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秋

一

黃文炳戴著頂禮帽騎了輛東洋車，大搖大擺地從分界炮樓一路打著鈴回來了，桑木橋人大都沒見過東洋車，聽到鈴響，紛紛擁出來看稀奇；還有幾個孩子和村里的土狗就跟在車后瘋跑，邊跑邊通報：

“快看，黃家大少爺會騎東洋車了！黃家少爺成東洋鬼子了！”

黃文炳現在最忌諱的就是別人叫他東洋人，更別說東洋鬼子了，一聽不樂意了，跳下車作勢要打人，那些孩子忙一哄而散，幾只土狗不識相，還在那里發呆，終于被一通碎磚打得嘰哇亂叫，夾著尾巴逃遠了。黃文炳回到家，先到他娘的牌位前恭恭敬敬地上了炷香，又鞠了幾個躬，這才坐下來跟他爹談家常。

黃懿修最看不慣的就是兒子這副洋甩子派頭，回來就回來噻，還弄了輛東洋驢子洋而八侉地一路顯擺，就是不怕人罵，也小心不要被新四軍半道給伏擊了；還有，現在頭也不會磕了，要學東洋人鞠躬，鞠躬鞠躬，鞠你娘的個大腿弓！

黃懿修秉承著祖上傳下的教導，膽要小心要細，飯一口一口地吃，錢一文一文地賺，居安思危，不惹事生非，連對下人都客客氣氣的，講究的是和氣生財平安是福；偏偏生了這么個兒子，一天到晚頭拎在手上闖，像個沒魂大膽的李哪吒，看得他直心驚肉跳的。老地主想看來我是老了，膽變小了，這祖上傳下的家業不被這畜牲糟蹋光就念阿彌陀佛吧！咳，也不知我前世里作了什么孽，生下這個活現報的東西！

黃懿修半瞇著眼，捧著水煙槍在燒，黃文炳忙掏出半包東洋煙，巴巴地遞給他爹一支。黃懿修接過來沒點，卻扯斷了揉成碎末，然后才裝到自己水煙槍里。

黃文炳在一旁微微皺了皺眉頭，但又不敢對他老子發什么脾氣，只好剝指頭，剝了半天指甲，小心道：

“人家日本人就是厲害，這煙比你那老煙葉子可好抽多了。”

黃懿修沒搭他話，手持一根紙媒子，“噗篤”一下吹旺火星，“呼嚕呼嚕”猛抽了一氣，突然咳起來，咳得驚天地泣鬼神的，待緩過勁來，慢慢呷了口茶，而后清清嗓子，閉目向天，良久嘆息道：

“唉，我不管你那東洋不東洋的，新四軍這次可又來了……虧得我見相，趕緊把家里的三根槍捐了，好歹才沒被當漢奸對待；不過他們讓我知會你一聲，少替東洋人做走狗；還說什么多行不義必自斃……唉，我就想不明白，咱家又不缺吃又不缺穿，你跑去出這個頭充這個能干嘛……我看你早早晚晚都要惹禍！”

黃文炳不滿道：

“我怕他新四軍？！又是趙云龍那狗日的吧，自他回來后就老是找我們的麻煩，你算算，這幾年咱家捐給他們新四軍的糧食、槍還少嗎？他縣大隊攏共就那三十幾根燒火棍似的破槍，稍微好點的哪一支不是我們捐的，還說我是漢奸，沒良心的東西！”

想想又說：

“槍給他們拉倒，破財消災，就當打發叫花子吧，地窖里的那箱炸藥可千萬不能讓他們發現，那東西是佐藤臨走時偷偷弄出來的，一色是些呱呱叫的好貨，袁若懷的還鄉團老早就看中了這批貨，出了六根小黃魚我還沒舍得出手……”

黃懿修嘆嘆氣，“唉，如今這世道哇有槍就是草頭王，你沒經過那陣仗，烏燈瞎火，又是刀又是槍的，盒子炮都頂到我腦門上來了，都是些活祖宗，一個都得罪不起呀！你那東西要盡快出手，貴賤不論，省得我一天到晚擔驚受怕的，像坐在火藥桶上！”

