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個冬天一直是枯黃的。
北風沒來由地時常肆虐,脾氣壞得像醉了酒的鰥夫。于是蓬草、塵埃、黃沙和一些碎了末的牲口糞便攪和到一起,應和著北風凄愴的調子飛揚到半空,弄渾了一片片天。
老滿堂慣常是要上山的,在往年的這個季節。但這個冬天的很多次,當他剛剛挪出院門,便被北風挑撥起的雜碎物撩擾了一下本已渾濁不堪的眼底。于是便有濁淚淌下來。有時老滿堂用皺褶了的手背揉揉眼睛,有時干脆就任憑這淚滴下來,落進干涸的黃土里。
倘若下幾場雪,或可滋潤一下干渴的大地。但這個冬天,雪是與這里無緣的。雪不知道都去趕了哪里的廟會。偶爾下了一兩場,卻像是老婦人的乳汁,少得可憐。倘若這山村還曾長滿數不清的壓山松,或可將這狂躁的風和嘈亂的雜碎物安撫下,可誰知道那些挺拔的青松都去了哪里做了些什么棟梁呢。雪的白皚和青松的碧色注定是奢求了,于是山村便只得無奈地守住一派純粹的枯黃。
但今天倒是個例外。今天是小年了。老天總算是開了恩。這倒不是說下了雪。老滿堂現在是不愿見到雪的,雪下大了,山路或許會被封住,海兒就不能順暢地回家了。今天的例外是說天氣好得出奇,沒有了一絲風,太陽也照得賣力,讓人的渾身暖和得酥麻。老滿堂覺得今天的天氣好得就像是干累了活兒后抽上一袋辣香的葉子煙,真是享受呢。他甚至瞥見藍藍的天空中飄著幾縷好看的白云。
老滿堂在院子里看天的時候,坡兒正在牲口棚里給那兩頭驢子添草料。老滿堂走到牲口棚邊,對坡兒說:“坡啊,快些添完料,完了上山弄些劈柴?!逼聝簺]抬頭,眼睛只直直地望著驢槽子。
2
家里的柴火按說打得夠燒了,堆在西墻角就像一座小山。但打的那些柴草都是囊毛,燒出來的火不硬。老滿堂想,快過年了,總要殺口豬,伺弄些年貨,硬劈柴是少不得的。還有,就是海兒快回來了,總得把炕燒得熱熱的。
要是往年,老滿堂早就扛著那口板斧,背起背簍,上幾趟山,把劈柴屯備足了。但今年這鬼天氣。老滿堂又嘆了口氣,眼角就又不知怎地淌下了幾顆淚。是的,老滿堂的眼睛在這個冬天是愈發渾濁了。
上山的路上,爺兒倆都沒話。老滿堂幾次想張嘴,但當他看見坡兒那木木的神情,就把想說的話都咽下了。老滿堂感覺得到,自己作為一個父親,竟無端地在兒子面前喪失了底氣。怎么倒像是個害羞的孩子呢。
找硬柴禾得一直往山頂走,往陡峭的地方走。平緩的地方長出來的木本植物是早沒了。早些年栽植的霸梨樹也都被人鋸了去,連樹墩都挖得干凈。老滿堂前些年就挖了不少。老滿堂總也想不明白,在別的地方可著勁兒結梨的霸梨樹怎么愣是不肯在這片山洼子上結出圓澄澄的果子?偶爾結出的果子怎么干癟玲瓏得只像過了冬的家棗?
老滿堂在往山頂走的路上,想起了當年的情景。當年大伙熱火朝天地伐下滿山的青松,喊著號子抬到河邊,扎成一捆一捆的,推下河,順著湍急深邃的河流運到山岔口的集市上,換回大把的票子。然后再用大把的票子換回成捆成捆的霸梨樹苗,然后大伙兒再熱火朝天地挑著水桶,敲著銅鑼沒日沒夜地上山栽植樹苗……
這個小村莊原本是襁褓中的嬰孩。三面靠著山,一面臨著水。老滿堂打記事起,腦海里的色彩全都是翠色的。是的,滿山密丫丫的都是大大小小的壓山松。老滿堂記得小時候,挎著籃子,在雨后迫不及待地去撿拾蘑菇。松樹底下還掛著黏液的大大小小的松蘑是那么暢快地飛進了他的籃子。
村長參加學習班回來,召集全村人開大會。“外面都富了。咱們也得大干加特干了?!贝彘L說,“靠山吃山。但咱們山上長的是松樹,松樹不能吃,不能喝。倒是能賣木材,但生長周期太長了。大伙指望著這些松樹是沒有出路的?!?/p>
村長外出考察,發現了一種好樹,就是霸梨樹。村長說這樹耐活,身子早熟,三五年就能結出大大甜甜的果子。這果子運到城里就能賣個好價錢。
老滿堂記得自己當時跟村長開了個玩笑。老滿堂問村長:“結的果子有多大,多甜?能跟娘兒們的餑餑(乳房)比不?”
