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讀到一段舊事。
說的是晉朝大書法家王羲之的兒子王徽之,在一個雪夜,忽來興致,竟從山陰家中出發,披蓑泛舟過剡溪,去尋訪好友戴安道。待至戴家門口,卻轉身吩咐回舟而歸,不敲門,不會友。人問其故,答:乘興而來,興盡而返,我又何必見安道呢?
有時想,若安道那夜,在那一個美好的雪夜里,燃一只燭,置一副棋,開了門,有心無心地等一個有興致的友人,那么會是怎樣的一幕情景呢?是把酒,言歡,吟詩作文,然后抵足而眠?終歸只是我庸常的癡想罷了。這尋友,但不求一見的一樁逸事,實在是夠灑脫豁達的?;厝ィ靡黄酌C5倪|闊山河啊,雪迎雪送,盡興則已。
有約不來過夜半,閑敲棋子落燈花。這是等人不至的自在悠閑,在古人伶仃的身影里,不見也總是別有一種境界。
想起自己的一樁舊事。那年冬天,我穿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踏上那座長長的橋,想去尋找心里的那個人,想和他在橋上相遇。我裹著紫色的長絲巾,絲巾的一頭遮住了我長長的發,和冰冷的大半張臉,另一頭在風里高高低低婀娜地飄揚。我想,那個人是知道我偏愛紫色的,他若看見風里的一片紫色的云朵飄過,他該知道那是我啊。哪怕,只是看見了我的背影。
我一個人走完那座長橋,然后一個人回來。橋上的石柱,扶去是寒的,橋下的蘆葦敷了層白霜,也是寒的。也記得天上是有陽光的,像糊了層舊報紙的老式燈。我回望橋下那一片淼茫的流水,轉身回去,來來往往的路人,他們不知道我心里的憂傷,包括我心里的那個人也是。可是,我還是一個人寂然地回來,不肯尋到他的面前。我想,尋找了就夠了,能遇則好,我是不強求一見的。那樣的一個冬天,我心里沉沉地裝著一個人,然后在人群里尋找,我的內心,我的時光,已經是豐盈的了。
有人說,人生就是不斷和自己邂逅,能和自己相識久處交心的人,都是和自己靈魂相近或某些地方相似的人。那么,尋找一個人,其實就是在尋找自己,或自己的一部分。紅塵是擁擠的,又是寂寞的,目光自千萬人的頭頂掠過,難能尋著一根值得棲落的寒枝。能有一個人,讓自己想起,讓自己起興去尋找他,已經足夠幸運。能有一個人,讓自己隔著歲月經年,在泛黃的紙間尋找他的字跡,在午夜尋找他當年的笑臉,已經足夠美好。未見的那一點遺憾,就當是清茶的那一縷苦香。
千百年前王徽之的那個雪夜,千百年后的我的紅塵,因為有過不在乎一見的一尋,都變得美妙,芳醇。尋你,但不見,像尋找秋天的人,腳步已經踏上了灑滿陽光的落葉,已經周身是秋的濃香,秋的聲息。
尋你,縱然不見,我的人生已經大盡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