那里有銀元。”
“沒有,真的沒有。”他使勁搖了搖頭。
好像是要證明自己沒撒謊,他打開了那個布褡褳,他把前袋的幾件衣服拿出來,在女人面前抖了抖,說,你看看,哪有呢。你可以自己摸,有錢都是你的。他把衣服的袋子都翻了出來,它們像幾只骯臟的舌頭。他委屈地說,你看看,看看,哪里有錢呢。他又把后袋打開了,說,這都是些搟面杖,你看你看,有錢嗎?什么都沒有。
“沒錢,你還搞女人?”女人拔高了嗓門。
“又不是我主動的,是你……”
“喲喲,速了便宜你還賣乖?不管怎樣,你得付錢。” “我真的沒錢。” “那就把這些搟面杖留下吧。”女人忽然說。 “不行,這是給我家里買的。”他臉色一下變了。
“你一不掏錢,二不留東西,你總不會是要耍賴吧?你一個大男人要耍賴,還有臉走得出這個店兒嗎?這不就是幾根破搟面杖嘛,你以為是銀錠還是金錠?不都留下來,你總得留下一半吧?”女人說。
“別說一半了,一根都不能留下。”他一伸手護住了袋子。
“不留就拿錢來,錢呢,給我。”女人把手伸到他面前。
“我會給你的,我發誓,我一定會給你的,過幾天我就給送來。”他說。
“哄你的大頭鬼去吧。”女人忽然笑了起來。
“我真的不哄你,哄你我是這個。”他用手比劃了一下。
女人又笑了起來,他不由得低下了頭。然而他一個沒提防,女人已劈手從他袋子里搶過一根搟面杖。他臉色倏地變了,一探手就抓住了搟面杖的另一頭,用力一抽,卻沒有抽出來。他沒想到女人手勁那么大。他覺得自己遇上了一件棘手的事情,看來這個女人并不好對付。他又一用力,搟面杖被他拔過來,女人好像焊在了上面,兩只手和身體也跟著過來了,讓他奈何不得。他們像是在進行一場拔,可賽。他心里狠狠罵了一句,想繼續用力,卻忽然記起了什么。他知道不能再用力了,掌握在女人手中的那頭并不是那么牢不可破,也許再一用力,它就會破裂開來。他這么一愣怔,搟面杖就被女人拔過去了,到了她手里。女人抓到了東西,開始往炕下逃了。他老半天才緩過神來,跳下地去追。
女人逃向了外邊那間房子。
他看到那間房子亮著燈。他奔了進去,看到一雙目光劍一樣地刺過來,它的源頭來目炕上躺著的那個男人。他怔了一怔,但他知道這是堆干草,也就沒把他放在眼里,繼續去抓那個女人。干草忽然咆哮了一聲,含糊而又凌厲,他不由打了個哆嗦。可他還是沒去理會,他繞過火爐,把女人逼向墻角。女人叫了一聲,三下兩下跳到了炕上。他也跳了上去。于草掙扎著要坐起來,卻動彈不得。他又把女人逼到了炕角。
“給我,還給我。”他盯著女人說。
“不,不給。”女人說。
他一伸手就要撲過去,一雙腿卻被干草抱住了,金屬般的鋒利的牙齒突然嵌入了他的肉中。他慘叫了一聲,聲音把屋里的黑暗劃開了個口子,好像有黑色的血在流淌。他使勁抽出腿,一腳踢向那堆干草。他聽得干草哼了一聲。他又要踢下去,感到后腦上重重受了一擊。他身體晃了一晃,軟了下去。他覺得自己完了,再也走不出這個店了,也回不到他們的村莊了,看不到他的父親了,看不到他的女人了。
他聽得女人尖叫了一聲,手一甩,搟面杖突然向地上飛去。
他癱在炕上,看到它劃出了一條優美的弧線,當的一聲掉在了地上。他心里不由一沉,眼睛卻死死地盯著那根搟面杖,他看到它的一頭裂開了。他心里嘆息了一聲,他知道沒有牢不司破的東西,何況,它的一頭是用面粉糊上的。不管他消耗了多少心思,怎么躲在地窖里加工,怎么把搟面杖鑿空,怎么把它的一頭糊上,怎么看著它像鐵一樣凝固了,然而,它始終是面粉糊上的,經不住這樣的撞擊。他知道一個埋藏了很久的秘密就要暴露了。
他閉上了眼睛,聽得一些銀亮的圓片從杖子的一頭奔涌而出,在火爐周圍舞蹈著,歌唱著,歡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