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雞和它的主人們

我自從破殼而出，就是土生土長的鄉下雞。住在農村，我有啥吃啥，土里刨蟲子，草垛里撿谷子、麥粒，還有樹邊小樹林的草叢里，也是我迷戀的地方，不僅環境好，伙食也豐富。

這地方真大，就人少。我看見村子里不是老的就是少的，婦女們在家里看家守院，男人都到城里打工賺錢去了，偶爾回來，村子里就熱鬧了，而且我的兄弟們也會在這個時候英勇就義。我還聽女人們對她的男人說，這些雞看著一天天長大了，咱家的雞蛋吃不完，帶點去城里吃。

我的主人對我說，快點長呀，過年，可就派上用場了。

我的外號叫霸王雞，打小時候，我就比別的雞力氣大，搶食，打架，別的雞都領教過我的厲害，現在，一群小母雞圍著我，整天咯咯地叫的我心煩。

我慢慢長大，有一天，我感覺喉嚨癢癢，天還沒亮，我就醒了，忍不住亮起噪子，主人說，這只雞叫得真歡。每天早上，我都會在固定的時刻異常清醒，忍不住叫喚主人放我出去散散心，在雞籠里呆了一夜，擠得我骨頭都縮了。

我有一個伙伴叫二蛋，二蛋是主人的兒子，最喜歡我，是他稱我為霸王雞。二蛋說這只雞打架厲害，就叫霸王雞，而且它叫聲響亮，打鳴比鬧鐘還準時，是一只好公雞，我一定得把它養得好好的，做我的朋友。

我發現我很英俊、健美，是那只蘆花小母雞的挑逗下才有所覺悟。

蘆花雞沒事圍著我轉，另外一些小母雞就取笑蘆花雞，但它們也同樣沒事在我身邊跟走馬燈似的轉悠。

蘆花雞說，霸王雞，你不知道你有多帥，又高又壯，可惜了你這副好身板，你要知道，長得越大越結實，離你挨刀的日子就越近了。

我是雞，一只公雞，我的命運就是早晚有一天，會被拔光一身閃亮的雞毛，成為別人的腹中餐，這就是我們公雞的命運。自從我深知這一點，我開始得過且過，在母雞身邊嬉戲，尋歡作樂。當然，如果有哪只公雞不識實務，來侵犯我的母雞，我會毫不猶豫地與它進行決斗，我用尖尖的嘴啄住它的雞冠，我鋒利的爪子將它壓在我的身下，直到它全線潰敗，從此見了我就逃。

二蛋雖然喜歡我，但他做不了主，我看見二蛋跟我玩耍時，他娘罵他整天沒出息，就知道撒野，沒心思念書，哪天把這只雞宰了，讓你收收心。二蛋灰溜溜地跑進屋子里，拿本書出來看，不時望望我，說，霸王雞，你要是有一技之長就好了，沒準我娘發發慈悲能留你一條小命。

二蛋在院子里念口訣，一加一等于二，三加二等于五。

一天，二蛋趁他娘不在，給我喂谷子，說考考你，霸王雞，你知道一加一等于幾?如果知道，就叫出聲來。

我就喔喔喔叫了二聲。二蛋高興地給我幾粒谷子，又問，二加二等于幾?我就叫了四聲。

其實，我早就知道，我是一只與眾不同的雞，自從女主人每天晚上把我們趕進籠子之前數一二三四五只雞時，我就對數字很敏感。

二蛋那天高興地對他娘說，我是一只神奇的雞，會算算數。他娘不信，二蛋就考我，我為了拯救自己的小命，也積極配合，果然，他娘高興極了，說，這真是一只神奇的雞。

從那天起，我的待遇比以前有了很大的提高。

他們給我專門做了一個雞籠，特別漂亮。從那天起，二蛋開始教我二十以內的加減法，我的嗓子專門用來打鳴，現在用來算算術，但只要我能長壽，不被拿去當過年的犧牲品，動動腦筋，也理所應當。

我聽見二蛋娘說，城里最稀罕這樣稀奇古怪的東西，趕明兒拿到城里去，賣個大價錢，也給你賺點書本費。

二蛋說，娘，這只雞長得又漂亮，又會算算術，它能聽懂我的話，留下來給我做伙伴行不?二蛋的娘不同意，說城里人有句話叫什么喪志來著?

