騰格里沙漠南緣的這塊綠洲的秋天,是四季中最美好的時節。
這季節,更叫人心旌蕩漾的,還是果園里的景致。
這時的果樹葉周緣已經微微泛紅泛黃,清風徐來,樹葉婆娑,秋天便生動起來。果子也漸漸成熟,掛在枝頭豐腴而驕傲,像一個個久久不孕的少婦,一旦有喜,便夸張地腆起肚子,想讓每個人都知道自己肚里有貨似的,令果樹下松土的社員們備加眼饞。
但他們一個也不能動那些果子,即便心里頭的千萬個饞蟲兒如何噬咬鬧騰。二狗隊長說得再清楚不過:要是你舍得你那半寸寬的臉不要,要是你不怕在群眾大會挨繩子挨批斗,要是你不怕帶上高帽帽掛上鐵牌牌到公社游行,要是你不怕你們家的口糧救濟糧被扣掉……那么,你就放心日馕,日馕一個叫我瞧瞧!樹下松土的社員們也明白,二狗隊長這狗娘養的可是個翻眼猴,能說到做到,犯了他的王法,他連親娘老子都不認!因此,人們不敢胡思亂想,只是低著頭一個勁兒地揮鍬挖地,將挖起的土塊疙瘩拍得綿綿的。有這樣綿土樹下面墊著,即便果子熟透被風吹落,也跌不下傷。他們甚至連腰也不敢直一下。看果員三光爺就在旁邊監視,他最愛給別人扇以革命的耳光。瓜田李下,就得分外注意自己的舉手投足,羊肉沒吃上,千萬別惹上一身膻!
三光爺先天不足,生得瘦小,干活沒氣力。但他也有優勢,是個老光棍,又沒有當家子兄弟,即便偷了果子也沒個廟去獻。而且他是個鐵眼珠子,最愛媚上邀功。二狗隊長瞅準了這兩點,把他安排在果園里,做看果員。三光爺告人一告一個準,即便他真冤枉了你,你也沒法和他論理。他動不動就搬出自己的祖宗十八代做抵押,跳著蹦蹦賭咒發著天打雷劈的誓。看著他的這樣子,你倒不由得先懷疑起自己是否忠于偉大領袖毛主席,是否真不留心摘了一個!
秀秀嬸在心中吃下了成百上千個果子,但她有做賊的心思,卻無做賊的膽量,在樹下更是不敢將頭抬一抬。她和別人不一樣,誰叫她的公公是地主?富農都不行,還地主呢!她早上喝下了兩大碗清嘰咣蕩的拌面湯,她一上午盡辦手續。歇工時別人辦手續,她辦手續;上工時別人不辦手續,她還想辦手續。但她怕別人說她磨佯工,硬忍著。到中午下工,別人都拍打著身上的土走出果園回家,她趕忙跑到果園僻背處的一個干水溝里。
就在秀秀嬸暢快地辦手續時,眼角的余光落在腳邊草叢里的一個果子上。果子不大,是個病果,跌落下來幾天了,蔫不拉嘰的。盡管果子是這副模樣,它還是粘住秀秀嬸的目光不放。秀秀嬸不是自己饞它,她想到了自己的兒媳婦。兒媳婦最近有喜了,老是吐,一吐就吐得天昏地黑。吃不下飯,只能喝點白開水。開水里又沒有別的東西調,只能往里面兌點兒醋,兒媳婦一喝就是一大碗!一天就喝這么點東西,還要整天上工,別人干啥就得干啥,自己能不能支持住不好說,可肚子里的娃兒咋辦?要是她能吃上這么一個酸溜溜甜滋滋的果子,那該是多提精神氣兒的事啊!
秀秀嬸心疼媳婦肚子里的小孫孫,她也心疼媳婦。這個媳婦啊,除了一只眼睛斜了點,其它方面倒還是不錯,性格溫順,干活利落,又不嫌自家的出身,一身新衣服,一雙新鞋襪,一頂新頭巾,就嫁過來了。兒子要相貌有相貌,要身板有身板,可哪能頂得了出身好呢?誰愿意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地主成份的人家?自己一輩子遭人白眼不消說,連生下的娃都得低頭做人呢。
綰好褲帶,左右望望,不見三光爺,秀秀嬸趕忙撿起果子,塞進褲腰,她的心“嘡!嘡!嘡……”快要從嗓門眼兒跳出來。就在這時,三光爺的聲音驀地從她身后響起來了:
“地主婆!干啥哩?”