黃文炳不耐煩道：

“行了行了，下回等他再來告訴他我說了，都一起長大的，互相留點面子，別惹急了我，他吃生米我是吃生稻的，沒哪個是吃素的，還怕他們？咳！”

黃文炳跟趙云龍一塊兒長大，平時處得還算好，前幾年倆人還約好一起去投奔新四軍，那時地主婆還沒死，又是哭天搶地又是尋死覓活的他就沒走成。后來新四軍主力北撤，趙云龍奉命留下來組建縣大隊，還來跟他商議借槍，縣大隊僅有幾支槍一人派不到一支，打起來還老吸殼；他那時沒跟日本人，就爽快地把護家的幾支“漢陽造”都拿了出來。再后來他被日本人看中，去了分界炮樓，兩人便不來往了。

伙計大連子過來問中午吃什么，老地主黃懿修在家很節儉，平日里煮菜時油都不肯多放，原先地主婆在世時更節省，每個月初一月半二十五全家還要陪她吃幾天素。黃懿修叫大連子抓只小公雞殺了，到村口毛佬兒燒臘店里割點豬頭肉，豬頭肉要嘴疙子和耳朵那塊的，再搬兩方鹵水豆腐，另外把地窖里的大麥燒酒也打它斤把上來，爺兒倆今天要好好喝上點。

黃懿修自己舍不得吃喝，勸兒子筷子勤點，又親自動手把雞腿雞翅撕給兒子，自己癟著嘴弄了個雞頭啃啃。喝了一陣，黃文炳拍拍自己的頭，叫道：

“咳，光顧喝酒，差點把大事都給忘了……”

原來佐藤調任后，分界炮樓新來了個小野少佐。本來依小野的軍階是不可能來守區區炮樓的，但聽說他不知因為什么得罪了上司，從華北戰場上一家伙被貶到這里，同來的還有一只有牛犢樣的大狗，那大狗也像小野似的，成天懨懨的，無精打采，叫都懶得叫的。一開始大家看小野落魄，都有點輕慢。有一次，一個軍曹喝多了酒，無意中踢了那大狗一下，他大概嫌狗擋了道什么的；不料正好被小野瞧見了，他惱怒萬分，正正反反一連扇了那軍曹十來個耳光，想想還不解氣，又命令關了三天禁閉，這頓殺威棒一打，大家面面相覷，都不禁從腳底冒出了一股寒氣，從此分界炮樓再沒人敢小瞧了他和那大狗。

這小野對旁人沒好臉色，偏偏對黃文炳另眼相看，黃文炳本是個七竅玲瓏之人，自然順桿子往上爬，眼看八月中秋將至，便試探性地邀請小野來桑木橋摸秋。

摸秋這個風俗，據說是施耐庵寫水滸時寫到鼓上蚤時遷，忽然想起要為天下的賊們設一個節日，于是八月半這天，家家戶戶大門四敞，任人出入，大家你偷偷我來我偷偷你，甚至有人把人家敬菩薩的貢品或者婆娘的小衣裳也摸去了，其實都很窮，能偷到些什么呢，一個哈哈兩個笑，講究的就是一個樂字……

不料小野非常感興趣，非常詳細地詢問了摸秋的講究，連說“喲西！喲西！”所以這次回來，黃文炳要跟村里的保長錢花臉商議八月半如何接待小野來摸秋的各項事宜……

伙計大連子這人有點愛小，平日里跟著東家黃懿修清湯寡水，嘴里都快淡出個鳥來了，本想借這次少東家的光沾沾，揩點油水潤潤五臟廟，不料等他忙完手上的活計去收拾桌子時，發現盆光碗凈，酒壺里連點酒腳子也沒剩下，壺口朝下爽了半天酒氣也沒得。大連子在灶屋里扒了幾口冷飯，越吃越慪得慌，就悄悄摸到下邊地窖里想弄兩口殺殺酒蟲子，腳下一急，心一慌，被轉彎角落里一口大木箱絆了個跟頭，鼻子支上去一聞，卻嗅出了一股濃濃的硫磺味，他家祖上開過炮仗店，對火藥并不陌生，頓時嚇了一跳，酒也顧不上偷了，連忙溜了上來。

