強在慢車進站時走上了站臺。要離開小站了,應(yīng)該穿一身漂亮的衣服,令自己容光煥發(fā),一掃枯燥單調(diào)的生活給人帶來的萎靡和空虛。強還背著一盞信號燈,那樣兒似乎是外出干活,其實他有重任在肩,將要坐車去市話劇團演一個小角色。
強的信號燈是一盞老式信號燈,早已被鐵路淘汰,今天已經(jīng)很少能看見它的蹤跡了。但老電影《紅燈記》里,地下黨員李玉和曾拎著它給日本鬼子開火車。強這盞燈被他保管得很好,其功能仍然能正常發(fā)揮,比如那可以轉(zhuǎn)換顏色的機構(gòu),紅、黃、綠,三塊玻璃可以任意調(diào)換。信號燈已跟隨強多年了,自打他來小站當(dāng)鐵路工人就隨著他。
已是多年前的事了,信號工強來到了小站。精力也曾過剩,也曾對那每天在小站只停兩分鐘的慢車望眼欲穿。但隔不了幾天,強就要乘慢車外出一次,原因是相鄰兩個小站的信號設(shè)備歸他維護。強穿著鐵路制服,從車這頭走向那頭,倘若遇上一位姑娘,強的眼睛就變得大膽起來。一天,強瞅上了一位姑娘,那姑娘憑窗而坐,從穿著上看可知是市內(nèi)紡織廠的工人。正當(dāng)強準(zhǔn)備靠近她時,值班員用來給火車司機顯示發(fā)車的信號燈壞了,慢車因此而遲遲開不了,值班員急得抓耳撓腮。這時,就見強打開車窗,朝那人叫了一嗓子:哥們,接家伙!
慢車啟動了,女工看了強一眼,待車快速運行起來后,女工又看了他一眼,頭一個眼神意味深長,后一個眼神,似一縷悠悠的青煙。
接下來的日子,談戀愛,結(jié)婚。那女工叫蓉,因為廠子在市里,一開始兩人就被兩百多公里路阻隔開,但這并不影響強去看蓉。小站不停快車,鄰站才有快車停,強為了節(jié)省半天時間,每次去看蓉就要半夜起床,步行十多里路去鄰站趕快車。走夜路自然要用燈,于是那盞老式信號燈又一次派上了用場。強年輕,不怕走夜路,但怕孤獨,強想,我來來去去是為了看蓉,我為什么不可以叫她來陪我呢?于是強就想到了手上的信號燈,他找來蓉一張相片的底片,貼在那塊黃色的玻璃片上,當(dāng)他在那路上走得疲憊不堪時,便扭出那塊黃色的燈片,于是,蓉的臉?biāo)埔粓F彩色的云懸掛在夜的帷幕上。
這還不足以讓強高興,足以讓他高興的是他同那些女工們一次又一次聯(lián)歡。在第一次活動中,強登臺演唱了一首《石油工人志在四方》:“我當(dāng)個石油工人多豪邁,頭戴鋁盔走天涯……”強的嗓門很粗,經(jīng)那音響擴大后,像一條饑餓的狼在嚎。盡管如此強還是贏得了滿堂喝彩,特別是那胖胖的女團委書記,握著他的手說:“咱們都是工人階級,是國家的主人,時代賦予我們很多使命,希望咱們團結(jié)奮戰(zhàn),共同完成它。”打那以后,強的生活一下變得很匆忙,很緊張,也很充實,行動的軌跡由小站至鄰站,由鄰站至市里,然后到家,到紗廠。當(dāng)然,強走在路上也不再覺得孤獨,覺得身后有無數(shù)雙眼睛看著自己。
可惜,好景不長,強和蓉分手了,原因是蓉重新喜歡上了一個人。那天晚上,強是半夜十二點進的家門,選擇這個時間,是因為強算準(zhǔn)那個人會和蓉在床上。果然,他們似兩條褪了毛的大白鼠一樣四下逃竄。但僅僅是一眨眼的功夫,那人就變得牛逼起來:“要多少錢,你出個價。”
強很憤怒,瞪著血紅的眼睛喊:“我要十萬!你有嗎?”
“何止十萬,一百萬對我也是小菜一碟。明說了,我一個月掙的錢,夠你掙上十年!”