秀秀嬸嚇了一大跳,忽地明白三光爺一直躲在她的身后,想想自己的身體被三光爺瞧了個一清二楚,臉紅絳絳地說:
“這三光爸,也不提前咳一聲!”
三光爺眨巴著眼睛,捋著稀疏的下巴胡,涎著臉皮,笑瞇瞇道:
“真白啊!”
秀秀嬸知道三光爺在說什么,臉一下子紅到脖子里,趕忙爬上水溝,朝果園門口走去,一面罵道:
“老不正經,老沒鼻臉!”
三光爺可不依,拉下臉:
“哎!這地主賊婆還想翻變天帳不成?站住,你給我說說,你的褲腰里是啥東西!”
秀秀嬸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腦袋“嗡”地大了,一片空白,像是經涼水沖刷過;嘴里面干焦干焦的,沒一點露水珠兒。三光爺見秀秀嬸經不住一嚇,便乘勝追擊,走了過來,壓低嗓子說:
“挨批斗?還是到窩棚里喧個謊兒……”
他一面說,一面“嘿嘿嘿”笑著,拿手嬉皮笑臉地往秀秀嬸的懷里摸。秀秀嬸知道批斗會是什么樣兒,知道不給發口糧供應糧意味著什么。她四下里一望,見偌大的果園已是空無一人,只有一樹一樹的果子紛紛從綠而繽紛的葉子下面探出腦袋,惡作劇似的瞅著她,叫她無地自容。她抬手左右閃了自己兩個耳光,向三光爺的窩棚徑直走去。
三光爺一直幻想著女人,六十多年了。以前他幻想著其他的女人,自從解放初秀秀嬸被花轎抬進翟老財家,潤元叔掀開蓋頭的那一刻起,在旁邊瞧熱鬧的他,頭腦里就被這個花一樣的女人塞得滿當當的,甚至在以后自己的生活中,不給其他女人都留下一個縫縫兒,盡管他老光棍一條,盡管他又委瑣又瘦小,盡管他根本娶不到老婆。從那時起到現在,幾十年了,他一直渴望著她,他一直留心著她,一直跟蹤著她。可當今天第一次完整地見到這個女人的身體時,不想自己已到了歲數不饒人的時境,他只是一味地咽著唾沫,卻絲毫無所作為。但面對這個自己一直朝思暮想今天好容易得手的女人,他哪能一看了之?他便用手細細撫摸著秀秀嬸豐饒的山山水水、溝溝壑壑。
秀秀嬸見三光爺只有這點能耐,笑了起來。三光爺見秀秀嬸笑,男人的尊嚴頓時掃地,連繼續摸下去的底氣也沒有了。秀秀嬸見狀,從容地穿好衣褲,見那個蔫不拉嘰的果子在身邊,撿起來重新塞進褲腰,乜了一眼三光爺,走了。
秀秀嬸一回家,就把果園里發生的事悄悄說給了潤元叔。潤元叔聽了半晌不說一句話,把腦袋夾在褲襠里一動不動,可著勁兒猛抽旱煙卷。直到上工的鐘聲“當當當當”敲響,他的魂魄才從遙遠的天際恍恍惚惚歸來。他望了望秀秀嬸,說:
“不是你的錯,忍著吧……”
秀秀嬸因潤元叔的懊喪而神色黯然,要是潤元叔不說這句話,她死的心都有了。現在,見潤元叔說出這句話,不由得哭出聲來。潤元叔拍拍秀秀嬸的背,說:
“你還是我的那個女人!”
秀秀嬸的聲音更大了,像是牦牛在吼。潤元叔說:
“好了,眼睛哭紅人們會猜疑!”……
秀秀嬸和潤元叔復雜的人生歷程中又平添了如此的磨難,但從那天起,秀秀嬸家的院子就開始生出果子。清晨推開房門,就會有幾個或十幾個紅紅的、黃黃的果子顯豁豁地躺在院子里,它們頂幾顆新鮮的露水珠兒,靜靜地等待著秀秀嬸他們的收獲。
潤元叔對這些果子像是不嫌棄,用手擦擦沾在上面的土,三下五除二就消滅掉一個,連果子芯也有滋有味地吃下。但更多的果子卻偷偷儲存在院內的山藥窖里,留給兒媳婦一人吃。這東西金貴啊,一般人的嘴里很難碰上一個,連二狗隊長家都沒這樣的福分。他和兒子這輩子也就這樣了,就看孫子輩們的造化怎么樣。豬八戒為了吃把天蓬元帥都給丟掉了,丟了一頭,就得賺來一頭,自己可不能學豬八戒那個呆樣!
