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紀走出電梯剛推開虛掩的辦公室門,就看見自己的辦公桌上放著一罐新茶。
老紀之所以斷定那罐是新茶,完全緣于他對新茶的記憶。那些年老紀還是副局長的時候,眼下這種春分剛過清明末到,新茶像軟黃金一樣珍貴的時節,老紀的辦公桌上隔三差五會有人放上一罐或幾罐新茶。雖然老紀當初分管的這塊沒有多大的油水,但一年當中多少總有一些單位和個人上門來求老紀辦事,再說老紀的下面好歹也有百來號人歸他管著,因此新茶剛上市之際,隔三差五會有人送老紀一罐或幾罐新茶,用同局姜副局長的話來說,叫“算不上規矩,也是個規矩”。
那些年,新茶剛上市的這段時光,也是老紀心情最愉悅的時刻。往往第一罐新茶剛到手,老紀便立馬換下了冬季用的不銹鋼保溫杯,拿出透明的玻璃杯,泡上一撮新茶,然而一邊端著茶杯,一邊哼著采茶舞曲,有意無意地在局里的幾個辦公室和走廊上走動。
老紀這樣做,并不是出于炫耀和淺薄,實在是緣于這些年制茶工藝的突破和提升。
過去還是珠茶的時候,盡管也是新茶,但一撮茶葉放過去,哪怕是透明的玻璃杯,除了茶水顏色綠些以外,不細看,與陳茶并無大的區別。自從發明了針葉茶以后,情形就大不一樣了。那針葉茶的新茶,泡在玻璃杯中,茶水顏色綠得發翠不說,條條茶芽更如一枚枚綠色的松針,整整齊齊地挺立在茶杯的底部,那情景仿如一管綠色的狼毫,正在茶杯中悠然地書寫著一曲生命的詩篇。這樣的新茶,不用說喝,光看一眼便令人癡迷沉醉了。“一份美有十個人欣賞,便會化作十份美”,這便是每當新茶剛上市之際,老紀端著一杯新茶,到處快樂地走動的理由。
當然,還有一個理由老紀是不會說的,那就是他與小鄔的暗中較勁。
小鄔原是老紀手下的一個科長,本來與老紀也沒什么過節。事情出在那年推薦新的副局長,老紀沒有推薦小鄔而推薦了他手下的另一個科長小谷,沒想到最后任命文件下來,小谷依然原地不動,小鄔卻當上了副局長。更沒想到小鄔分管的那塊,油水遠比老紀分管的大得多,往往老紀新茶還沒到手,小鄔就早那么一二天,已端著一杯新茶在局里的幾個辦公室走動了。雖然后發制人并不見得是一著高招,但同樣能端著一杯新茶在幾個辦公室和走廊上走動,多少總能挽回一些在與小鄔暗地過招中的面子。
不用說,這些都是過去的事了。自從三年前年齡到崗,老紀從副局長位置上退下來以后,什么新茶,什么與小鄔的過招較勁,一切對老紀來說都已成為好漢不提當年勇的感慨和無奈了。令老紀意外和驚喜的是,習慣了感慨和無奈的邊緣化生活中,他的辦公桌上竟突然有了一罐新茶,一罐在這個季節貴如軟黃金的新茶。老紀打打眼睛定睛再看,確鑿無疑是一罐新茶,那高雅的淡藍色招貼紙,那熟稔的仙毫商標圖案,都是這個季節上市新茶特有的包裝和標識。
“誰會在這個季節送我一罐新茶呢?”老紀拿起那罐新茶,腦子里也快速過起了幻燈:“小谷?老章?周松野?李葉亭?或者邵東關?向肖學?”老紀把可能會送他新茶的幾個人都想了一遍,但又全部否定了。這些人要么不具備送他新茶的動因,要么就是缺乏在這個季節能擁有新茶的可能。照理老紀第一個想到的小谷是最有可能送他新茶的,但兩年前小谷調到一個很偏僻的鄉鎮做副鎮長去了。人一旦離開了原來的單位,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即使風箏跌下來,最不可能掉到的地方就是原來起飛的地方,小谷差不多有兩年沒有和包括老紀在內的原單位人聯系過了。
攥著那罐尚未啟封的新茶,一時間老紀有點恍惚。
“管他誰送呢?在我桌上就是我的。”轉念一想,老紀便有點躍躍欲試起來,當年的那種感覺倏忽又回到了身上。老紀彎下腰拉開辦公桌下面的柜門,去找那只久已不用了的玻璃杯。老紀清楚地記得那只玻璃杯是放在辦公桌下面的小柜里的。
其實在最初的半分鐘里,老紀并沒有反應過來。他的第一個感覺是那只放得好好的玻璃杯怎么會不見了,等到老紀第二次再要找的時候,他猛地反應了過來,老紀的頭腦“嗡”地一下,血一下子往上涌:天哪,那張辦公桌竟不是他的!好長一段時間老紀的眼前一片空白,后來老紀才依稀想起,剛才他從一樓財務科報好發票,在電梯里與監督室的小蘇他們聊著,竟忘了在四樓出電梯,一直隨著小蘇他們來到了五樓。他現在站著的這間辦公室,雖然位置與他自己四樓的辦公室一模一樣,但門號不是405,應該是505。
505是什么!老紀剛意識到505,心即狂跳起來,沒有作一秒的停留,他拔腳就走。“喲,老紀?紀副局長,今天什么風把你吹到我這里來了?”老紀最不愿意聽到的那個聲音恰恰在此刻響了起來,幾乎是同時,老紀驀地感覺有一枚針向自己的手中狠狠刺來。他低頭一看,剎那間連死的心都有——他的手里竟一直攥著那罐新茶,即使剛才找玻璃杯時,他也下意識地攥著。
老紀一陣眩暈,那罐新茶從他手中跌落,“骨碌碌”滾動的聲音傳出好遠好遠。
(責任編輯 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