后來,那人在茶幾上丟下一沓子錢。再后來,蓉就同強離了婚。強起初覺得很窩火,曾產(chǎn)生拿刀同那人同歸于盡的念頭,經(jīng)大伙一陣勸說,那念頭就散了。不過強始終恨著自己,恨自己當(dāng)初不應(yīng)該那么下賤,把那沓子錢當(dāng)著蓉的面塞在枕頭下,應(yīng)該把它們從窗口扔出去,看著它們像天女散花一樣,滿天飛舞……
往后的日子,是強一個人繼續(xù)在小站生活的日子,不再有那種半夜步行十多里路的疲憊了,也不再有那一團彩色的云霧了,自然,也不再同那些紗廠女工們引吭高歌了,生活又恢復(fù)到昔日當(dāng)單身漢時的懶散和無奈。因為是無奈,一個生活的內(nèi)容就乘隙而入:飲酒。強喝了酒就變得很傷感,傷感的他總?cè)滩蛔》瞿潜K信號燈,用衣襟一次次地擦拭。它原本就油光閃亮,經(jīng)強如此反復(fù)地擦拭就更加亮了,在昏黃的燈光下發(fā)出了驚人的光芒。隨后,強擰亮了信號燈,先是紅光,繼而是綠光,最后是黃光,但這道黃光叫一張臉的剪影弄得斑斑駁駁,投射在對面墻上好似一張經(jīng)水泡后的掛歷。強望著那張掛歷,就開始想心事,他想,我是小工人?我可以用這燈叫火車開走!你大款行嗎?仗著有幾個破錢!耍牛逼!可你知道嗎?火車才不認你那錢呢!它認的是咱手上這盞燈!如此一想,強就對那燈生出一股無限的愛戀。某天,強來到市里,在一處十字路等綠燈時,看到往來穿梭的汽車,強想,它們是火車該有多好?情不自禁強就走到了路中央,對著迎面而來的一輛汽車高舉起手上的信號燈,忍不住他擰亮了紅燈,急駛而來的車。嘎地一聲停住了。
又一天,強再次來到那路口,但此次他剛到就被一個人盯上了,那人問強:“你那燈扔不7”
“不!”
“我用錢買。”
強一怔:“多少錢?”
“一千!”
強心中涌出一股暖流,旋即他又冰冷下來:“一萬也不賣!”
那人有些生氣,很想說幾句難聽話,但他克制住自己,告訴強他是市話劇團的一位導(dǎo)演,正在排演一部表現(xiàn)鐵路工人抗擊日本鬼子的話劇。人員和資金都到位了,就是缺少一盞老式信號燈做道具。團里叫他找人照著舊照片訂制一個,可他總覺得缺少陳舊感,他想用實物代替。他最后告訴強,如果你實在不想出讓,我們可以折中一下,我安排你一個角色,正好你又是鐵路工人,有生活經(jīng)驗,到時候你提著你的燈上臺,既救了我的戲,你又留住了燈。
強答應(yīng)了。
那天,回到小站,強又是一夜沒睡,他沒喝酒,卻像喝了酒一樣興奮。導(dǎo)演給他安排的是一個小角色:抗日組織扒了鋼軌,給日本鬼子運送彈藥的火車掉了道,日本鬼子追來了,恰好遇上巡道工強。強沉著機靈,用信號燈光把鬼子引入到一條山溝里。從上場到結(jié)束充其量只有兩分鐘,很不出彩,但需要信號燈上場——這就夠了。強按照自己的思路做了一個照燈的動作,然后他就睡了,睡得很甜,連一個夢都沒做。
這天,強準(zhǔn)時來到市話劇團,那樓就像一艘將要遠航的輪船,船首是大門,大廳就藏在船的腹中。該強出場了,導(dǎo)演沖他打了一個手勢,隨后強就從幕后走上了前臺。強起初有點慌,可一看到臺下那一片黑壓壓的人頭,他就興奮起來,他覺得自己好像又回到了小站,那山,那水,那鐵路,特別是當(dāng)那道具火車被人推過來,強心中又裝滿了自豪。“我當(dāng)個石油工人多豪邁,頭戴鋁盔走天涯。”呵!誰說我們窩囊?誰說我們窮?我們可以力拔山河,叫火車停,叫火車開!情不自禁,強擰亮了信號燈。哦,多么明亮的光呵!而且還是黃色的。強望著那一道似水一樣潑出去的光束,淚水奪眶而出……
怎么離開那舞臺的?強已記不清了,只記得自己高舉著那信號燈,興奮地立在舞臺上時,一個人跑了過來,踢了他一腳:“你他娘的想奪戲呵!也不看自己是誰?”
就這樣,強被攆出市話劇院,隨他一塊出來的是那盞信號燈,但它叫人從樓上扔下來后捧碎了。強把它攬在懷里,蹣跚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