往年八月半黃懿修總會給下人們放一天假，準備一份節禮，今年只顧著要接待小野，沒顧上這茬，所以八月十四那天大連子去請示了幾趟，他只是揮揮手讓他先回去。大連子回到家，女人跟孩子就上去掏袋子，除了幾塊飯鍋巴，其他什么也沒有。晚上老婆心里有氣，不讓大連子惹她，大連子忍不住把火藥和小野的事在枕頭邊咬耳朵告訴了女人，大連子嗓門不大，還特地壓低了嗓音，但他女人是個大炮筒子，嗓門很粗，兩口子吵吵嚷嚷被外過窗下的拾寶聽了個真。拾寶雖然是個半傻子，但他聽房聽出了癮，學話的本事一流，回去跟他爹一學，他爹老正拍手叫道：“不好，糟了糟了，新四軍八月半也要回來摸秋，這下怎么辦才好？”

二

八月半那天一大早，小野就帶了十來個東洋兵和三十多個和平軍進了桑木橋。雖然今天只是來摸秋，但小野原先在華北戰場上呆過兩年，跟國防軍跟八路軍都打過仗，習慣成自然，走到哪里都十分小心謹慎。一進村，幾下里立即布了崗上了哨，一個東洋兵搭幾個和平軍，三個人一崗，五個人一哨，兩小時一輪，一個時辰一換，刀出鞘槍上膛，一點也不帶含糊。桑木橋的人哪里見過這陣仗，都嚇得縮到屋里不敢出來。有膽大的從門縫里朝外張望了半天，見外邊鴉雀無聲，似乎并沒有什么危險，還不敢把門全敞開，悄悄地開了半扇，佯裝捧草燒早飯，等了等，見確實動靜不大，這才敢把門全打開。

孩子們不管，大人害怕東洋人，他們怕個屁，早已偷著從后門溜了出來。今天他們還沒起來就聽紅鼻子來說東洋人進村里了，還帶來了一只像小牛那么大的大狗，都止不住好奇，挨挨擠擠地湊了過去。

木木是一只有點氣質的大狗，雖然它的身塊要比其他狗大出一倍還有余，但它很溫和，看上去甚至有點憂傷，它并不跟村里別的狗一起玩，它很古怪地看著它們不知為了一個什么東西就互相咬得不可開交，一會兒卻又親親熱熱地糾纏在了一塊。它冷漠地在遠處看了一會兒，從喉嚨深處“呃”地一聲不曉得咕噥了些什么，而后頗有尊嚴地擦著它們走開了。

紅鼻子家在黃家隔壁，東洋兵一進村他就出來了，半天工夫那狗已與他混得挺熟，他試探性地把自己手中啃了大半的老玉米棒遞過去，木木有點好奇地聞了聞，搖搖尾巴，舔舔紅鼻子臟兮兮的手，溫順地靠到他身邊。

黃文炳一見，罵道：

“小兔崽子，作死啊，滾一邊玩去，這可是皇軍的狗，咬不死你們！”

小野蠻和氣，他看上去很喜歡小孩，擺擺手，笑瞇瞇道：

“小孩，你，我的狗，一起玩，好朋友！”

說著突然打了個唿哨，木木打了個激愣，看看小野，又看看紅鼻子，擺擺尾巴，竟真的跟著紅鼻子他們顛顛地玩去了。紅鼻子興奮地跨坐到它背上，突然嚷道：“沖啊！”木木很給面子地快走了幾步，晃晃身子，把紅鼻子輕輕撂到一旁，樂得小野哈哈大笑，黃文炳開始沒笑，見小野笑得開心，也跟著“嘎嘎”地笑起來，活像兩只老雄鴨。

鬼子六赤著一雙腳，十個腳趾頭禿里禿巴地咧著嘴，似乎隨時都在給人作鬼臉，他有點眼紅，卻裝出一副不屑一顧的神清道：

“切，看狗日的紅鼻子，也要像黃文炳成東洋人了，阿呸！”

