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康永寫的書《那些男孩教我的事》,當時覺得書名有點聳人聽聞,同時又覺得好玩兒,借過來用,記錄我的那些鐘點工。還有一個電視劇,是什么教授家的二十幾個保姆,憑我找鐘點工的經驗,二十幾個保姆一點也不過分。有人說找一夜情容易,找個可心的鐘點工難,找個滿意的保姆就更難了。
A
A是一個爽快的人,干活也麻利,耍小聰明,犄角旮旯的地方弄得不大干凈,表面上肯定山清水秀,喜歡邊干活兒邊進行點評。第一次到來的時候,我說,不要整理,只擦灰塵。尤其是寫字臺和床上的書、筆記本什么的不要挪動地方。我的床,一半是睡覺的,一半放書和電腦筆記本。A擦到床的時候有點為難,邊擦床框邊說,你也太窩囊(不利落的意思)了,把床整這么亂!所以我格外喜歡《戴珍珠耳環的少女》中的葛麗葉,用手指按住桌上的紙條兒,拂去別處的灰塵。
一次在朋友家小住,朋友夫妻兩個早晨伺候他們的小女,那孩子不起床,爸爸端著餃子,媽媽端著醬油醋碟。回家和媽媽談到此事,我說,醬油醋呀!弄床上?!媽媽不說話,只是看著我笑。我問,我也這樣?
媽媽說,忘了早晨你臉上黏著餅干渣、腿上貼著糖紙上廁所了?打小你就喜歡在床上吃東西,現在也沒改了呀。
她這樣一說,我就不大好意思了,覺得自己的確挺窩囊的。惴惴地征求她的意見,要不,用床罩蓋上吧。A呼啦一下把床罩蓋上,床罩像正五邊形拼成的藝術品,永遠展不平,波波折折地不在乎A的拉拽。每一次干活兒,A都對我的床充滿怨恨。我想她終于忍無可忍了吧,最后一次,把所有的書靠床頭碼好,電腦筆記本連線捋成一捆,筆記本戳立在書的頂端,形成好看的書垛,我的床大了好多,一望無際,平平展展。那夜我做了一夜的亂夢,所有想看的書都找不到,總也上不去網,好不容易寫出的字都是我不認識的亂碼。
B
B對整齊有格外的癖好。她說你家,干凈還好,沒有漬住的東西,挺好搞衛生的,就是太亂,東西太多,該扔的扔,該賣的要賣。我覺得自己是一個能扔東西的人,沒有想到遇到高手了。她說的這番話讓我心里直打鼓:要這么多書干嘛,看完了就賣,現在舊報紙、舊書都值錢。整這些碟有啥用?不是看過了嗎?放在家里礙事兒,當廢品都不能賣。我不禁為我的書和碟命運擔心。B頗有點瞧不起A的意思,說,A有老公,但是住在相好的家里,相好也困難,下崗了,到處做點零活兒,還有老媽,他們擠在一間屋子里。我猜測,A要是和老公在一起大概連一間屋子也難住上,果然A的老公一直住在建筑工地上。B說,前幾年他們不好,她老公干一年活兒沒有工錢,這兩年不是抓拖欠工資的嗎,他老公也能拿回點錢了。其實他們農村人現在挺好的,不交公糧,國家還給補貼,吃喝都是自己種的,出來干活兒賺的錢攢得下。
我當然沒有愚蠢地妄想他們像《去日留痕》中霍普金斯扮演的管家那么嚴以律己,或者像《簡愛》里費爾法克斯太太那么忠誠緘默。但我實在不喜歡和她們談論彼此和他人,尤其是談論雇主。
C
C進家先熟門熟路地放上王菲的碟,她在《明月幾時有》中開始換衣服。在《流年》中結束工作。自來熟地問,孩子呢?怎么總不見孩子呀?
我說,上課去了。
你的衣服挺多的,怎么不見孩子的衣服。
我說,我孩子不穿衣服。她聽出我不愿意講孩子的話題,但并不會打消她談話的興致。
你老公在哪兒上班呀?
