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和高林將荒村依稀燈火拋在身后時,映入眼簾的是一望無際的茫茫雪原。
天有不測風云,剛才還明凈的夜空,一下子翻滾起破棉絮一樣的烏云,腦海便掠過一絲不祥預感,今夜可能有暴風雪。
我倆是在野營拉練時,與大部隊走散的,高林征求我的意見:“要不我們到附近老鄉家借宿一晚。”我口氣堅決:“軍人夜不歸宿,要受紀律處分的,必須連夜歸隊!”
東北寒冬,奇寒無比,特別是晚上,氣溫常常驟降零下四五十度,常言道,三九四九,打罵不走,這種“鬼見愁”天氣,酷寒之極,就連小鬼也望而生畏。我們跋涉在茫茫雪原,仿佛置身冰天雪地北極地帶。
風是雪的先遣部隊,氣勢浩大排山倒海,風速不亞于10級臺風,刮得天翻地覆一片混沌,我們逆風而行步履維艱,身陷風暴中心,像兩只瑟瑟發抖的寒號鳥。
接著,稠稠釅釅的大雪也摻合進來,與風暴協同作戰,陣陣狂飆硬如鋼鞭,抽在臉上火辣辣地疼,暴雪拋來漫天“散彈”,砸在身上碎成雪霰,風借雪勢,雪助風威,將我們掃蕩得暈頭轉向寸步難行。我在東北長大,從未見過這么惡劣的鬼天氣,高林是南方人,又是新兵蛋子,長得瘦小枯干,這未免讓我有些擔心。
風狂雪驟,那種徹骨酷寒,冷得簡直沒法形容,好在我們軍大衣加身,否則非凍成冰棍不可。只見高林眼睫眉毛都掛滿霜雪,一下子白成圣誕老人,因為呼吸關系,他的帽耳和帽遮都白成一片,霜雪正向通紅臉頰侵犯,見他那副樣子,我想我也好不到哪里,風挾雪灌進嘴里,辣得嗓子直冒煙,咽口唾沫都像冰坨滾進胃里,牙齒也冷得直打鼓,渾身的熱量正被寒冷蠶食瓦解。
即使寸步難行,我倆仍咬緊牙關向前進發,越走兩腿越哆嗦,仿佛墜著兩只沙袋,此時,饑腸轆轆,饑餓像一頭暴怒野獸在體內橫沖直撞。雖然餓得無精打采,凍得渾身篩糠,但我們仍步履蹣跚,在雪原上艱難跋涉,可以想像,無邊曠野雪霧彌漫,只有我們是茫茫雪原上惟一動點。高林身軀單薄,顯然支撐不住了,像泄氣的皮球,一屁股坐在地上,有氣無力地說:“我實在是走不動了。”看得出,他連凍帶餓,體力嚴重透支,如果不喚起他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氣,非凍死不可。我想給他鼓勁,可喉嚨干得像裂開似的,我蹲下捧起松軟的雪,塞進嘴里,雪立刻在口腔化成冰水,落進胃里有種透心涼的感覺。我說:“過了前面雪坡,就是營區了。”其實我是在騙他,我當時也搞不清前方到底是什么。疲憊不堪的高林,聽我這么一說,暗淡的眼神掠過一絲興奮,他可能餓極了,一口氣吞下幾口白雪,我扯著膀子將他提溜起來。我們渾身筋骨像散了架,可還是相互攙扶,像紅軍翻雪山過草地一樣,翻越雪坡。前方依然是無垠雪野,茫無涯際,高林失望已極,沮喪地賴在地上,死活不肯走。我不由分說,把他從雪地拉起,將他的行李和槍支背在肩上,我死死拽緊他的手,就像牽著不聽話的弟弟。
風越刮越猛,雪越下越大,白毛風瘋狂撕扯著虛弱的身體,我們跟頭把式踉蹌地走著,跌倒了再掙扎爬起來。疲憊已極的高林,終于支撐不住,再次躺在雪地耍賴:“我實在太累了,真想睡上一會兒。”如此惡劣的天氣,一旦睡過去,可能永遠不會醒來。我說:“要不我背你走吧,說什么也不能看著你凍死!”可無論我如何勸說,他閉上眼睛,裝作沒聽見。正當我一籌莫展時,突然,一聲尖嘯由遠而近劃破夜空,我分明聽出那是野獸凄厲的嗥叫,令人毛骨悚然脊背生寒,高林也感覺出潛在的危險,他“骨碌”坐了起來,神色慌亂。我拼命克制內心的恐懼,想讓自己鎮靜下來,我對高林說:“別怕,我們有槍!”高林說:“槍有屁用啊!又沒子彈。”我說:“你帶火柴了嗎?”高林從兜里摸出個打火機。尖嘯聲消失不久,我發現一團黑乎乎的“臟雪”,幽靈般尾隨身后,我看清了,那是一匹灰狼,刀條耳,兩眼流螢般綠光閃爍,令人心驚膽戰,我感到高林手心沁出一層冷汗,我使勁握握他的手,意思讓他不要怕。從形體上看,那家伙是匹成年老狼,相當狡猾,匕首一樣的目光掠過一道寒意,它顯然在伺機而動。一般來說狼很少主動攻擊人類,只有在饑餓難忍的情況下,一旦與人狹路相逢,就會暴露殘暴的野性,看來,我們遭遇的是一匹餓狼。我們走,它也走,我們停下,它也停下,鬼鬼祟祟尾隨身后,它可能從疲憊凌亂的步伐判斷出,我們支撐不了多久,只要其中一人倒下,它就會縱身躍起,發起攻擊。
有餓狼在身后覬覦,高林早已方寸大亂,終因體力不支摔倒在地。果不其然,那匹餓狼閃電般撲了過來,我一把將高林拽起護在身后,槍刺寒光空中一閃,狼可能害怕了,見我們手中有槍,嚇得退縮回去。狼是很有耐心的動物,不達目的不罷休,我想它還會發起二次進攻。忽然,狼昂首向天打個尖嘯,聲震荒野,這可能是在向狼群發出信號。過了不長時間,從四面八方旋風般沖過來點點黑影,我的心一下子懸到嗓子眼,心說,壞菜了,今晚不被寒流凍死,也會命喪狼口,生還希望渺茫。
就在我們身陷狼群命懸一線時,高林突然大叫一聲:“你看,前面是什么?”我抬眼一瞧,只見雪霧迷蒙的遠方,有一束移動的光亮,正向我們徐徐駛來,仔細辨認,好像是車燈,我和高林就像溺水之人,突然抓住救命稻草,一下子興奮起來,緊緊擁抱一起,喜極而泣。此時,四周狼群在逐漸縮小包圍圈,只要頭狼一聲令下,狼群就會群起而攻之。我急中生智,將行李里的毛巾抽出來,對高林說:“快用打火機點著!”毛巾很快燃燒起來,狼怕火,突然見到一團火光,一下子四處逃散,毛巾即將燃盡,我又把被子點燃了,火光沖天,皚皚雪原立刻有了一縷生命暖意,我這才發現,窮兇極惡的狼群,早已在我們的視線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當我再次睜開眼時,發現我和高林都躺在部隊醫院里,我們床挨床,手再次緊緊握在一起,流下了滾燙的熱淚。后來,負責搜救工作的戰友對我說,當時,多虧點了一把火,要不然,那晚風雪那么大,找你們比大海撈針還難。
如今,那段難忘的軍旅生涯已經過去20年了,當年風雪之夜生死與共的戰友高林,不知身在何方?
(編輯·陳大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