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3月的一個下午,筆者拜訪了中國作協老黨組書記瑪拉沁夫老人。已是老人家中常客的我,在寬敞明亮的書房中,再次聆聽了他老人家對于民族文學與現當代文學的高見。眾所周知,作為中國民族文學的奠基人瑪拉沁夫先生,為中國現代文學所做出的貢獻無疑是卓越和不朽的。
為了我的來訪,老人家特意地準備了一下。桌面上放著的是當天的《文藝報》,頭版頭條是對他老人家的專訪——《為了少數民族文學的第二次“上書”》。下午細碎的陽光映射在書房向陽的角落里,使我和老人家的閑談,更多了一份厚重與回味。
“該關注少數民族作家啦!”這是瑪拉沁夫老人在閑談中重復次數最多的一句話,老人家對于民族文學的憂思,使筆者曾有過的責任感再次萌生:一定要為中國當代民族文學寫點什么。
“你首先應該讀吉狄馬加!他比任何一個漢族作家都不遜色!”這是我臨出門前,瑪拉沁夫老人對我的再次囑托。我相信,從一位八旬的文學泰斗口中說出的這句話,不但具備著學術的權威性、指導性,更是一種囑托,一種精神的傳遞。我更相信,透過吉狄馬加,不但可以認識到中國民族文學當下的創作景象與批評現狀,更能夠管窺到中國民族文學創作多姿多彩的絢麗景象。
我決定,一定要用我最大的努力,去完成這位中國當代文學的見證人對我的囑托。
那么,這就從吉狄馬加開始吧。
——作者手記
一
從傳遞的信息與包容的思想來看,吉狄馬加所有詩作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我認為應該是《想念青春》(《人民文學》,2004年7月),這首短詩具備著當代詩歌少有的語言張力與精神寓意。我曾經遙望過時間/她就像迷霧中的晨星/閃爍著依稀的光芒/久遠的事物是不是都已被遺忘……這是一個詩人的圣經/在阿赫瑪托娃預言的漫長冬季/我曾為了希望而等待……作為詩人的吉狄馬加,這里的敘事實際上只是在進行一種良心的表達,正如在后文中所吶喊的那樣,“那個時代詩歌代表著良心/為此我曾大聲地告訴這個世界/——我——是——彝——人!”
筆者初讀這首短詩的時候,受到了一種深深的震撼。可以這樣說,在這首沒有玩弄任何形式也沒有堆積各種意象的詩作中,所袒露的是一個成熟詩人對于他青年時代的深刻反思。“想念青春”在這里變成了一種能指,青春對于詩人來說實際上是過去一切純真、美好甚至良心的代表。所以與其說詩人在“想念青春”,倒不如說詩人促使自己面對青春,與青春進行著一種循環的反思與對話。從大涼山走出的吉狄馬加,其詩作所攜帶的更多因素則是對于民族、歷史與“自我文化”的反思與拷問。即使走到“話語中心”的吉狄馬加,仍然沒有忘記將自己的目光放到“邊緣”的領域當中。值得注意的是,這種目光的投放并非是“邊緣”或“中心”式的俯視,而是一種帶有敬畏的仰視。吉狄馬加在詩作中想念祖先,想念青春,想念家園,他用自己的激情來追尋自己的文化根基。但是作為一名彝族漢詩作家,吉狄馬加卻常常陷入一種“失語”狀態,用他自己的話說,“因為多少年來,我一直想同自己古老的歷史對話,可是我卻常常成了啞巴”。
波德萊爾說,詩人是最容易激動的人,吉狄馬加自然也不例外。在詩作中常常表現出激動情緒,并如實記錄的吉狄馬加不自覺地開創了一代詩風。其直白敘事的詩歌風格現在已經被大量后來者所借用。早在上個世紀開始作詩的吉狄馬加明顯是以一位先鋒詩人的身份走進當代中國詩壇的。與其同時進入中國詩壇的還有顧城、北島、江河與芒克等一大批詩人。這些詩人所攜帶的風格實際上是和當下的吉狄馬加非常不同的。從思想解放與意識形態啟蒙走出的中國先鋒朦朧詩人,其詩作晦澀難懂早已是文學批評界不爭的事實。尤其是1982年以后,中國的藝術家們經歷了開放初期的狂熱,開始走向冷靜,對包括文革在內的許多災難性歷史進行反省,從而試圖解讀關于中華民族的某些不解之謎。中國的文化界開始出現了朦朧詩、“星星美展”等形式革命,在這場下意識或是無意識的意識形態變化過程中,所表達出的實際上是作家、畫家們的一種方法論探索。