老滿堂逗得大伙兒哈哈大笑,村長就罵他:“熊樣兒,你見過娘兒們的餑餑是咋地?”也是,老滿堂當時三十歲的人了,還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主,鐵光棍一個。
大伙笑歸笑,但沒人吭聲,誰也不知道這霸梨樹到底能不能給大伙帶來滿手的票子。其實,大伙兒本來也沒有過什么票子的。
這時,村長的眼睛就盯著老滿堂,老滿堂就從村長的眼睛里看到的火熱的光芒,這火熱的光芒就像冬日里的太陽。在太陽的炙耀下,老滿堂不知怎的,就有了一股力量,這力量就像火苗子似的從腳底下躥出。這股火苗子以前是躥過幾次的。村長是革委會副主任的時候,就有幾次用眼睛盯著老滿堂,老滿堂就踩著火苗子大吼一聲,義無反顧地抄家伙,沖上前去。
這股火苗子躥得老旺老旺了,老滿堂就起身直奔村長面前的桌子去,操起了桌面上的銅鑼,用老大的力氣敲了幾聲,再吼著嗓子,大喊:“跟著村長走,永遠不回頭!”老滿堂喊完,大伙兒便算是響應了。其實,也無所謂響應不響應的,總之村長決定了,大伙兒必定要執行的。
散了會,村長留下老滿堂,拍拍他的肩膀子,說:“好樣兒,我不會虧待你的。”
隨后的每一天,老滿堂都干得起勁兒。伐木扛木總比別人干脆利落,尤其是在水中駕馭成捆的木舵,那可真是數一的好把式。老滿堂單身一人,有的是力氣,苗子旺著呢。后來,栽種霸梨樹的時候,老滿堂也是一個頂倆,山谷里總是回蕩著他歡快的調子。
村長沒瞎說。村長的確沒有虧待老滿堂。栽完樹,村長的傻妹夫剛好病死了。這不是說村長的妹夫傻,而是說村長的妹子傻。村長就把死了丈夫的傻妹子嫁給了老滿堂。老滿堂是不在乎傻不傻的,他只一直想著娘兒們那圓鼓鼓的餑餑呢。
傻媳婦天生就該是老滿堂的女人。傻媳婦在前夫那里沒開一朵花,但到了老滿堂的手里,就把女人的功能恢復得毫不含糊,接二連三又帶四地給老滿堂生了四個帶把兒的家伙。
3
老滿堂想著往事,腳下突然的一趔趄,險些就摔倒了。原來是絆到了一塊碩大的青石。老滿堂干脆就坐了下來,想歇一歇。坡兒就站在旁邊,眼睛直愣愣地瞅著山頂。
老滿堂的肚子有些咕咕叫了。原本早上就沒有吃飽。早上,四鳳做的菜根本就沒放鹽巴,可老滿堂偏偏口重,再加上四鳳和坡兒都是木著個臉,老滿堂這飯就吃得愈發沒有滋味。
老滿堂有些話是想對坡兒說的。但老滿堂又不知道該怎么說。老滿堂就喃喃地說:“你哥快回來了?!?/p>
坡兒回了回神,“嗯”了一聲。
老滿堂又說:“你哥回來就什么都好了?!?/p>
坡兒的眼神又直直地望著山頂,好像并沒聽見老滿堂的呢喃。
老滿堂和坡兒便又走路,前面的地方是松牛溝。這個溝子都是青石,都是青石砌的小廟子,小廟子下面壓著的都是些小時候夭折了的孩子們。松牛溝原本是有很多松鼠的,老滿堂小時候常??吹?。伐了松樹后,松鼠沒了,地鼠卻多了起來。老滿堂不知道成群的地鼠在這亂石溝子里面整天都忙碌些什么。
老滿堂又站定了,望了望溝塘里的那些石廟,哪個是自家孩兒的呢。老滿堂咬著稀疏的牙底,使勁兒地咬,想要解一解恨。老滿堂恨自己。自己怎么就沒聽那算命瞎子的話呢?