老饅頭光光的頭上害了個大癤子，走起路來癤包里晃晃蕩蕩的，特別生動，像說書先生講的水滸中那個渾名兩頭蛇的家伙，他猶豫道：

“不會吧，他只是跟狗一起玩玩吧？瞧這狗多聽話！”

鬼子六道：

“凡是跟東洋人在一起的，都不是好人，狗也不行！咱們不要理他，讓他滾，不帶他玩了！”

老饅頭說：

“算了算了，他叔叔也是新四軍，上次回來時紅鼻子還把他叔的軍帽借給我倆戴呢。”

鬼子六瞟了他一眼，發現老饅頭并沒有跟著自己離開的意思，猶豫了半天，訕訕道：

“不說了不說了，走嘍，咱們下河去摸河歪嘍。”

他們在老龍河邊一字排開，嘩嘩嘩地撒尿，用手接了一點熱尿涂到肚臍眼上，而后只聽見“撲通”一聲，再看，人已到了河心。紅鼻子不會水，眼巴巴地看他們乒乒乓乓地在河里玩得高興，他只好一個人留在岸上逗那只東洋狗。

鬼子六吸了一口氣，潛下水去，一會兒上來大聲說道下邊可能有一只老歪兒，說著又下去了，不一會兒又冒上來，說：“不行不行，成精了，惹不動它，下邊太冷！”說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長氣，又潛了下去，這一次時間比較長，大家只看見河面上冒出了一連串的小氣泡，泡泡越泛越急，越泛越大，終于，鬼子六烏青著嘴唇，雙手捧上來一只足有臉盆大的老河歪露出水面，抹了把臉上的水珠，咧著豁牙笑罵道：

“狗日的，還頑強！”

紅鼻子也顧不上那大狗了，拍手叫道：

“給我給我，我替你拿，我替你拿！”

傍晚，趙云龍的縣大隊收到一份莫名奇妙的情報：一個有五六斤重的老河歪！幾個人圍著思量了半天也沒看出什么究竟來，終于有聰明人想起拿刀剖開，雖然里面的紙條已快被河歪吞沒了，但幸好還能看出大致內容。幾個骨干分子馬上就地集合，討論后決定先去老地主家把炸藥起出來，然后趁小野在外，炮樓內部人手不夠，去炸分界炮樓，并把這次行動代號為“摸秋”，先摸老地主家，再摸分界炮樓！

三

秋風一起，土匪西北風有點想他老娘烙的漲燒餅了。白面發好酵后兌堿，放在鍋里大油慢火緩緩地烙烤整整一個晚上，再撒上一層捶去外殼的白芝麻，漲燒餅香脆兩面黃，外焦里酥，饞得他這些天直吞自己的口水。他底下有個土匪出主意道，今天剛好是八月半，既然有摸秋的習俗，不如今晚就悄悄回村弄它幾個漲燒餅吃吃……

盛世出圣人，亂世生英雄，西北風也是桑木橋的，跟趙云龍、黃文炳一起長大，他成績太差，老被先生打戒尺，但他身大力不虧，被先生打了就拿同窗出氣，趙云龍黃文炳小時沒少挨他的揍。長大后黃文炳投了東洋人，趙云龍進了縣大隊，西北風覺得自己好歹也做過幾天老大，再學他們投軍面子過不去，索性自己拉桿子做起了草頭王。

東洋人他不敢惹，國防軍他也不敢動，但還鄉團和趙云龍的縣大隊他倒不怕，他的人馬里就有不少是從還鄉團和縣大隊偷偷開小差過來的，彼此半斤八兩，知根知底，逮著機會他也趁機搞點小動作。還鄉團跟縣大隊認為自己是正規軍，犯不著跟一個土匪翻臉，有時還要送頂把高帽子他戴戴，時間一長，西北風認為自己吃香得很，直把這個草頭王做出了點皇帝的味道。