就這樣,潤元叔的孫子得祥吃著三光爺提供的果子來到這個世界上,吃著三光爺提供的果子長大,吃著三光爺提供的果子上了小學……一直吃到包產到戶開始,果園被自己家承包為止。
他能經常吃到果子的惟一代價,就是三光爺隔一陣就來他們家跟秀秀嬸喧謊兒。這時候,他們全家都要回避。至于得祥,潤元叔及兒子、兒媳婦則千方百計把他支開。這叫潤元叔極不舒服,像是吃飯時嘴里飛進去一只綠頭大蒼蠅,進去后又粘在嗓門眼兒里咳不出來。
可又有什么法子呢?
潤元叔和兒子夾緊尾巴做人,盡干生產隊里的臟活累活;誰家有事找他們,他們絕無二話,就當自家的事一樣。因此,別人對他們倒是只有好感沒有惡意。這期間,潤元叔除了陪別的隊的地主及“五類分子”挨過游行、批斗外,自個隊里針對他們家的斗爭,大大小小都沒有發生過,他們的小日子過得也很安穩。至于三光爺同他們家的事,別人一無所知。在別人的眼里,潤元叔和兒子勤勞善良實在,秀秀嬸和兒媳婦賢惠本分能干,全家人個個都無可挑剔,反覺得把他們一家人的成分劃為地主,委實有點兒過分。
在后來承包果園的時候,當二狗隊長提出申請時,隊里的人大都反對,而當潤元叔提出承包時,除了潤元叔的承包費比二狗隊長等人的高出一大截外,最重要便是隊里的人們看上潤元叔一家,這才沒人出來抬杠攪桿子。
三光爺以前就沒家,一直住在果園的窩棚里。等果園承包了,果園與他沒了任何干系,隊里分給他一間方才閑下來的庫房,讓他在那兒安置。本來他已經把鋪蓋卷兒都搬過去了,可當他知道果園是潤元叔家承包的,就又把鋪蓋卷兒搬回來,賴在果園的窩棚里不走了。潤元叔等承包一事穩妥下來后,到果園的窩棚里找過三光爺,叫他搬出去。他一聽,立馬跳將起來,扔掉手中的旱煙卷,撅起稀稀疏疏的胡子,瞪圓眼睛道:
“好你個地主狗崽子!翅膀兒硬了,翎毛兒長了,就想翻變天帳?別看老子是半子個人,一個狀子告上去,叫你這地主娃子吃不了兜著走!”
潤元叔聽他這么一說,還真有點害怕以后再來個什么運動,自己惹下這老不死的,那不是給老天捅漏子!這樣一想,底氣便先不足,覺得這事暫且先不提。可他跟秀秀的事到底不是檔子事,應該有個了結,使囁囁嚅嚅講明自己的意思。三光爺聽了,抬起眼皮望了望潤元叔,慢悠悠地說:
“我也就這么個人了,斷子絕孫的五保戶,二寸大的臉早就丟到腦勺后了。你們老翟是什么人家!想當年忽閃閃的,那可是老鼠上了花椒樹,蹄蹄爪爪都是麻的!一提起來河西翟家,誰個不知?哪個不曉?現在,你是不是也想出個名,叫老子把那事抖摟出來,叫別人重新見識見識你們老翟家?”
潤元叔一聽三光爺如此說,一股涼氣從腳底直沖向腦門。從窩棚出來,他發現自己的后背上驚出的汗滲冰滲冰的。
三光爺就一直住在潤元叔家的果園內,對外說是替潤元叔料理果園。三光爺著實也操心,他雖說近乎八十了,但身體很是硬朗,看護果園這一點上,叫潤元叔倒省心不少。惟一叫潤元叔不省心的是,他不時還要找秀秀嬸喧謊兒。這叫潤元叔和兒子的臉上掛不住,更何況秀秀嬸也是六十多的人了。孫子得祥念完初中上高中了,已經初諳人事,這事倘若叫他知道了,那該如何是好?問題就一直拖著沒有解決。
其實三光爺絕不想把事情抖摟出去。在他看來,秀秀嬸就是天宮里的仙女、月亮中的嫦娥,即使秀秀嬸現在衰老了,在他的眼中,秀秀嬸依然美麗動人,他怎么能忍心傷害她?可潤元叔哪里知道三光爺的這種心思!