千萬別貪玩，以后你也要好好學習，飛出咱們農村，到枝頭做鳳凰去。咱們這只雞，將來要是遇個識貨的主人，買去當了寵物，日子過得可比現在還要好。

蘆花雞沒事會跑到院子里，圍著我的籠子轉悠，它很納悶地說，你怎么被關在籠子里了?外面地方多大，看見沒，有本事，吃得好，住的好，沒自由，真可憐。

我看見小母雞們開始跟別的公雞打打鬧鬧，心里特別不爽，可是我是關在籠子里的雞，只能望洋興嘆。

我憤怒地說，你這只目光短淺的小母雞，沒看見我現在是寶貝?明兒我要被送到城里見識大世面，哪像你?永遠就呆在這種小地方，沒出息。我驕傲地挺起胸，抬起頭，沖著籠子外面大聲叫了幾聲。算是告別。

那天，天氣真好，太陽也被我一嗓子一嗓子地叫醒，我知道我今天要出遠門，特別興奮。

城里是啥樣?有沒有鄉下這樣的林子，有沒有打谷場?城里應該比鄉下還大，人一定很多，城里的人長得啥樣呢?

我在籠子里不停地走動，籠子編得很精致。我也被二蛋娘打扮一新，身上抹了些油，雞毛在太陽的照耀下閃閃發亮。我的臉現在通紅通紅，雞冠子長得比花還漂亮，二蛋說，霸王雞就是不會算術，往雞群里一站，也是數一數二的漂亮雞。

我第一次坐一種屁股會冒煙的鐵東西，二蛋說這是公交車。里面排了很多座位，我被放在過道里，人人都說，喲，這是誰家的雞，真漂亮，城里人現在就喜歡吃草雞的肉，又板實，又勁道。當然，城里人知道，草雞吃五谷雜糧，沒用過添加劑，不過可惜了這一身雞毛，再漂亮不會下蛋，早晚就是被吃掉的份。

二蛋說，這只雞，不是賣給人吃肉的，這是一只神奇的雞，它會打架，還會算算術。

車里的人就取笑二蛋，二蛋的臉憋得通紅。二蛋娘說，正事要緊，別亂說話，看好這只雞，別丟了。

到了城里，我看見土地都與鄉下不一樣，沒有土，到處都平平整整硬梆梆的。還有那些路邊的樹，都被修剪得整整齊齊，像一個娘胎里出來的。不像鄉下，什么樹都有，亂七八糟。城里到處都是屁股冒煙的東西，在路上跑來跑去，跟飛似的快。連房子也不一樣，不是帶院子的，跟我們的雞籠似的，一層一層，不過，比我以前住的雞籠不知多了多少層，都要戳天了，又高又大。

我被帶到菜場，那里全是賣雞的，各種各樣的，有的看上去比我還大，一問，才知道，三個月就長成這樣。有的雞，從蛋里出來，就沒見過天，整天被逼迫著吃食，不活動。我聽說它們的食物也是特制的，能長肉，而且長個兒。不過我看它們全身泡泡刺刺，光看著有肉，都是一身肥肉，個個都老氣橫秋的樣子。

有人問二蛋娘，這只雞長得挺結實，多少錢一斤?

二蛋娘說，這雞不論斤賣，這只雞，100塊。

咋這么貴?金雞呀。鄉下人，真沒見過世面，到城里來糊弄人。來人撇著嘴走了。

又有人問，這只雞長得怪漂亮，不過也值不了這個價吧。

二蛋搶著說，這只雞打架厲害。

那就南邊市場去，那里有斗雞的，斗贏了，還能賺錢呢。不過，這只雞不是斗雞，只是一只草雞，肯定不行。

二蛋娘眼睛發亮，一聽說斗雞有錢賺，就忙著追問，斗雞的地兒在哪?

順著人家指示的地方，二蛋跟娘把我提到一圈入圍著的地方，那里很多人懷里都抱著一只雞，四面圍的水泄不通。我就看那些人一個個面色通紅，大喊，斗，斗，跳過去，叨它的雞冠子，蹬它……

我看見兩只雞正在場子中間打架，它們蹦來跳去，像仇人似的，想把對方置于死地。到處飛著雞毛。一只叫鐵爪的被另一只被喚作黑包公的雞啄得七零八落，最后“黑包公”勝利，那家主人抱起他的雞，有人給他一把錢，他笑瞇瞇把錢塞口袋里，然后拱拱手說，還有誰敢來斗的?