西北風對桑木橋人很夠意思，從不在本村干壞事，所謂兔子不在南邊拉屎，烏龜不在窩旁產籽，所以桑木橋人對他印象不差，現在你打我我打你，村里人也分不清誰是誰非，都麻木了，反正除了東洋人其余都是家里人，但東洋人一般都在分界炮樓，大家輕易都很難見到，像今天東洋人居然跑來村里跟大家一起摸秋，桑木橋人開始有點放不開，時間一長就習慣了，該干啥干啥，啥也不誤，大不了白送幾個張燒餅澀柿子給這些當兵的嘗嘗。

幾個孩子呼嘯著在月亮地里瘋跑，直著喉嚨在嚷：

涼日子粑粑，里頭有個爹爹；

爹爹出來打酒，里頭有頭老牛；

老牛出來喝水，里頭有個小鬼；

小鬼出來點燈，里頭有個先生；

先生出來教學，里頭有個麻雀；

麻雀出來飛飛，里頭有個烏龜……

還有桑木橋全體孩子都會的那首兒歌：

一二三，三二一

三兒瘸子賣百葉

賣掉張，還有張

留給瘸子奶奶燒百葉湯

但這兒歌是不敢讓黃文炳聽到的，因為他家祖上就是賣豆腐百葉的，三兒瘸子是他的太爺爺，賣了一世的百葉豆腐，臨死都沒舍得吃塊自己做的豆腐百葉，終于置下了這么多家產。

小野很高興，喝了點酒，臉上紅撲撲的，酒后的小野也成了個孩子，他把軍裝脫了，換了身和服，連歌帶舞地跳起來：

穿過籬笆，穿過籬笆，穿過籬笆，

我見雪地里的和服拖著長袖，拖著長袖！

昨天我見的姑娘今天不在，

今天我見的姑娘明天會走，

我不知道明日會帶來什么？

我只知今日要把她愛個夠！

桑木橋人看小野一個人又唱又跳的，都不曉得他要干甚。有聰明人瞇著眼看了半天，分析說他可能是在跳大神，在敬東洋的菩薩……

小野把手下摸秋摸來的東西留在黃家門前，等各家自己還認領回去；想想，又讓衛兵拿出一大捧糖果散給圍觀的群眾。桑木橋人沒見過東洋糖果，金光閃亮的糖紙也不曉得剝就囫圇塞進嘴里，半天不淡不咸的沒點味道，心急的人嚼巴嚼巴硬咽了下去，心說這糖甜是有點甜，可外邊的金皮子實在難吃，卡喉嚨，弄不好可能有毒，要嘔已嘔不出來，后悔得直打嘴巴；沒吃的人見了，心想東洋人真沒安好心，趕緊吐了，又怕人看見，就偷偷地用腳踢進土里。

黃文炳吃完晚飯就開溜了，這頓飯把老地主黃懿修心疼死了，他沒想到小野也這么喜歡吃豬頭肉，更喜歡豬嘴疙子，還喜歡喝酒，不光他還有那些東洋兵哪，又是吃又是喝的，他們吃飽喝足了，老頭心疼得臉抽搐得快變形了，“敗家子，敗家子，日他媽媽，明朝不過了！”小野吃過飯摸秋去了，老頭嘰里咕嚕的不知盤算什么，黃文炳暗笑他爹的迂，但也不敢在老頭氣頭上多話，也怕他說出什么不好聽的話來，就悄悄溜了出來。

黃文炳摸到了隔壁四月家里，四月是西北風的堂妹，小時他們幾個都差不多大，那時黃家過得好，黃文炳隔三差五地從家里帶東西給四月吃；趙云龍也想跟四月好，他有力氣，能幫四月干活，四月也不管，對兩人都很親熱，給吃的她也吃，幫她做的她也要，一視同仁。后來大家都大了，不像小時那樣整天纏在一起，見面時都有了想法。黃文炳進分界炮樓，趙云龍就找四月說黃文炳現在是漢奸了，你再跟他好就是胳膊肘往外拐，往小里說是敵我不分，往嚴重里就是里通外國，是漢奸賣國賊，是秦檜。四月知道秦檜不是好人，就斷了對黃文炳的想法，胳膊肘不拐了，一心一意對趙云龍好起來。