潤元叔覺得纏不過三光爺,便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孫子得祥的身上。他不能像別人,雞兒嗉子老鼠眼,吃不多,看不遠,他要孫子在將來出人頭地,重振老翟家的風光。因此,他不僅僅關心得祥的學習狀況、在學校的表現,甚至他的吃喝拉撒,他都要一一過問,好像得祥不是兒子兒媳婦親生的,對兒子兒媳婦千百個不放心似的。
得祥的確是個好苗子,這是不是與自小吃了許多金貴的果子有關系,說不準。但他沒有辜負潤元叔的期望和老師們的栽培,居然考上了北京的一所知名大學,這是方圓幾十里沒有過的事。隊里老人們靠住南墻曬太陽時,聊起潤元叔家,便感喟:
“風水輪流轉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人這東西最看不出,你看,前些年翟家是個啥!現如今,老翟家忽忽地又起來了……”
這時,三光爺的存在,對潤元叔來說,越發是心中一塊沉重的積疴。真是的,現在自己什么身分不消說,到什么年代了,你八十多的老光棍一個,睡覺沒窩,吃飯沒鍋,你還螞蟻帶籠頭裝大牲口!但他就是怕三光爺狗急跳墻,咬他一口,那一口可要入骨三分。可老牛不死,稀屎不斷,他覺得現在已到了非與三光爺劃清界限的時候,不然,自己不要說吃果子味同嚼蠟,就連筵席吃著都不香呢。
思來想去,潤元叔決定對果園進行轉讓。鐵驢得用鐵刷子,歪人得用歪法子。自己前怕狼后怕虎的,收拾不了你個老光棍,別人會收拾你。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到那時,你還能霸占住別人的窩鋪不挪?到那時,看你怎么活?
他小時上過幾年私塾,知道“釜底抽薪”的故事。
潤元叔的決定遭到了兒子的反對。說真的,自家率先在村里蓋起了拔廊磚瓦房,就是得益于果園的承包,更何況自家沒少在果園上下功夫,這幾年,又剛剛改良了品種,收益初見成效。轉手給人,花在果園里的心血便打了水漂。他真舍不得這嘴肥肉。
潤元叔對兒子感到有點失望,用手指戳著兒子的額頭罵道:
“掌柜的竅法大,做活的力氣大,你腦子里只有一根筋,怎么不像老翟家的種啊!活人怎么能叫尿憋死?”
兒子不作聲,用指甲刀一個手指頭挨一個手指頭地剪指甲。潤元叔嘆了一口氣,說:
“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張皮。你們光想錢、錢、錢,你就不想想你媽?”
兒子一聽,這下沉不住氣了,漲紅著臉,辯白道:
“那老畜生再能活幾年了?”
潤元叔把眼睛睜得像個驢卵子兒,用拐棍狠狠地搗著地面,唾沫星子亂濺,兇巴巴地說:
“別說幾年,別說一年,別說一月,老子一天也等不下去了!”
潤元叔在隊里的老老少少面前,總是笑容可掬,是一等一的好脾氣,可在家里,發起火來,臉黑成一塊鍋鐵,叫人害怕。
潤元叔是具有前瞻性的。果園轉讓給別人后,三光爺果然從果園里讓人給攆出來,回到隊里分給他的那間房子里。這一去他仿佛與潤元叔家再也沒有任何的瓜葛牽連,一年多了,他再也沒上潤元叔家找秀秀嬸喧謊兒。他們貓走貓的道,狗走狗的路,誰過誰的日子。
而果園仿佛是三光爺的根似的,一旦他挪出果園,吸收養分的根便斷了,三光爺一下子變得衰老起來。他的目光更加渾濁,身形因背的佝僂更顯矮小,褲襠前面經常有尿的印跡,趿拉著鞋,深居簡出,不跟任何人搭話,給人以行尸走肉的恐怖感。以致小孩見了,遠遠就躲開;而且當不諳事的小孩哭鬧時,大人拿三光爺嚇唬,小孩的哭聲便立住。
潤元叔的心情便舒坦起來,再一般的飯也能在口中越嚼越香,困了頭一挨枕頭就打起呼嚕,手中的拐杖僅僅是做做樣子,表明他已經上了歲數。可秀秀嬸的福分就薄淺,清靜的日子沒過多久,第二年初秋的一個清晨,駕鶴西歸。
