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西在這個陰郁的下午死去了。
若星順著被壓倒的灌木枝條,從雨西肚皮底下爬出來。他看到雨西小山似的倒在地上。象群無影無蹤。雨西的頭部汩汩地淌著鮮紅的血,血液糊住眼睛和嘴巴,鼻子軟面條一樣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血蚯蚓一樣沿著翹起的潔白牙齒爬下來,半路上突然下折,開始是一條溪流,而后是一滴一滴斷了線的珠子似的落到枯葉上,砸得樹葉不住的顫抖,又從樹葉滴進褐紅色的沙土里,瞬間消失,剩下一個黑色的痕跡。
若星這時完全清醒過來。他突然覺得渾身冷得不行,他的心在下沉、下沉……正在向一個黑暗無底的深淵下沉著。
若星磕磕絆絆爬過一段滾燙的沙土,噴著火般的沙粒要把他的身體烤化了似的冒著青煙,他居然沒有覺得,他陷入一種無邊無際的恐懼的寒冷中。
若星慌慌張張爬上雨西的鼻子,在離鼻孔不遠的地方,使勁踢、咬,大喊大叫,他多么希望雨西是在鬧著玩哪!
他說:傻瓜,快起來,傻瓜,快起來,你別嚇我,你別嚇我呀!聲音早已變調。雨西一動也沒動。
若星毫不猶豫地爬進雨西的鼻孔里,他知道這樣做很危險。雨西的一個噴嚏,可以致他于死地,但是他顧不了這些了。他暈頭暈腦地爬進去,險些被順著鼻孔流下來的血粘牢。若星掙扎半天,把被粘稠咸腥的血粘牢的后腿拖出來,瘋了似的在雨西的鼻孔里折騰。他六肢扒牢,使勁搖撼,用頭猛烈地撞擊,用牙狠命地撕咬,直到筋疲力盡。雨西早已沒有生命的跡象。他多麼希望這不是真的啊,多麼希望是雨西睡得太濃,自己力氣小叫不醒他啊!然而若星知道這樣欺騙自己是沒有用的。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落進一個黑洞洞的地方,再也找不到了。
若星相信命。他相信一切將要發生的事情都是有預兆的。就像下雨前要陰天,天黑時太陽要落山一樣不容置疑。雨西的死同樣應該有預兆的,若星回想雨西死前的事情,企圖從中找到預示后來兇象的征兆。
若星從象群在河邊喝水開始想。
雨西是一頭成年公象。他領著四頭母象和三頭小象來到第哥納斯河飲水。第哥納斯河兩岸是一望無際的草甸子,間雜著一簇簇的矮樹叢。雨西很平靜,他用溫柔的目光看著家庭成員走進河里去。小象憐兒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是不肯下到河里,雨西用鼻子有力地推了他一把,把他趕到母親身邊。雨西最后一個踏進水里,他喝足了水,揚起鼻子歡快地叫了兩聲。象群應和了他的歡叫,偏西的太陽生動起來。
若星是一只極具個性的螞蟻。他的與眾不同在于,螞蟻的天性是群居,而他偏偏喜歡獨處。他厭倦了紛紛擾擾的日子。別人把家安在地上或樹上,而他卻突發奇想,把家安在動物身上。一個偶然的機會,他看到了大象雨西。那時大象雨西正在吃矮樹叢的樹葉。雨西的姿態非常非常優雅,長鼻子一卷,再往嘴里送,不緊不慢咀嚼著。最吸引若星的還是他那雙溫情脈脈的眼睛,善良而略帶憂傷地注視著若星。
若星離家出走多少天,自己也記不清了。他離開那個以殘暴著稱,血雨腥風喂養起來的龐大家族,寧愿流離失所,也不愿再回去。他要尋找一個幽靜、溫暖又沒有紛爭的地方隱居起來。他看到雨西,忽然感覺看見了親人,眼淚刷地流下來。
雨西被若星蓬頭垢面的樣子嚇了一跳,正在咀嚼的嘴停了下來。若星滿身塵土,一臉的疲憊不堪,兩行眼淚沖出兩道明顯的印痕。正是這兩行印痕強烈地扯動了雨西的憐憫之心。
到我的背上來吧,我看你累壞了!我送你一程吧!雨西把長鼻子伸到若星跟前。若星興奮得滿臉通紅,爬上雨西的鼻子,又順著鼻子爬到他的背上。
若星說:我叫若星。正在尋找一個幽靜、溫暖又遠離紛爭的家園。
還沒有找到吧!雨西說:我叫雨西,你能找到這樣的地方嗎?