黃文炳知道四月現在為什么對他冷淡，但他不計較，他想今晚找四月好好談談，讓她明白這天下到底是誰的。他摸進四月房里，里面很暗，朦朦朧朧看到床上躺著個人。一霎時，黃文炳突然無由地沖動起來，他想不如今天就給她把生米做成熟飯，看以后哪個再打她主意？摸秋摸秋，老子今天就摸摸四月的秋吧。想罷，他一頭鉆了進去，捧著四月又是啃又是摸的好半天，那人也不反抗，任由他忙忙碌碌，黃文炳覺出有些不對勁，定下神來細細打量，那人嘿嘿笑道：

“你捧住我干嗎？大少爺你阿要吃奶啊？”

原來是傻子拾寶跟一幫小孩捉迷藏，傻子多了個心眼，央求四月姐姐把他藏到這里，但他躲得太好了，大家找了一陣找不到就撇下他去玩了，傻子很認真，呆呆地等著等著，竟睡著了。黃文炳剛要揚手打傻子，突然外邊槍聲四起，接著又響了炮，他忙跑了出去。

小野真的非常謹慎，一入夜，他吩咐一個小隊悄悄潛伏在村外的莊稼地里。西北風不知情，大搖大擺地帶著他的人馬回村來了。月亮光光，老子回鄉，先吃燒餅，再看老娘。還沒走到村口，迎面“啪啪”掃過來一排槍，頓時被打倒幾個。西北風的土匪中有好幾個老兵油子，見勢不好，早就條件反射性地就地臥倒，拿出槍來還擊。雙方乒乒乓乓的一陣對射，土匪武器不行但仗著人多，東洋人一時竟沒占多大上風，帶隊的小隊長暗道：果不出少佐預料，新四軍大大的厲害！于是命令架起重機槍輕機槍，想想不保險，又命迫擊炮準備。“噠噠噠”、“嗵嗵嗵”，槍炮齊上陣，炸得西北風他們血肉橫飛。

一個小土匪被炸開了肚子，腸子流了一地，但他竟沒死，還在那爬來爬去地尋找自己的腸子，一邊找一邊哭喪著臉罵人：

“是哪個狗日的這么缺德，我們不過想來弄兩塊漲燒餅吃吃嘛，至于出動大炮來打人么？”

西北風的兩條腿一左一右，被擺成了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斷骨戳穿了褲子，白刺刺地露出來，像個剝了皮的田雞樣一抽一搐地顫動著。他仰面朝天，血把眼晴糊住了，天上那一輪明月依稀成了母親烙的漲燒餅，香脆兩面黃，外焦里嫩，他呷呷嘴巴，嘴里咕噥了一聲：“娘啊……”頭一擺，就此死去。

四

目前趙云龍和他的縣大隊處境也不佳，主要是新四軍大部隊北撤后，革命力量削弱，日本人、國防軍還有還鄉團都一致把縣大隊當成了主要對手，甚至連土匪有時也會趁火打劫，許多戰士因為看不到前途，就偷偷開了小差，留下來的也有點灰心喪氣，加之武器裝備又差，補給也不能跟上，與日本人遭遇了幾次都沒敢動手，上級對他們也不滿，認為縣大隊怕苦畏難的情緒嚴重，革命意志不堅強，一度想解散部隊，調整領導層，內外交困，舉步維艱，趙云龍和縣大隊都想好好打一仗來證明自己。

緊趕慢趕，他們還是耽擱了很長的時間，本來按計劃由黃家伙計大連子作內應，大隊由黃家后門進去，事先趙云龍找了大連子做工作，他當時也答應了。事到臨頭，大連子又后悔了，他想黃家待我不薄，老爺上次還賞了十幾斤隔年的花生讓我帶回去給孩子們做零嘴，雖說已有點走油了，但那幫兔崽子一哄而上，沒半天工夫就嚼了個精打光，嘴角邊好幾天都是油光水滑的，女人還舍不得給他們洗洗，說是那味兒真好聞，比花的味道還香呢；再說自己一家從父親那一輩就在黃家做工，爹死了自己又來，老爺甚至答應他的兒子以后也可以來做，這可是一世的好飯碗，旁人做夢都想不到呢，做人不能不講點良心……