料理完秀秀嬸的后事,潤元叔的情緒有些低沉。后來,想想老婆子自從被三光爺纏上,就很少有個笑模樣,覺得虧欠了自己多少,有事沒事都長出氣……覺得她還是走了好,早走早脫孽。又想想眼下,兒子到底是老翟家的血脈,腦子夠活泛,剛和媳婦搭建溫棚養小尾寒羊,生意便有了紅火景象,至于以后的收益,那還不是禿頭上的虱子,明擺著。得祥呢,在娘肚子里就吃了許多金貴的果子,沒吃過虧,那個靈泛勁兒啊,那就更不用說了。潤元叔越想感到越滿足了,這樣,他的情緒很快就恢復如初了,他甚至忘了三光爺的存在,如果三光爺不再找秀秀嬸喧謊兒的話。
那是深秋的一個下午,天空晴朗淡藍,像小溪水一樣澄澈,南翔的大雁排著“人”字形長隊,從這邊的天際飛來,留下一串高亢叫聲,消逝在那邊的天際。潤元叔依在屋前葡萄樹下的躺椅上,陽光溫和地從半紅半黃的葡萄葉間透下來,碎碎地撒了他一身。他半閉著眼睛聽手中收音機里播出的秦腔。秀秀嬸去世了,沒人陪他磨牙拌嘴,收音機是得祥孝敬給他的,讓他聽著解悶兒。收音機巴掌大小,聲音清晰,接收的臺又多,可好哩。
潤元叔在耳縫中聽見有人在敲莊門,便懶洋洋地站起身,拄起拐杖過去開了門。
敲門的是三光爺。他提著一籃新鮮泛亮的果子,拄著一根樹枝做的拐棍,稀疏的胡子亂糟糟地奓著,臟兮兮衣服斜披著——站在潤元叔家的莊門口。
潤元叔一見是三光爺,覺得直犯黑眼瘋。他堵在門口,擰起眉頭,沒好聲氣地問:
“干什么?”
三光爺以前看隊里果園,得罪了太多的人,現在沒什么人和他來往,他也不出去,整天蝸居在那間屋子里,他真不知道秀秀嬸已不再人世了。他抬起渾濁的眼睛翻了潤元叔一眼,道:
“喧個謊兒唄!得祥他媽……在家嗎?”
潤元叔一聽,那個氣啊!他直覺得天旋地轉。靠著手里的拐棍,他穩住身子。而后上前一步,用手指戳著三光爺的鼻尖,罵道:
“好你個老畜生,你以為你是誰?你是米湯抿頭哩,糊涂到頂了!長上眼睛你也睜開不瞧瞧,啥年代了,還想在老子的頭上拉屎撒尿?快給老子滾!你再敢來,看老子打折你的狗腿!”
三光爺對潤完叔的情緒的轉變似乎不理解,他渾濁的眼睛繼續翻著潤元叔:
“嗬,地主娃子……死娃娃招手,還活出人來了!就不怕老子……把那事……抖摟出來?”
他一面說,一面搗著拐棍,拖著腿就要往潤元叔院子里闖。潤元叔一瞧三光爺的這副德行,再想想躺在陰曹地府的秀秀嬸,快都氣糊涂了!哪里容得了三光爺如此的恣肆妄為,他一把撕住三光爺的衣領,使勁一拽。三光爺便一屁股摔了個仰八叉,胳膊彎里的籃子翻了幾個筋斗,籃子里的果子也滾散了一地。
三光爺想站起身來,可掙扎了幾下,不知怎的,腿上就是使不上一點點勁。他已顧不上秀秀嬸仙女不仙女、嫦娥不嫦娥了,氣一下子大了:好你個地主娃子,敢在老子頭上動土,老子不過是騷羊的卵子皮外的肉了,再怎么著,也就這個孬樣了,把你個地主娃子也搞臭,看你以后還能風風光光在人前頭走……想到這兒,他索性不再站起,盤起雙腿坐在地上,揚起黑瘦而布滿褶皺的臉,向幾個開始聚攏過來準備擋架的人們喊:
“各位老哥……你們過來……”
三光爺喉嚨里的聲音就此戛然打住,再沒叫出聲來。潤元叔不想讓他叫出聲來。老翟家剛翻了身,兒子孫子還要活人呢,他們的路還長著哩,你說出來,叫他們怎么在人跟前抬頭?叫人們怎么評論老翟家?他的眼前倏忽間閃過爺爺、父親手執拐杖的身影……他覺得一股血直往頭上涌,手中的拐杖便重重地落在三光爺的頭上。三光爺腦袋“轟隆”一響,身子就支撐不住腦袋了,覺得自己身子急遽變輕,輕得像一片鵝毛,旋轉著,旋轉著,向天上忽悠悠飄去……
潤元叔望著滿地滾散的果子,望著在地上抽搐的三光爺,思忖著:這老畜生,怎么不禁打呢?先前以為他有多厲害,現在才挨了一家伙,就這個屌樣了……原來他才這么不禁打!
(責任編輯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