在外地打工,不在家。
那你挺寂寞的。我上一個東家的孩子在國外,她也老去國外,她家有好多國外買回來的東西。一個撅著厚嘴唇的黑黑的女的,兩排奶,掛在墻上,她說那是非洲藝術品。你說,非洲的藝術品夠嚇人的啊!好幾回我一抬頭給她嚇一跳。她家還有一個花瓶挺好看的,是從伊朗帶回來的,每一次我都加著小心擦,給人家摔碎了咱可賠不起。有一次她說是金屬的,哎呀,我才放心。她吧……C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我依舊不出聲。她看看我沒有興趣的樣子只好放棄了賣關子的念頭,但終是沒有忍住,低頭說,她的屁股實在是大,中國人咋長那么大的屁股呢?!她納悶的樣子很單純。
所以她走路上身往前哈,省得給屁股拽回去。她說。
我笑。這一笑成了鼓勵。她歡喜地接下去說,她老公倒是很瘦的,長的跟扁豆角似的。說到這里她的語氣又曖昧起來,停在那里想要等來我的追問,等了一會兒見我沒有表情也就不說了。
沒多久我大致知道了她的那些雇主的情況,一個90多歲的老太太,會彈鋼琴,家里有保姆,但是保姆只負責洗衣做飯和簡單的衛生,擦玻璃的時候就要請她;還有一家老小三輩兒的,老公公想要找老伴兒,兒女不同意……我想,她的那些雇主大概也知道我的情況,在這個城市里即使我們永不見面也能相互知道彼此的情況。倘若有一天我們真的見面了,地點是在誰的家里,那個家一定不是陌生的。我很少和她搭話兒,怕一句話能把我三親六故和半生心事都給拽出來。但我已經能夠用她的語氣和方式描述我自己和我的家了。在她說話的時候,我常常“專注”地聽王菲的歌,那一陣兒,我對王菲很熟。
D
一個女友說她家的親戚不吃肉,不是因為不吃肉,而是因為肉很貴。我當然知道有這樣的事情。
D不聊我和別人,聊她自己。我兒子上大二了,在哈理工大學,本來他的分數能去北京,上北京念書得花多少錢吶,我兒子懂事,就在哈市念了,但一個月1000塊必須的。我們家,兒子周末回來才吃肉,兒子不回來我們不吃肉,反正科學上說了吃肉不好,我們就不吃了,有時候老頭子要喝點酒,我也給他買點筋頭巴腦兒下酒。我老頭開三輪蹦蹦車拉腳兒,辛苦。辛苦不怕,就怕警察、市政的抓,要是不抓,我們消消停停地掙點苦錢也挺好的。抓不住怎么的都好說,抓住了扣車,沒錢能把車要回來嗎?
她小心而充滿愛意地擺正我的電腦,說,你的電腦一定是品牌的,一定好貴。我兒子說的,S打頭的電腦是三星的,三星的電腦是名牌。
我夸她說,你好聰明,不怪你兒子學習好,媽媽智商高。她有點不好意思,前些天我兒子要電腦,我們咬牙給買了,我兒子和他同學自己裝的,我兒子說,那是攢機,要是品牌機得貴不少,我兒子知道給爹媽省錢啊。我其實不是本市的,我家在農村,但出來好多年了,家里條件不好,農村教學也不行,沒念幾天書,姑娘你不知道我供我兒子上學有多不容易!