等縣大隊搭人梯進來后，大連子還蹲在墻角思量呢。黃家圍墻挺高，上邊還橫七豎八地布滿了銹鐵釘碎玻璃什么的，幾個戰士手都劃破了，腳也一瘸一拐的，要不是趙云龍攔得快，大連子差點讓憤怒的戰士給捶死。

大連子嚇得雙手捂住頭，心里嘀咕道：

“老爺，人可不是我放進來的啊，他們人多勢眾的我也擋不住，你可別說大連子不講義氣啊！”

下到地窖，看到那么多好東西，有的人眼睛一花，就忘了任務，當時就有人提出把這些地主浮財統統給分了吧。一剎時，趙云龍也有了一種吃大戶的思想，但他很快冷靜下來，說咱們是新四軍，不是土匪還鄉團，再說黃家待咱們也不錯，還借了那么多槍給咱們呢；咱們這次拿他的炸藥也是革命需要，等革命成功后要結算成錢來還的，說著還真的掏出筆來打了一張欠條。

等他們把炸藥弄出來，日本人已打掃完戰場，吹起集合哨回分界炮樓去了，大家伙兒連跑帶溜還是慢了一步，他們眼睜睜地看著日本人已回了炮樓。

小野集合完隊伍，心中對這次行動很是滿意，他想起中國人有一句俗語叫摟草打兔子，一樣也不耽誤；摸秋順帶著消滅了一支反抗武裝，盡管這支隊伍看上去很可疑，但出于一個職業軍人的自尊，他也跟著大伙兒把西北風他們稱為新四軍縣大隊了。小野心中一直有一個夢，他要早點打完這場戰爭，他希望這場戰爭結束得越早越好，不管哪個勝利失敗，打完他就能回到美枝子的身邊了，他并不認同那些人宣傳的帝國軍人的什么藍圖……他想到美枝子，這才發現大狗木木沒跟回來。木木是小野從老家東京帶過來的，剛來時還只是一只小狗崽，一晃就已是一只大狗了……唉，真快啊，一晃四年沒見到美枝子了。

木木此刻身上被鬼子六馱著炸藥，它不滿地晃著身子，想把背上那些東西摔下來；聽到小野呼叫，木木更不安分了，幾次要沖過去都被拖住，它惱怒地汪汪大叫著，四爪抓地，嗚嗚咆哮著。紅鼻子想偷著把木木放回去，被鬼子六阻住了，鬼子六想起說書先生說過的楊六郎的牤牛陣，牛角上綁刀，牛尾上燒火把，番邦大敗而歸。鬼子六讓大家把炸藥在木木背上綁牢，能綁多少綁多少，而后點燃引線。紅鼻子捧著木木兀自不讓動手，趙云龍惱怒地罵了他一聲，見他不聽，跑過去給了他一拳，這才松了手。老饅頭有些不忍，過去輕輕拍了拍木木，木木歪著頭，像個人似的看看滿臉沮喪的紅鼻子，又瞅瞅老饅頭頭上的那個可笑的癤包，神情古怪地皺皺鼻子，然后便奮力地朝炮樓跑去，一路跑一路叫，它跑得是那樣快，像風一樣快，即使背上背著那么多它很不喜歡的東西，也沒能讓它的腳步稍稍減慢。沒等哨兵將吊橋放穩，它便如風似電般闖將進去，誰也沒看清，只見火光一閃，那炸藥就炸了，木木終于趕在炸藥爆炸之前回到了小野身邊……

五

后記：據縣志記載，公元1942年農歷8月15，縣大隊第一中隊在副大隊長趙云龍同志的帶領下，開展了一場針對敵人代號為“摸秋”的行動，擊斃敵少佐一名，日軍三名，和平軍八名，是我縣抗戰史上著名的戰役云云。