栽完霸梨樹的五年內,傻媳婦給老滿堂生了四個兒子。分別娶名江、河、海、坡??上?,江和河都沒來得及在自己的名字前面加上個“老”字,便夭折了。溺水死的。那條湍急深邃的河流被老滿堂隨心所欲地駕馭過,攪騰過。這河流便不甘地要把他的兩個兒子捉了去出口氣嗎?
算命瞎子說過的:“你這四個孩子的‘根兒’扎的都不牢,要千萬加著小心。而且,你這四個兒子的名起得兇啊,四個兒子三‘水’一‘山’,怎么能牢靠呢?”
老滿堂不聽。他不相信瞎算命的。瞎算命的與村長比,他當然要相信村長的。村長是他頭上的官,村長還是他的大舅哥。孩子的名都是村長給起的,錯不了。
老滿堂和全村人都相信村長呢。五年了,山上的霸梨樹都長高了。老滿堂和全村人就眼巴眼望地等著看樹上長出娘兒們的餑餑呢。老滿堂特別想摘下一個最大的,好好地和自己那傻婆娘的餑餑比試比試。
村長被罵娘了。村長的霸梨樹可憐巴巴地結了那么幾個霸梨,如果這也算是娘兒們的餑餑,那這個小娘兒們是幾歲的呢?老滿堂沒有見過剛剛隆起包的少女的乳房。梨小也許還沒有關系,要是有少女的乳房那么粉嫩倒也不失為一大特色。是的,這霸梨咬上一口會讓人流口水的??上Р皇翘鸬?,是澀的。這樣的梨果恐怕就是求著人吃,都沒有誰肯張一張嘴角。
村里人便罵娘。一直罵。都罵。老滿堂在心里也罵。罵著罵著,罵的聲音大了起來,這聲音就穿透了山谷,飄了出去。村長就被帶走了。老滿堂以為村長會很快回家的。但村長一直沒能回來。人們說村長死在外頭了。怎么死的,沒有人知道。
然后,老滿堂就挨了罰。不是因為霸梨樹,而是因為計劃生育。老滿堂和他的傻媳婦根本就沒有計劃,五年生四個,除了坐月子外,傻媳婦的肚瓜就沒有一刻停息過孕育。
然后,江、河七八歲的時候,洗澡溺死在河邊了。當時河邊有不少老爺兒們拉著草驢駝沙土呢,怎么就沒人發現呢。老滿堂罵完娘,就用席子包裹著江、河,送到了松牛溝。
老滿堂嚎啕著回家時,傻媳婦的乳汁便悄然如枯了的泉,由迸涌變得淅淅瀝瀝,再由淅淅瀝瀝變得嘀嗒,隨后就徹底的寂寥了。
4
老滿堂凝視著坡兒那張木木的臉,心中涌起了疼惜。他想起坡兒小時候胖乎乎的,揚起小手抓弄他的絡腮胡。小家伙嘴角的笑靨讓老滿堂的心總算漾起點氣力。但坡兒的臉什么時候就這樣木木的呢?