二蛋娘說，要不，咱們的雞也試試?

二蛋說，咱霸王雞厲害，它在鄉下把那些小公雞都追得亂跑。

我被從籠子里抱出來，我被放在場子里。

人家都大笑。

這只不是斗雞，不過是一只草公雞，哪會斗?抱走——抱走?

二蛋說，我家霸王雞可厲害了，它打架是一個好手。

于是我聽見有人開始壓賭注：我賭黑包公贏，我賭霸王雞贏……到處都亂哄哄的，我不知所措。不過，黑包公已經開始對我虎視眈眈了。

它沖我挑釁地咯咯叫了兩聲，然后開始圍著我轉了一圈，我還沒反應過來，它已電光火石一般向我沖來，真奔我的雞冠咬來。我偏頭，閃身，順勢撲騰起翅膀，飛過它的身子，用爪子緊緊抓住它的翅膀，把它壓在身下。

黑包公不甘示弱，就地一翻身，又利爪朝天，直蹬我的肚子，猝不及防，我一下子被蹬出去。它的喙尖利得像刀，劈頭蓋臉向我啄來。

我們扭作一團。

我也拿出看家本領，騰、跳、飛、啄、捕。我的雞毛被它一口咬住，身體被咬得很疼，它拼命一扯，我的羽毛四處亂飛，我瞅準一個空子，趁其不備，啄向它的眼睛，它沒提防，只聽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黑包公的血流出來，我乘勝又一番狂啄，爪子牢牢按住它的身子，尖尖的嘴扭住它的雞冠左右搖擺，撕扯。最后，我贏了，它輸了。

我聽見人家嘖嘖贊嘆，說沒看出一只沒經過訓練的雞，還有這本事，不簡單。二蛋娘手里多一把票子，高興地說，這雞看來不賣了，還是留著以后用來斗雞。

二蛋抱著我，眼淚都下來了。

二蛋說，娘，看咱家的霸王雞，都成這樣了，要是再斗下去，小命都沒了。咱們回家吧。

有人聽說是賣雞，都圍過來，要買我。

二蛋說，這只雞不光是斗雞厲害，還會算算術。我賣它，是想給它找個好人家，能過上好日了。

于是，二蛋出算術，我就用叫聲當答案。

這下，我的身價一下子上來了，有人出五十，有人出一百，還有人出到二百，要把我買回去。

終于，有人肯出三百。

我聽那人說，他想買這只雞送人。

有人出主意，現在有媒體專門報道這些奇聞異事，要是上了電視，你家的雞就值錢了，不光這只雞出名，你們大人也跟著出名呢。

二蛋娘笑愣了，搓著手不知道怎么辦才好。

她說，俺是鄉下人，哪能見到那些大人物，能賣個好價錢，給兒子念書用，就心滿意足了。

最后，我被一個看上去很氣派的人以五百元的價錢買走。

二蛋舍不得我，二蛋娘摸著二蛋的頭說，這孩子，咱們有了錢，可以買很多雞，到時再多養幾只這種雞，你看看，你學費有門路了，還能給你爹買件厚棉襖。都是這只雞的功勞，它以后有好日子過，不會被拿去殺了吃肉，你還不放心?

二蛋依依不舍把我送到新主人手里。

我很舍不得地沖他叫了幾聲，就被抱進了一輛黑色的小鐵牛肚子里，然后到了新家。

那個人說，老爺子，我送只神奇的雞陪你，你老念叨著年輕時窮，養過雞，對這東西有感情，今天我看到這只大公雞，不但漂亮，還會算算術，以后出門，人家溜狗，溜鳥，您就可以溜雞了。