摸秋過后，紅鼻子跟鬼子六狠狠地打了一架，他說木木是死在鬼子六手上的，他是兇手。本來他們仨已經商量好一起參加新四軍，打了架后紅鼻子便賭氣不去了，任誰勸也不中；鬼子六只好拉著老饅頭去，但老饅頭頭上的癤子好了，胯那里又害了一個更大的，跑起路來一拐一拐，很不利索……鬼子六脾氣急，也跑得快，正好跟上新四軍主力，一氣參加了淮海戰役中許多著名的戰斗。他打仗非常勇敢，立下無數戰功，不過在一次小伏擊戰中卻被一枚流彈擊中，英勇犧牲。老饅頭沒攆上，被隨后的國防軍拉伕，一仗沒打就去了臺灣，后來回來看了看，見熟悉的人死的死了，活著的也活得馬虎，嘆嘆氣，抹了幾把老淚，從此再沒回來。文革時紅鼻子成了造反司令。他特別能寫大字報，文革后被判了十年；坐了八年保外就醫，老饅頭前腳回臺灣他后腳就出來了，紅鼻子至今還健在，聽說正立志要用毛筆正楷手抄四大名著，縣電視臺為此專門做過一次報道。

黃文炳怕日本人查出炸藥的來源，嚇得從炮樓開了小差，不料這正好成全了他和四月的婚事，四月等趙云龍等了幾年，趙云龍遲遲不肯結婚，說什么匈奴未滅，何以家為？四月就嫁了黃文炳。結婚后黃文炳性情大變，一下子便成了個樹葉落下來都怕打破頭的人，但他在炮樓里學來的習慣沒改，逢人都會恭恭敬敬地鞠上一個九十度的大躬。文革時，因為鞠躬的事，他被小將們反復批斗，仍然改不了那習慣，最后連脖子都差點被扳折了；四月看得難受，便站出來說他也是革命的有功之人，并拿出了趙云龍當年的欠條，結果牽連得當時身為全縣最大走資派的縣長趙云龍跳樓自殺。黃文炳卻一下子改了習慣，從此逢人便改磕頭了，“梆梆梆”的，磕頭如搗蒜，邊磕邊說：“我認罪我認罪！”

西北風的兒子張頤武在歷次運動中都不遺余力地為他爹翻案，說是應該追認西北風為革命烈士，理由為他爹是在跟日本人的戰斗中壯烈犧牲的。他一次次地翻案，一次次地被打倒，被勞教，但此人不愧土匪后代，生命力極其強悍，數次從鬼門關闖進闖出，卻從沒服降，改革開放后，他成了最新一代的上訪專業戶，進省城去北京，南上北下，東征西走，半生光陰全耗在旅途之上。不過最近他消停了不少，他神秘兮兮地透露，目前此案已有了最新進展，據說是有一位大人物見他幾十年如一日的上訪，心中不忍，出面干預了此事，有關部門查了日本人當時的檔案，發現當年的記載中西北風被描繪成了新四軍的縣大隊，言之鑿鑿，所以他爹的烈士身份有望在2008奧運會之前得到落實。

小野申二是從他父親的家書中知道桑木橋這個地方的，九十年代初他踏上了他父親最后殞命的土地，出資修了一座中日友好紀念塔，小野的名字也鐫刻在上面。作為回報，他投資在桑木橋建了一個大型化工廠，桑木橋人一下子告別了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歷史，成了按月開支的城里人，自是高興異常。不過十幾年后，村里人發現此地疑難雜癥發病率逐年上升，專門請省里的專家來一看，發現竟與化工廠有關，大伙兒這才明白過來，敢情這小日本居心不良啊！于是封門封路，停水停電，堅決要求小野把廠搬走；小野也不服輸，堅持按協議辦事，他還可以繼續擁有土地使用權二十幾年，雙方進入了艱苦卓絕的抗爭反抗爭中。不過這事最終在離休老干部趙云龍同志的親自過問下，小野終于鎩羽而歸，滾回東瀛，桑木橋人民贏得了第二次抗日斗爭的勝利。趙云龍很滿意事情處理結果，他拍拍當年跳樓摔折的雙腿，豪氣沖天地大笑道：

“你老子都給我炸飛了，還攆不走你這小狗日的！”

（責任編輯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