老滿堂想起了自己削刻的那些木面人。那是用了霸梨木削刻的木面人。江、河死去后,傻媳婦瘋了。她總是囈語,找她的孩兒。老滿堂就削起了木面人,一個,兩個,三個……傻媳婦就把這些木面人摟在懷里,把這些木面人并著海兒、坡兒擺在了炕上。
老滿堂到梯田里鋤完了禾苗回家,屋子里靜得可怕。海兒、坡兒安睡著,傻媳婦也蒙著被子一動不動。老滿堂猛地掀開被子,發現被子里雜亂地裹著幾個木面人,傻媳婦瞪著雙眼,已經沒有了呼吸。傻媳婦進得了被子,卻出不來。
葬了傻媳婦,老滿堂反倒沒有了淚水。老滿堂不知道為什么。老滿堂沒事的時候還是削刻木面人。老滿堂發現自己削刻的木面人都是一樣的表情。不哭,不笑,不鬧,只是靜靜地、木木地看著這個世界。
老滿堂有了營生。他竟無師自通地有了一樣手藝。削刻的木面人原來是可以做模子,制作喪葬用的紙人。扎做那些金童,玉女。老滿堂拉扯著海兒、坡兒就一天天地轉起了生活的陀螺。
老滿堂把陀螺一轉,不嘍叟地就看著海兒和坡兒二十來歲了。海兒很勤快,地里的活兒做得精細。坡兒就不那么愛伺弄莊稼。一次鋤地,老滿堂眼瞅著坡兒把禾苗當雜草鋤去了。老滿堂就破口大罵起來。
坡兒沒敢吭聲,他大概知道老滿堂拉扯他們哥兒倆長大不容易??墒?,待老滿堂不吭聲時,坡兒冷不丁地說了句:“伺弄這些土坷垃,還能伺弄出個金元寶?”老滿堂剛壓下去的火就又上來了:“你個王八犢子,你別伺弄土坷垃了。老子看你咋弄出金元寶!”
老滿堂沒料到,坡兒竟還真的有些轉頭。晚上,吃過晚飯,坡兒給老滿堂端來洗腳水,又親自給老滿堂洗了腳。老滿堂覺得蹊蹺,就問坡兒:“啥事?說吧。”
坡兒囁嚅著說:“我想跟你借錢。”
“借錢?借錢干啥?”老滿堂愣了,“咱家的錢可是給你們哥倆娶媳婦用的!”
“你那點錢夠娶媳婦嗎?”坡兒冷冷地甩了一句。
老滿堂被噎住了。幾畝薄田剛剛夠添飽肚皮,這么多年積攢的錢加起來不過三四千塊。而眼下娶個媳婦沒有八千塊的彩禮是不行的。老滿堂這兩年就總在為這事犯難。他的脾氣就如澆了水的麥子一天天地見長??蛇@孩子借錢想干什么呢?
坡兒說他想買一頭驢。想買一頭公驢。
老滿堂覺得這孩子腦子里大概是進了水了。村里的確是家家養驢,但養的都是草驢(母驢)。草驢即可以犁地,駝糧食,又可以下驢駒子。驢駒子能賣幾百塊錢。但坡兒給他算了算帳,究竟是給他算明白了。
村里和鄰村是沒有養公驢的。因而草驢發情的時候,便要牽到幾十里外的鄉里去配種,配一次種要五十塊錢。坡兒要是買了公驢,也按配一次五十算,配十幾頭草驢就可以抵得上一個驢駒子的價錢。
老滿堂終于肯拿出半輩子的積蓄,遂了坡兒的心。當坡兒用兩千五百塊錢從百里外牽回一頭公驢時,實際是用去了全家絕大多數的家底兒。
老滿堂還是和海兒一起伺弄那些田地。老滿堂有時還扎一些紙人。坡兒就只是伺弄他的那頭公驢。當那頭公驢毛黑锃亮時,坡兒便牽著它賺起了票子。人們便給坡兒取了個外號,叫“驢公子”。坡兒對這頭公驢就像是對待親兄弟一樣。老滿堂很多次在夜間發現坡兒起身出去,他知道坡兒又去給驢添草料了。