我被送給一個上了年紀的人。

老年人看看我，說，看到這雞，想起以前在鄉下生活的日子，沒有手表，鬧鐘，都是這雞報曉呀。

我被老人從籠子里抱了出來，我很警惕地瞪著他，想啄他的手，怕他傷害我。

沒想到，他竟然捉住我的頭，理理我的羽毛，還很親熱地說，以后就叫你二丫吧，雞，也得有個名字才是。

他考我簡單的算術，我對答如流。太難的，我就不說話，保持沉默。

以后，我身份不再是一只鄉下雞。

我現在時常跟著老人散步，他弄蟲子給我吃，給我喂上等的雞糧，天冷了，還給我穿上奇怪的衣裳，把我打扮的與眾不同。

我知道，人家老喊他老爺子。

他家還有一個兒子，常來看他。

他兒子身邊有人陪同時，那些人都畢恭畢敬地叫他局長。

那個買我的人也曾來過，有一天，我聽見老爺子對他兒子說，‘給那個叫哈巴的人安排個好工作，他給我買的這只雞解了我不少悶，還常為這只雞買東西。

是呀，我現在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人家送的。我現在也有自由，只是沒有蘆花雞陪我，逗我，當然也不能私自外出。而且，每天晚上，老爺子把我關在一個非常小的籠子里讓我抬不起頭來，他說，現在家家住樓，你晚上這樣住，就不會一醒來就打鳴吵得人家有意見了。等天亮了，他才把我放出來。這一切全是那個鄉下小保姆想的主意。

我知道，保姆對我有意見，而且意見相當大。因為，我的待遇還是比他家保姆檔次高，保姆說，不就一只雞嘛，當個寶似的。保姆只是背地里這樣狠狠地罵，還不可思議地說，現在雞成了寵物，比人還金貴。

我病了，老爺子還陪我去寵物醫院看病，打針吃藥。

老爺子帶我溜時，會洋洋得意地說，瞧，二丫會做算術題。

然后我便不停地在人前賣弄我的聰明才智。

越來越多的人給我捧場。

老爺子上了電視，抱著我，在鏡頭前。

還有人專門采訪我，我看見我在鏡頭，頭腦清醒，叫聲準確，只是聲音已經不再洪亮。

我想，二蛋知道我現在穿得這樣漂亮，活得這樣滋潤，心里一定笑開了花。可是，我還是想念二蛋，想念鄉下生活的點點滴滴，如果不是因為要被宰了吃肉，我寧愿自己裝糊涂，一輩子活在那個世界，空氣好，環境好，朋友也多。

終于，我發現，我得了嚴重憂郁癥。

每天早上清醒過來，渾身骨頭都疼，想抬頭挺胸引亢高歌，卻發不出聲來。

終于，我發現，我的不僅不會打鳴，而且連咯咯叫都不行了。

老爺子一天帶我出門，人家又要出算術題，結果我一聲也沒叫出來，老爺子的臉都氣綠了。人家笑著說，這不過是一只普通的雞，而且還是一只鄉下小草雞，您要溜雞，也得弄個上檔次的雞來溜，要是能帶著孔雀出來溜溜，那才與您老的身份相符。

我的身體也大不如從前，長期不運動，營養過剩，被束縛這么久，連打鳴的本能也喪失了，老爺子起初以為我病了，送我去寵物醫院。

后來，醫生也拿我沒招，說這只雞，看來不能叫喚了。

老爺子與我日久生情，倒舍不得把我宰了，可是，他看著我毛干色衰，也越來越不喜歡了。我出門的日子越來越少，最后被放在廢棄的小雞窩里，成天鎖著門，喂點剩飯剩菜吃。

后來，那個被稱作局長的兒子因為受賄要接受審查，我也成了受賄的證據。有人舉報我曾是幾萬元高價買來的當禮物送給局長的父親的神奇的雞，會算算術的雞。

我以為，我有一技之長，會活得久一些，最起碼能活到老死，而不是被殺死。

可是，我因為長年不能鳴叫，該練嗓子時卻被壓抑不能出聲，終于導致現在失聲。我成了一只普通的雞。

老爺子一天在紀檢人員走后，對著我長嘆，幸虧你是一只普通的雞，不然，我兒子就玩完了。

可是，如果我不殺了你吃肉，沒人相信你就是普通的雞。

他轉臉對小保姆說，明天，把這只雞宰了。兒子要回來坐坐，留他在這里用餐，給他壓壓驚。

夜里，我又一次夢到我的從前，那些單純的生活，幸福的日子讓我開心了很久，笑著醒來發現，其實，在這城里過的日日夜夜里，我不知道活著的意義是什么，甚至，在被當玩物的這些日子里，我曾經的輝煌與耀眼，是因為我處在這樣一個家庭里帶給我的。而我在這里生活過的歲月，生命對我來說已不足留戀。

天快亮了，清晨，我將以一只雞的身份，一只公雞的身份，最后給他們報一次曉。我努力伸長了脖子，挺起了胸膛，在被遺棄的角落的雞籠里，用盡全身力氣，開始唱歌，四下無聲，氣流在我身體里涌動著最后一腔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