若星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想我能夠找到的。
若星說話突然吞吐起來:如果……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我……可以……住在你的背上嗎?
雨西聽明白若星的話,笑起來:你當然可以住下,我也樂意把你當成朋友,不過千萬不要把這里當成你想像出來的地方。我想那種地方是不存在的。
若星沒有搭話,他疲憊地睡著了。他的睡姿很甜蜜。
雨西搖搖鼻子,繼續自己的午餐。
若星努力地想那頭不肯下水的小象憐兒,那是母象榮榮的寶貝兒子。憐兒是三頭小象里邊最乖巧伶俐的。聰明活潑的憐兒那時卻有些反常,接近河邊的時候,他突然表現出的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媽媽早已下到河水里,他怎么也不肯下去,直到大象雨西用鼻子使勁推了他一把,才很不情愿地走進河里去。
若星突然明白這就是預兆。天氣熱得發瘋,來到河邊應該是興奮才對。憐兒不止一次來到這里喝水,從沒有過這樣的情緒。
若星努力回想憐兒的眼睛,那眼睛里閃爍著焦躁和不安,被雨西推進河中的時候,他不耐煩地叫了兩聲,母親榮榮用鼻子輕輕撫摸了兩下,他才稍稍安靜下來。若星現在相信,憐兒肯定是感覺到了危險的存在。如果那時離開河邊,也許慘禍就不會發生了。可是象群卻沉浸在戲水的歡樂中,根本沒意識到正有幾雙貪婪的眼睛在盯著他們。憐兒意識到了,可是沒用,他還是個孩子,即使他說出來,也不會有人把他的話當回事,他也沒有向別人發號施令的資格和權利。
生存的機會就這樣稍縱即逝。
若星用前腿猛抓自己的頭,他恨自己怎么就沒有看出來呢?如果當時我看出這些,雨西肯定會聽我的,象群就會選一條安全的道路,迅速躲走,怎至于遭到殺戮呢?若星覺得雨西的死是自己的責任,他抓起石頭猛砸自己的頭……
兩只黑色的禿鷲,在干巴巴的天空上盤旋,巨大油亮的翅翼的陰影掠過若星的頭頂,小心翼翼地落到雨西隆起的肚皮上,腳爪還未落實,又突然飛開去,那動作笨拙、詭秘,很像巫婆神漢的舞蹈。
禿鷲又把上邊的過程重復了一遍,雨西沒有什麼反應。禿鷲再次落下時,放下心來,貪婪地啄向雨西的身體。
你們這些強盜,滾開!若星聲嘶力竭地喊叫著,向禿鷲狂奔過去。禿鷲瞄了若星一眼,尖利帶鉤的嘴啄向雨西的肚皮,“嘣”的一聲悶響,雨西的肚皮有了一道白印痕。
禿鷲也許是故意做一下試探,也許是犯了個錯,放棄肚皮一歪一扭地向雨西的頭部去。當兩只禿鷲一左一右啄出雨西血淋淋的眼球時,若星恰好沖到他們跟前。他張大嘴巴,惡狠狠地撲向一只離得最近的腳爪,禿鷲卻突然騰空而起,在天空盤旋。
三個獵人突然出現在雨西面前,他們四處張望,最后把目光落在雨西的頭部。若星對這種兩條腿的動物極其厭惡,他們陰毒、貪婪,是世界上最無恥的動物。他們不斷地侵占森林,迫使螞蟻家族不得不經常遷徙。他們有意把尿滋進螞蟻洞里,從中尋求樂趣。有一次,若星被裝進一個火柴盒里,差點被折磨死。
獵人手里搖晃的烏黑槍管,強烈地刺激了若星。他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兇手,你們這些無恥的兇手!