可以這樣說,吉狄馬加在這場探索中迅速地找到了自己的身份認同與表達方式——彝人的身份,直白敘事的詩性表達。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吉狄馬加所使用的方式是直白敘事的詩性表達,但是運用的形式仍然是民歌式的。這是與當時直至當下所流行的詩歌創作潮流截然不同。原因在于吉狄馬加的身份是彝人,他作詩的目的并不是悄然自我淺吟低唱,而是一種直抒胸臆的率性表達。他以一種“表達”的形式直接超越時空,迅速抵達自己心中的圣地桃花源,從而在整個漢文化甚至是世界文化的“文學場”中發出共鳴。可以這樣說,在當下許多少數民族作家中,吉狄馬加是在這方面做得最好的。
二
單純從民族性考慮,很多學者都將“彝族詩人”吉狄馬加同南美兩位文學巨匠加西亞·馬爾克斯和聶魯達相比。這種比較盡管是有一定道理的,但是馬爾克斯用《百年孤獨》為現代性轉型的世界社會描摹出了一幅“他者”的異文化空間,而聶魯達則用一種但丁式的語言體系完成了智利文學世界性轉換。坦誠地說,這兩方面都與吉狄馬加沒有太強的可比性。首先,吉狄馬加出場的年代早已不是馬爾克斯的那個時代,無論是中國還是世界,對于異文化的空間再也沒有一種偷窺的獵奇,再者吉狄馬加創作的目的也并非是讓全世界關注他者文化的生存境遇;其次,彝族詩歌的語言現代性轉換也并非自吉狄馬加開始,因為吉狄馬加自身是一位非常優秀的漢詩作家,其寫作立場并非是“彝族——世界”的直接對話,而是作為一名中國詩人來就其文化根基進行自我的敘事。
因此筆者認為,作為詩人、官員兩重身份的吉狄馬加在詩歌創作上的師承并非只是這些世界語境的敘事者。吉狄馬加自己也承認,
“我很榮幸的是,這些詩作的翻譯家和那個國家的讀者,都把我看成是中國一個有著悠久歷史和文化傳統的少數民族——彝族的精神和文化代言人……我以為,從民族這個角度來看,似乎塞弗爾特更具代表性。塞弗爾特的作品我這一生都可以經常讀,一定不會產生厭倦。但是如果要讓我經常去讀昆德拉,大概我很難做到。”
所以說,吉狄馬加在本質上是國家語境下的民族詩人,而不是單純性的民族詩人。詩人必須要具備國家意識,也是現代性語境下詩人最具代表性的特征之一。因為在后現代的時代中,“身份認同危機”成為了困惑藝術生產者最大的命題。詩人們所習慣的表達形式與語法規則隨著全球化開始出現了一種統一。“個體的詩歌究竟該為誰代言”隨之變成了一個巨大的文學質疑,在“構惑”與“祛魅”的過程中,詩人們最終選擇了國家語境下敘事的方式。這個傳統直可上溯到美國南部文藝復興時期的威廉·福克納、圖特與蘭色姆的創作實踐,以及霍米·巴巴的“國家/文化”敘事理論。但是吉狄馬加仍有所不同,他所生活的時代是中國從封閉逐漸走向開放的時代,是中華民族的復興意識帶動了吉狄馬加自身的藝術創作靈氣。在這樣一個巨大的時代洪流中,吉狄馬加的詩性敘事其實在更多時候所攜帶的是讀者們喜聞樂見的中國氣派與中國風格。
作為一名彝族中國公民的吉狄馬加,從大涼山走出的他除了有作為中國公民的自豪感之外,無疑也具備一層彝人的博大情懷。無論是彝族的小環境還是中國的大時代,包括吉狄馬加本人,都處于從傳統向現代過渡的階段中。這是吉狄馬加詩歌中的時間特色。吉狄馬加的詩歌除了形式上不斷獲得探索最終走向成熟之外,其詩作也是緊貼時代背景的。時代的宏大敘事、生命的終極關懷與民族的復興代言構成了吉狄馬加詩作中最鮮明的三個主題特色。從獻給藏羚羊的《敬畏生命》到獻給母校的《想念青春》,以及反思當下生活節奏的哲理詩《自由》,拷問歷史的《獅子山上的思考》,甚至包括他早期的詩歌,實際上都蘊含著非常強烈的時代感。