第一年下來,就有了三千塊的收入,抵得上老滿堂半輩子的忙碌。老滿堂歡喜地罵了聲“操”。他怎么也沒想到,這“操”還能“操”出錢來。老滿堂就也疼惜起這頭公驢來,晚上坡兒睡得香時,他就親自起來給驢子加些料。他甚至偏起心眼兒來,加料的時候可勁兒地給公驢加,而那頭草驢便吭吭鼻子或許是表示了不滿。
三年,整整三年,終于有了娶一個媳婦的錢。給誰娶呢?老滿堂整天躊躇。海兒和坡兒的歲數不過只相差了一歲的。按說,這錢是坡兒掙來的。也不能這么說,應該說是公驢掙來的。但買公驢的主意是坡兒出的,拉著公驢掙錢的是坡兒,坡兒因此才被人們叫了“驢公子”。況且當初坡兒用家里的錢買驢時就說是“借的”,他如今是可以把那“丁點兒”的錢高利息還給老滿堂的。可是,家終究是沒有分的。一塊兒過日子的錢當然是一家人的。況且坡兒也不是不食五谷雜糧的,他一日三餐的飯食不也是海兒伺弄“土坷垃”得來的嗎?再說了,山村總是要講“三綱五?!保v“長幼輩分”的,我老滿堂就“忤逆”了嗎?還是我老滿堂就說不了算了呢?那定是要被大家伙兒笑話的。
老滿堂就做了決定。他把他心里的那番躊躇講給了海兒和坡兒。他又跟坡兒說:“不過再等一兩年?!逼聸]吭聲。老滿堂就找了媒婆,娶進了鄰村的姑娘四鳳。四鳳和海兒住西屋,老滿堂和坡兒住東屋。
老滿堂想,大概是從四鳳進門的那一刻,坡兒的神情開始木木的吧。
5
到山頂了。這座山叫云彩山。云彩山的山頂聳立著兩顆壓山松。壓山松的年齡大概有幾百年了。老滿堂小的時候,這兩棵松樹就是那么粗壯?,F在村莊里活著的最老的人也說自己小時候,這兩棵松樹就老粗老粗了。這兩棵樹就是小村莊的守護神。它們守護著小村莊,也守護了它們自己。因為它們長在山頂。無論什么時候,都沒有人有勇氣舉起手中的斧頭去試一試它們不破的金身。村長當年敢伐了滿山的樹,卻惟獨對這兩棵樹頂禮膜拜。
老滿堂慣常地拜了拜這兩棵樹。他在心里念叨著一句話,讓海兒快回來吧。拜完了樹,老滿堂直起身,用單手環著樹,再用另外的手遮擋一下額頭的陽光,使勁地眥開眼眶,望向村外的路。他期望能看到一個身影。他想,如果是他的海兒,他是能認得出的。
老滿堂和坡兒下了山背陰的峭壁。峭壁上長著不少硬柴禾。有荊條,灌木,和一些落籽新生的松樹。老滿堂揮起鋒利的斧頭,就向細小的松樹砍去。是的,松樹是油身子,不怕濕,燒起的火旺著呢。
坡兒也是高高地揚起斧頭,狠狠地向下砸去。他好像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砍著砍著,坡兒“啊”地一聲大吼起來,這吼聲就連綿不斷地在深谷里盤旋回蕩。當山谷里的吼聲終于平靜的時候,坡兒“哇”地一聲就大哭起來。
老滿堂看著坡兒哭,他沒有阻攔。他想,讓他哭哭也好,哭夠了心里就舒服了。就像自己當年,死了兒子,再沒了媳婦,他就把淚哭干了。沒了眼淚的男人才是純爺兒們。但他看著坡兒哭,自己渾濁的眼底就又流出了淚,而且還是一串一串的。老滿堂給自己了一個巴掌,罵道:“瞧你這出息!”罵完后,他又后悔了,覺得自己說錯了。這話怎么像是在罵坡兒呢。
老滿堂走過去,扶住坡兒的肩時,自己已經擦干了淚。老滿堂說:“別哭了,你哥就快回來了。你哥回來就好了。過了年,就給你娶個黃花閨女。別因為個侉女人就這么沒出息!”