最后一只禿鷲離開的時候,雨西剩了一幅慘白的骨架。象牙不見了。若星不肯舍棄而去,白天黑夜守侯著朋友的尸骨。他小小的心里正在經受著痛苦的煎熬。他總在回憶同一個情節,想來想去,他覺得就是自己害死了朋友雨西。他不能釋懷的是,就在子彈打中雨西的幾十秒鐘前,若星狠狠地咬過雨西一口。那時若星在雨西的肚皮上正睡得昏昏沉沉。雨西的一陣痙攣把它弄醒了,他非常煩躁,狠狠地咬了雨西一口,不到一分鐘,就聽到兩聲干澀的槍響,雨西倒在地上。
我怎么就咬他呢?我怎么就咬他呢?我這個混蛋,我咬這一口,肯定是分散了他的注意力,致使他沒有注意到危險的逼近。若星對前來看望他的四腳蛇說著,痛心疾首地抓撓自己的頭頂。
四腳蛇勸他說:其實你咬他一口,他是不會感覺到的。他的死與你沒有關系,你不要太自責了!
胡說!若星兇狠地瞪起眼睛,好心的四腳蛇嚇跑了。
螞蟻若星在自責的深淵中痛苦地掙扎著,他見人就述說自己的罪過,到后來,他覺著大象雨西就是自己害死的了。
若星溫暖的家園變成了一堆森森白骨。他坐在白骨上已經憔悴得不成樣子。月光煞白煞白地照下來。世界陷入死一般的寂靜中。若星痛悔地說:我應該想到,那是一個預兆,那肯定是一個預兆,雨西不早不晚,在那個時候哆嗦一下,讓我強烈地感覺到,這一定是老天的警示,我怎么就沒往這里想一想,我真是世界上最笨最蠢的家伙呀,我真是世界上最笨最蠢的家伙呀!說著他又使勁抓撓頭部,直到麻木得感覺不到疼痛為止。
雨西啊,都是你這個白癡朋友害了你。都是我啊,我有什么用呢!在世間我是這么微不足道,那天若是我能咬疼你,也許能起到提醒你的作用,可是我卻咬不疼你,你甚至根本感覺不到,四腳蛇說的對,你根本就感覺不到??!
想著,若星又狠命地抓撓新痂疊舊痂的頭頂。
蝎子看不下去了,他使勁揚揚前螯,厲聲說:行了,你總這樣折磨自己有什么用,我看你是個懦夫,換了我,一定要為朋友報仇!
若星突然被憤怒夾雜著憐憫的吼叫嚇了一跳,他抬起頭,看清了是蝎子。
蝎子看到若星灰暗的臉,浮腫的眼睛,語氣緩和了一些:如果是我,我一定要找到那些家伙,報仇雪恨。
對,一定要報仇雪恨。蝎子的話如同一束黑夜中驟燃的火苗,突然點爆了若星復仇的火焰。
我一定要為我的朋友雨西報仇,一定要報仇!若星咬牙切齒揮舞著拳頭,臉上露出猙獰的面目。
若星的眼淚已經流干,他在一個滿天繁星的夜晚干干地坐了一宿,算是跟朋友雨西告別。他久久地凝視著北天兩顆挨得很近的星。那多象雨西的眼睛啊,溫和、美麗、含情脈脈,略帶憂郁。他覺得那就是雨西的靈魂,就是曾給過他無數快樂、關心和愛護的靈魂。
他癡癡地面對這兩顆星星,自言自語地說:朋友,你放心,我一定要給你討回公道,讓那些無恥的家伙受到最嚴厲的懲罰!讓那些家伙受到最嚴厲的懲罰??!
若星憤怒起來,一股火焰在他小小的胸膛里熊熊地燃燒著,要把它焚化了似的。
若星回到被他拋棄已久的龐大家族中。
十幾天后,在離雨西骨骸一英里遠的地方,出現了兩具人的白瘆瘆的骨架,那新鮮的尸骨上被啃食得沒剩一絲皮肉,尸骨還保持著痛苦掙扎、劇烈扭動的姿態。獵槍被丟在十幾步遠的地方。
(責任編輯 伊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