從空間上看,吉狄馬加自身一直是一個土著文化的敘事者。正如評論家燎原在《世界土著文化體系的當代詩歌發言——吉狄馬加詩歌片論》一文中所闡釋的那樣,當下的世界被區分為以資本和商業擴張為驅動力的“現代文明文化體系”,古老民族傳統和道德價值為內在動力的“土著文化體系”。當然,前者和后者“意外”地同處于一個全球化、現代化的語境當中。兩種不同的文化體系都被迫放置到了一個平臺上進行交流與對話。就晚期資本主義、后工業化與精神荒漠化對于人類的異化而言,兩種不同文化體系出現了相同的批判態度。無論是卡夫卡在《變形記》中意圖表達的現代性荒謬還是艾略特對于人類“荒原”化所表達出來的困惑不安,實際上這都是意圖在淺層邏輯上去揭示人類社會“異化”的問題所在。但代表土著文化的馬爾克斯、略薩與赫利等一大批作家則在貌似平和冷靜的敘事中以一種主動的方式來反思當代社會諸問題——無疑后者更能從深層次的邏輯與文化人類學的高度來挖掘人類心靈中的暗傷。
吉狄馬加就是一位土著文化的當代優秀代言人。黑夜、火把、占卜者、祖先、母語與靈魂等特殊的意象共同構成了吉狄馬加詩作的思想觀念與藝術表達。一方面,他意圖用“本土”的文學理念向世界表達一種民族自豪感并獲得同質文化的回音;一方面,他利用自身所攜帶的強烈的本土意識,以詩歌為傳播形式,向全世界“他者”的受眾傳遞了自己的民族精神與文化觀念。
三
語言是作家風格構成的重要因素。如同別林斯基所強調的那樣,風格是“形式與內容的有機的相互適合,用思想實質本身所要求的那個詞、那個語句來表達思想的技巧”。吉狄馬加的詩歌語言無疑也是極具特色的。作為一名彝族作家,他所堅守的詩歌陣地實際上也就是他的民族文化陣地,在這個陣地上他所做出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完成其民族文化的現代性敘事。吉狄馬加試圖通過自己的詩歌,將自己的民族、文化用大家所能熟知的漢語表達出來,從而變成世界性的文化符號。在這里,漢語的形式與彝族文化的內容有機地結合到了一起,這就是吉狄馬加詩歌創作的典型風格。
正如前文所述,“土著文化/現代敘事”構成了吉狄馬加詩歌內容的重要框架。在這個二元對話的框架下,吉狄馬加一直在用自己的行動來捍衛文化的多元化。他在詩歌《致他們》中如是表達:為此/我們熱愛這個地球上的/每一個生命/就如同我們尊重/這個世界萬物的差異/因為我始終相信/一滴晨露的晶瑩和光輝/并不比一條大河的美麗遜色。
在這樣的詩性表達中,作為彝人的吉狄馬加對于土著文化在全球化語境下令人憂患的生存狀態有著發自內心的擔憂。吉狄馬加自己如是陳述成為一名詩人的原因,“我寫詩,因為我的父親是彝族;我的母親也是彝族,他們都是神人支呷阿魯的子孫……我寫詩,是為了表達自己真實的感情與心靈的感受,我發現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感召著我。”說到底,吉狄馬加對于自己雙重身份的圖解一直是清晰的,首先,是一名中國公民(嚴格地說是一名中國政府的公務員),其次,是一位彝族詩人。前者是政治身份而后者是文化身份。在這樣的雙重身份背景下,吉狄馬加對于其文化根基的追問與憂患顯然是建立在“國家/世界”這個對話平臺之上的,而非狹隘的民族主義情結。海南大學教授李鴻然也認為吉狄馬加是“今日中國詩壇上為數不多的一位具有世界眼光并注重與世界對話的詩人”。站在文化人類學的高度來反思全人類民族性的吉狄馬加,可以說是中國乃至世界文壇上極具人道主義的一位代表。
無疑,站在這樣高的一個層面來進行詩性表達,是有著相當難度的。評論界對于吉狄馬加作品的評論多半傾向于兩種態度,一種認為吉狄馬加的詩歌表達的是一種人道主義與人文情懷,尤其是在當下多元化文化背景下,如何促使少數民族共同繁榮,從而共同融入全球化的世界,構成了少數民族文學的道德責任與社會道義;另一種認為吉狄馬加的詩歌傳遞的是一種土著文化精神,即古老的民族傳統、深厚的道德價值觀構成的一種近似神秘的鄉土文化體系。尤其在當下旅游業發達,人類反思道德正義的時代,彝族人的生存狀態與生活方式成為了許多人意圖去窺探、了解甚至感受的一種獵奇。但筆者看來,吉狄馬加的詩作遠遠不止在傳遞某種價值觀或是某種文化,而是從民族精神這個高度,來進行詩性的敘事與自我的表達。
