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候我剛上初中,想來也是十多年前的舊事了。
我家門前是一個大場,在大場里我們經常忘記時間的走動,在大場里我們也失去了可貴的時間。村口的老楊樹在時間里一圈又一圈的蒼老,我們也在時間里一年又一年的成長。
有一年,大場里來了一幫耍把戲的,那鑼敲得四鄰八鄉的人都云集而來。大人小孩,男的女的,把大場圍成里外好幾層的大圓,直到太陽落山時才散開。羊群回家了,下地勞作的人們也回家了,咩咩地叫聲夾雜孩子們的歡呼,巷道里顯得熱鬧而紛亂。
月亮遲遲地上來了。大場里的月亮那么亮,那么大,那么圓。它陪伴著我們渡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季節。打水仗,玩泥巴,過家家,大場是我們的樂園。
按當地老人的說法,家鄉這塊地土頭太硬,出不了人才。所以我們一到十幾歲都不去上學了。新疆,格爾木,蘭州,到處都有我兒時的朋友。
聽父親說,我的祖上出過一位先生,識很多字,會寫祭文,大小的喪事都缺不了,所以我的意識中從來沒有閃現過要去新疆,格爾木或蘭州。我常在大場里偷偷溫習村校老先生教的幾個字。溫習也將是在月亮完全升起的時候。要是叫別人看見了,他們會笑話的。
1993年春光燦爛已經很多年了。但在我的記憶中依然很貧瘠。我在距離八里之外的地方讀初級中學,一天來回跑四趟,母親臨走之前把煮好的洋芋焐在鍋里,等我回來時依然熱氣騰騰。晚上,全家人都坐在炕上,熱熱鬧鬧地談天說地。其實大家都很勞累,然而誰也不說出苦,惟有母親的顏色中隱約閃出不易覺察的疲憊。我每夜都等月亮出來,母親也在等,月亮出來了,我們便各自去忙。
大場在不聲不響中又陪我過完了三年時光。這三年里,我除了在大場里寫字,還在大場里和孩子們玩耍。大場留給我生命不滅的記憶,也帶給我明亮和溫暖的記憶。
三年之后的一個秋天,我離開了大場。那年秋天來得很早,門前的山坡也失去了往昔的耐心,而提前變了它的顏色。父親趕著牛車去了很遠的牧場,那里有他的朋友刀智,刀智每年都給我家貼許多牛糞餅,那些生糞餅可以讓我們一家在寒冷的冬天感受生活的幸福和溫暖。母親在家忙打場,儲冬糧,哥哥坐著火車去掙年畫錢,我到縣城去圓自己的先生夢了。
十年后我回來了。我在一個美麗的小鎮當教書匠,生活平靜而淡然。只是那偌大的場院一直住在我心里,時不時戳著我脆弱的記憶。
我返回家鄉,來看看老人和孩子,來看看大場,他們都和我一樣在歲月里蒼老了許多。大場佃,失去了早年的熱鬧。孤零零地晾在藍天之下,顯得那么寂寞。一切都在消逝,那么快,那么悄無聲息。我想,當年關來臨,大家在大場圍坐成一個圓圈,點一堆火,等候月亮的出現,重新回到十幾年前,慢慢重溫那段日子的美好。但我不知道那一刻我們是否會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