是的,一切都怪那個侉女人。本來過個兩三年,攢足了錢,就可以給坡兒娶媳婦了,可偏偏在海兒迎娶了四鳳不到半年的時候,家里來了個侉女人。這個女人口音侉侉的,說著嘰里咕嚕的話。
那天,坡兒牽著公驢回家。驢背上駝著一個瘦瘦的女人。當坡兒抱下這個女人時,老滿堂端詳到,初春寒氣料峭的天,女人只穿著單薄的衣服。單薄的衣服包住女人瘦瘦的身軀。但她的餑餑卻是不小的。老滿堂看著女人透過襤褸的衣衫印出的輪廓,不由得咽了口吐沫。是的,這個女人委實是漂亮的,就連喘著氣的驢子也顯出歡快的樣子。
坡兒說這個女人是他在半路上撿來的。四鳳給女人擦洗了一番,把她安頓在炕上。女人醒來后,就向坡兒跪下了,嘴里說著嘰里咕嚕的話。坡兒聽懂了。原來,女人是幾百里外的。女人還是個姑娘。姑娘家里窮,向一個丑巴巴的老鰥夫借了錢。家里還不起錢,就得拿姑娘抵債。姑娘只得跑了出來,跑得遠遠的,就到了這里。
吃完了飯,四鳳卻把侉女人安排在了東屋。老滿堂聽到四鳳竟也變得嘰里咕嚕了。他隱約聽見四鳳嘰里咕嚕地和坡兒說了些什么。
當晚,老滿堂躺下,卻睡不著。他睡不著,卻得裝睡著。睡著睡著,他就聽到了動靜。動靜先是窸窸窣窣,慢慢地就有了喘息聲。這天是農歷的二十九,天上沒有一點月。老滿堂濁濁的眼神是什么也看不見的。
侉女人就住了下來。坡兒的神情整天都是暢快的。坡兒和侉女人整天暢快地勞作,不論白天還是晚上。
侉女人很快就不暢快了。她說她擔心她的爹娘。老滿堂打聽出來她爹娘不過欠了那老光棍兩千塊,加上利息也沒有多少。看來,還有比這里更窮的地方。要是能幫她爹娘還了債,她就能落在這里跟坡兒生活了。比起八千塊的彩禮,還是便宜老多的。
海兒說:“我出去吧。去背一年煤。還了債,再給坡弟蓋處房?!?/p>
是得蓋處房,哪怕是廂房。侉女人來的這些日子,老滿堂就窩在柴棚子里,這總不是個辦法。
海兒走了。四鳳住西屋。坡兒和侉女人住東屋。老滿堂還窩在柴棚子里。坡兒和侉女人整天暢快地勞作著。坡兒也做地里的莊稼活了。閑著的時候,坡兒和侉女人就打柴草,柴草不能放進柴棚子了,就堆在西墻角,堆成了一座小山。
夏天的時候,侉女人已經來了兩個月了。一天深夜,院門被拍得啪啪作響。老滿堂骨碌起來,打開門,看見門口赫然站著幾個帶大檐帽的。
老滿堂惶恐著,是海兒在外面犯了什么事兒嗎?
大檐帽沒有回答老滿堂的問題。只說了一句:“我們是來解救被拐賣的婦女的。”就沖進了屋子。
兩個女警察拉著侉女人的胳膊從屋里出來。侉女人竟撕心裂肺地哭鬧著,說自己不是被拐來的,說自己是心甘情愿跟坡兒過生活的。
坡兒穿了條短褲在院子里瑟縮著,雖然是盛夏,他卻仿佛掉進了冰洞,渾身抖動不止。老滿堂看到,這些警察是帶著槍的。
侉女人還是被帶走了。老滿堂不明白,人家姑娘心甘情愿地在這兒過生活,大檐帽為什么要管,還那么兇神惡煞似的。
但是,有什么關系呢。直當是白睡了個女人。何況侉女人臨出家門時還喊著說,她一定會回來呢。
6
一切都會好的。眼看就是年關了??諝饫镆呀泦魟冎甑臍庀?。侉女人基本是不會回來的,但海兒一定快回來了。明年,最晚后年,一定會給坡兒娶上一房媳婦的。
老滿堂和坡兒砍夠了柴,便下山了。下山之前,老滿堂又站到壓山松下,往村外的路上望了望。
回到家里,已經過晌。四鳳把飯早擺在了桌上。老滿堂想,這次該不會忘了放鹽巴吧。吃飯的時候,老滿堂又念叨了句:“海兒快回來了。”讓老滿堂奇怪的是,四鳳和坡兒竟木木地沒有吭聲。坡兒扒拉了幾口,說了句“我去給驢添料”,就出去了。