我覺得你兒子挺費錢的,要是真的省事兒壓根就不應該管你們要電腦,自己打工掙去。大小伙子一個還等著爹媽養活是懂事還是不懂事呢?這些話我放在心里,幾次要說出來,終是給她的一臉幸福憋了回去,一個母親覺得自己的兒子懂事是一件幸福的事情,難得有這么幸福的母親。
等我兒子工作就好了,都說大學畢業也不好找工作,總比我和他爸強吧?然后我們一起攢錢買房子,現在沒有房子哪找對象兒去,現在的小姑娘有幾個是沖著人來的,都是沖著條件的,要是沖人,我兒子真帥!人也好啊。她嘴上是有怨的,但心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期待。
E
給家里干活兒比較久的一個鐘點工是E,每一次都要約兩次以上。一是因為她不是我的固定鐘點工,一是她的客戶很多。她沒有話兒,是一個比較沉默的人。進屋換衣服以后開始記鐘點,帶著做了一次不用告訴第二遍,不要那么多解釋,從不問為什么,也不點評,不說她的其他雇主的情況,也不打聽家里的狀況。這樣的人要么天性使然,要么深藏不露,一個鐘點工深藏不露又能怎樣?時間久了,覺得她是一個可靠的人。有的時候,把鑰匙交給她,工錢也交給她,做完了自己記時間,記錢數,下一次來了多退少補。單位同事說,騙子都是這樣先取得你的信任以后行騙的,不一定哪天把你家搬空了,你哭都沒地方找她去。我覺得警惕是應該的,但人和人之間要有信任,我對人從來沒有失去過信心。
后來家里的東西找不到,打電話,問什么什么東西在哪里?她會說,衣服在哪個哪個柜子里,大料在陽臺上的哪個哪個箱子中的檔案袋里……媽媽說,小E要是有一天不做鐘點工了,我們家不知道要在黑暗中摸索多長時間。小E瘦瘦的,肩膀薄薄窄窄的,擦玻璃掛在窗外像個扁扁的蜘蛛人,貼著玻璃上揮動著胳膊,像動畫片里的人物。她走了,我便格外珍惜那一室的陽光。她工作下力氣,馬桶都是用手蹭的,我說用刷子刷就行,她說拐彎里面刷子刷不到。
時間久了,仍然能夠從她的只言片語中知道她的一些情況。她家在農場,原來都是農場的農工。我不知道農工是什么意思,她說,也掙工資,但是做農活兒,農場都是機械化作業,人跟著機器走,沒有活兒的時候真清閑,有了活兒,累死人。農場都給人承包了,誰家不往少了用人吶?留下干活的人就更累了。我姐嫁給了知青,我姐夫返城了,我姐跟著進城了,也把我們帶了出來。都說城里人不愿意找鄉下人,鄉下人麻煩事多嘛。我們這些年都靠我姐和我姐夫了。我不知道她說的“我們”都包括誰,反正不是她一個人就是了,那一定是一家子人,而她姐姐的家就成了她們家的駐哈辦事處。
家里重新粉刷房子,扔掉好多衣服和用品。衣服用郵政袋子那么大的塑料袋子裝好。她看了問我,都是不要的嗎?我說,是。然后我斟酌著用詞和她說,如果你家鄉下還有人需要,你就拿走吧,反正也是不要的。她說,不怪你家老太太說你能糟害東西,這不是敗家的孩子嗎?她語氣溫和,沒有教訓和指責的意思。只是覺得我浪費。
我又有點惴惴的,說,一個姐姐說我家太亂,就是因為不舍得扔東西。清理清理,你以后干活也少麻煩。
E說,過日子呀,家旺,東西才越來越多。
你說的話很有道理,但是該淘汰的也要淘汰,要不然經濟不發達,社會不進步。E不明白我的經濟理論。找來她的丈夫,把東西運走了。
過新年的時候和她約好了春節搞衛生的時間,但春節前她一直忙,有一天晚上7點多鐘來電話問能不能過來干活兒?我說來吧。果真如我猜測的,她從早晨7點干到晚上7點才過來的。我說我這里有晚上做的飯菜,你在這兒吃吧。她說已經吃過了。我估計是在外面買的饅頭燒餅之類的,但也不勉強她。搞完衛生,多給出一些錢,說過年了,一年里給我們家干活兒好辛苦。她說,過年了,這么晚了才來,給你擦擦灰不想要錢了,這兩年一直照顧我……言語真誠。
(編輯·俞大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