正如米蘭昆德拉所說,小說家的精神是復雜的精神,詩人也不例外。吉狄馬加意圖表現的民族精神也是一種復雜的精神。在《獻給1987》一詩中,他如是陳述:那無與倫比的美麗,如同/一支箭簇,在瞬間穿過了/我們民族不朽靈魂的門扉;而另一首《我愛她們……》則表達出了對于“民族”這個名詞的深層感悟與界定:她們高貴的風度和氣質/來自于我們古老文明的精華/她們不同凡響的美麗和莊重/凝聚了我們偉大民族的光輝。
在詩作中,吉狄馬加面對民族的深層文化與精神氣質是如此地自豪與陶醉,這無疑彰顯了詩人最真實、最偉岸的一面。他用對自己文化根基的熱忱,表達出自己對于民族精神的熱愛。作為詩人的吉狄馬加更像—個激情澎湃的青年,盡情地凸現自己真實的一面。正在這種自覺與不自覺中,逐漸凝煉了獨有的吉狄馬加式詩歌風格——直白敘事、率性表達的詩性民族精神。
四
尼采在《悲劇的誕生》中定義,詩是現實不加粉飾的表現。中國古代文學理論對于詩歌創作也有著較為明確的定義,“言之有物”、“我手寫我口”、“言為心之聲”成為了近體詩創作的一系列重要標準。深受漢族文化熏陶,但又帶有強烈的本土文化意識的彝族詩人吉狄馬加,也在不斷用自己的詩歌創作來完善自己的理念與精神。
筆者認為,在詩作中直白敘事、率性表達的吉狄馬加在創作思想上凸現了三重重要因素。正是這三重重要因素,構成了吉狄馬加詩歌創作思想中獨有的一道文化景觀。作為文學評論來說,對于吉狄馬加的考慮并不必去以某種既成的文學現象作為參照,也不必將其與某些不同語種、不同文化環境的作家相比較。就世界詩壇與中國文壇來說,吉狄馬加自身就是一種極具文化含量與文學價值的文化現象——所以無論是從文本出發還是從其自身文學觀出發,吉狄馬加的詩歌創作思想都是非常具備啟發性與思考價值的。筆者將從如下三點出發,綜合評論吉狄馬加的詩歌創作思想。
首先,吉狄馬加是真實的詩人。吉狄馬加為土著文化代言并將土著文化與現代敘事相聯系,形成自己獨到的詩歌創作體系,這是吉狄馬加最為真實的一面。除此之外,其真實還體現在對于后來作家的啟發價值與思考意義。可以說,吉狄馬加之前是沒有吉狄馬加的,但是在吉狄馬加之后卻出現了無數的吉狄馬加。自上個世紀八十年代末,相當多的少數民族詩人開始嘗試用“自我”的心境與民族精神來面對“他者”進行描述。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詩風在本世紀初不自覺地影響到了海外華人的詩歌,并創作出了大量膾炙人口的詩篇。
其次,吉狄馬加是偉大的詩人。其偉大之處在于在“世界性”命題下的開放性與包容性。可以這樣說,相當多的土著詩人是抵觸甚至仇恨現代社會的,之于全球化的命題,更是令他們厭惡萬分。即使是馬爾克斯與聶魯達,也不例外。但是作為漢語詩人的吉狄馬加,卻果斷地站在了世界文壇的前面,用自己的詩歌與世界文壇交流對話,彝族文化體系與漢語的珠聯璧合,在吉狄馬加的詩歌中體現得淋漓盡致。無疑,在“異文化”與“世界文化”的碰撞下,吉狄馬加的詩歌獲得了世界性的反響與認可,這也為中國作家如何走向世界鋪墊了一條可資借鑒的道路。
最后,作為詩人的吉狄馬加是非常值得敬畏的。敬畏之處在于他對于環境、原生態的一種崇敬與神圣感,說到底是其深厚的人本情懷與人道主義精神。在他的筆下,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是值得尊敬,值得去為之大寫特寫的。在當下中國文壇,像吉狄馬加這樣令人敬畏的作家還有以神農架題材聞名中國文壇的陳應松,以礦工生存境遇為題材的劉慶邦等等。他們的偉大之處在于他們能用自己極具風格與魅力的筆調,為我們共生的環境與世界進行著一種終極關懷的人生探討與生命反思,筆者認為,這也是給予后來作家最大的寫作啟示與創作財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