一會兒,聽到一聲慘叫。老滿堂和四鳳從屋子里沖了出去。坡兒捂著肚子痛苦地跪在驢棚中。是公驢踢的。坡兒待這頭公驢就像是對待自己的親兄弟,驢子怎么就反了生呢。
坡兒在炕上躺了會兒,就好了。坡兒起身就拿起斧頭,又要上山。坡兒說再去砍些柴。老滿堂去不了了,今年一冬天閑著,反倒把身子骨呆散了。上午上了一趟山,渾身就酸軟得再沒一點力氣。
老滿堂躺在炕上琢磨起了驢子。
老滿堂的眼睛在夏秋季節的時候,還不是這般渾濁。他的不太渾濁的眼睛看見了一件事。那天晚上,老滿堂肚子痛了起來,就起身去大解。他發現坡兒沒在炕上。他想,坡兒一定去給驢子添料了。
老滿堂走到院中,聽到了一種聲音。這聲音在空氣中輕輕地蕩著,蕩得人心里酥麻酥麻的。他聽見這聲音是從驢棚子里蕩出來的。老滿堂輕輕地探過頭去,竟然發現了一件讓他心驚肉跳的事,他發現坡兒正踩在凳子上,雙手扶著草驢的屁股,光著腚,對著驢屁股一傾一傾地用力。公驢被牽到了另一間棚子,正在不安分地用蹄子刨打著地面……
老滿堂屏住呼吸,提著褲子悄聲地回了堂屋,然后,輕輕地開了后門。老滿堂就在當街將肚子里嘰嘰咕咕的糞水排了出來。
老滿堂迅疾地排完糞水,再迅疾地回到屋里,迅疾地躺下,迅疾地瞇上眼睛做出熟睡的樣子。他祈禱著,四鳳別發現坡兒這密秘呀。
7
老滿堂想著這事兒的時候,就聽到西屋里有一聲一聲的悶響。老滿堂起身,悄聲走到堂屋,把耳朵貼在西屋的門框上。他在想著自己該不該推開門?
悶響又持續了幾下,是什么打在皮肉上的聲音。老滿堂不敢想像四鳳在干什么。就是干什么,大概也用不了這么大的氣力罷。
老滿堂有了不祥的感覺,就奮力推開了屋門。四鳳手里正拿著一個洗衣服時用來敲打衣服的木槌子,一下一下地擊打著自己的肚皮。四鳳的肚皮分明是鼓起來的。或者是這木槌敲腫了肚瓜,或者是肚瓜里有一個什么東西在折騰著四鳳,要四鳳原本苗條的身形走了樣。
過了一會兒,四鳳“啊”地嘶鳴了一聲。是啊,是嘶鳴。就像是某一種畜牲的嘶鳴,該是什么畜牲呢,老滿堂是想不起來了。但他看到四鳳肚瓜上的凸起竟隨著嘶鳴聲消退了,接著四鳳的身下就滲出一片暗紅。
老滿堂眩暈了。是的,他已經很多年沒有看到這種色彩了。多久了呢,大概是從自己的傻媳婦去世開始。這眩暈讓老滿堂差點摔倒,他覺得自己就像是暗夜里的燭臺。一陣狂躁的北風吹過來,不止是火焰熄滅,連整個燭臺都要被掀倒,不知飄向哪里。
老滿堂即將被掀倒的瞬息,一雙手扶住了他。老滿堂眥開渾盹的眼眶,看到一個黑黢黢的人影。老滿堂心頭涌起一點氣力,他想,海兒終究是回來了。
然而,不是他的海兒。是和海兒同去煤窯的大成。大成黑黢黢的,就像火里燒出的炭。大成的眼神也是木木的,像極了老滿堂削刻的那些木模。大成木木地說:“海哥回不來了?!?/p>
老滿堂忽然高興起來。他終于知道了四鳳和坡兒整天木木著眼神的緣由?,F在,他豁然地看到了另一種希望。是的,農歷的新年,總是會給人新的希望的。
老滿堂感覺自己原本行將散架的軀體頓然有了無盡的能量。老滿堂飛旋著向山頂跑去。他不覺得累。他感到自己呼進呼出的氣息像是穿騰著葉子煙似的,他自己就飄了起來。當他再次站到云彩山的后背陰,他看見了靜靜地伏在地上的那口斧頭。他向峭壁底下探視,仿佛再次瞥見了一抹暗紅。他不打算再去壓山松下張望村外了。他覺得自己現在絕然是擁有著無盡的幸福。他突然覺得渾身冷了起來,他突然看到天空中竟飄起了白雪。那么大的雪花在紛紛揚揚地覆蓋到他的身上。這個冬天原來不是枯黃的,他渾濁的眼底掠過了許多色彩。
(責任編輯 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