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過去,能做到縣令以上的官,都有“長隨”跟著。這些長隨不拿朝廷的傣祿,卻幫著做朝廷的事,和師爺幕僚不同,和普通的雜役書僮也不同,他們是老爺的耳目與手足,事理兼通,人情練達,處處替老爺把著關呢。
門 政
這位爺是剛上任的,叫凌子春,河南人,舉子。在過去,只有進士以上才有資格“榜下即用”,也就是所謂的“老虎班”,而舉子只是“一榜出身”,屬“清流”,想做官,得到吏部注冊,每隔若干年,朝廷就在這些人中挑選出一些當地方官,謂之“大挑”。
凌子春就是被“大挑”到清江浦來的,做縣令。在“大挑”的九班中,算是最好的了。
門政,叫個劉狗兒,是凌子春帶來的“肚子”,不是他的本族。這話咋講呢?凌子春家境貧寒,沒做官前一直以借貸度日;劉狗兒是個半傻子,他的父親劉守田卻薄有田產,見凌子春好像能有出息的樣子,就時常周濟他。凌子春被“大挑”的前幾個月,劉守田正好也翹辮子了。劉狗兒變賣了田產,湊得點銀子給凌子春開張上任,自己以債主的身份跟了來。在過去,這樣的人就叫“帶肚子”或“帶駝子”。
門政管衙門前號房的一應事務,朝廷里也是派了這樣吃工食的,叫門丁,嘿嘿,門丁也就算個門丁罷了,能算個爺?
劉狗兒做個門政,得分管“司差門”和“司執帖門”兩件差使。“司差門”,那是一點油水也沒有的,甚至連油花兒也不會撇到?!八緢烫T”說頭可就多了,一般來講,有求于老爺的,若想跨進這縣衙的門檻兒,首先得通過門政這一關,不給點“門敬”,說明你沒把老爺當個老爺——他的門你松松爽爽地就想進來,你把誰放在眼里了?有身份的人,是不是就可以省下這點錢了呢?也不行。嘿嘿,讓門政給老爺遞帖子的時候,順便封一個紅包,這才能說明你的身份嘛。約定俗成了的。
劉狗兒傻,卻深諳做門政的規矩。凌子春來上任的那天正是農歷大年三十,舊縣令交了印也沒急著走——反正,去新的任所也不在乎這一宿二日耽擱——就在清江浦一個世交家里住了下來。第二天,舊縣令在屋里等了半天也沒見凌子春來給他賀歲,知道凌子春還沒弄透這官場上的某些規矩,偏偏這舊縣令也是河南人,出于好意,他想暗示一下凌子春,遂決定到衙門里給凌子春拜個年。
帶著兩個隨從,一個姓屠,一個姓楊。哪知就被劉狗兒攔下來了,要門敬。舊縣令哪受過這等污辱?況且,他是將到別的地方改任道臺的呀,又不是落了勢,當下兩個隨從就扇了劉狗兒兩個耳光。劉狗兒自從昨天得了門政這個官銜就神氣起來了,冷不丁挨了這兩個耳光,不管不顧地就招呼來幾個門丁,將舊縣令的兩個隨從摁在地上好一頓打。
事情鬧大了,凌子春聽到消息,仍然窩在后衙曬太陽,直到驚動了淮安府尹,凌子春才文縐縐地寫了四句打油詩:“狂奴恃強打屠楊,一時氣倒舊黃堂??倪^頭兒賠過禮,得收場處還收場。”
自此結下了仇氣。
這清江浦雖是富庶之地,卻因為境內有黃河、淮河,一旦洪澇暴發,清江浦首當其沖,溝壑相聯,餓殍千里,一時盜寇蜂起。朝廷為了穩定民心,往往要發放賑災銀糧。所以,一聽說要發洪澇,做官的就高興,發財的機會來了。
這一年,清江浦領得賑銀90000兩,凌子春
一個人獨得25000兩。當然,報給朝廷的賬目,簽押房長隨領班早就做得滴水不漏,凌子春就安心在屋里數銀子得了。
朝廷,照例要派出一批官員來檢查救災賑濟工作的。偏偏來的是一個剛剛步入官場的山東書生。好在長隨們比他的主人更熟稔人情事務——羊毛出在“狗”身上,既然出在“狗”身上,大家都來薅一把,也是沒什么的。于是兩班的長隨們一起坐到茶館里,兩壺茶的工夫,就把斤頭談妥了——由凌子春拿出10000兩來分贓,事情就擺平了。一直,這樣的事都是長隨們辦的,好像也沒出過亂子,偏偏這回,這個山東書生認了真,要親自查。
怪誰呢?
兩班長隨們又聚在一起喝茶,山東書生的長隨就受到了揶揄。很沒面子喲。
我說過,長隨,那也不是普通的奴才喲。發了急,就在山東書生的茶水里下了毒。殺死了一個朝廷命官。手腕兒很隱秘,這時的凌子春也是個了不得的人,朝廷里,也是夠得著一些人的。這樣的事,他只要舍得花銀子,也是可以辦得妥的。凌子春不在乎花銀子。這個時候,他還有啥舍不得的呀?
朝廷命官因病死在任上,畢竟不是小事,照例,要責成都察院查勘一下的。偏偏,來的就是當年那個離任的縣令——如今,人家已是都察院一個了不得的官了。
來了,凌子春給他打了一盆水洗塵。笑笑,也吟了一句詩:“昔日曾遭惡犬欺,此事至今不堪提??v然掬盡黃河水,難洗當年老面皮。”
什么也別說了,既然人家都說出這樣的話了,再怎么做,也是沒有意義的了。都招了。
把凌子春押去京城時,看見了劉狗兒。這回,劉狗兒不是門敬了。笑笑,愿意跟我走么?
劉狗兒撲通一聲跪了下來:這事,跟我沒關系呀!
我沒說這事跟你有關系,我是想,有你這樣的門政,做爺的,心里肯定會不安生。
不安生,才能安生呀。
這話,劉狗兒聽不懂。
稿 簽
稿簽,按現在的話說就是秘書或辦公室主任。
過去官場上有假門政真稿簽之說,意思是門政什么人都可以做,只要能唬住人就行了,而稿簽——也就是簽押房領班——沒有足夠的本事那是肯定不行的,要通曉文件律條明白筆墨款式,要安排公事的輕重緩急,要揣磨上司的種種心態。老爺審案時,還得縮著脖子站在旁邊聽,對每個案子的全過程,審案的老爺不一定全記得,但稿簽卻必須記得,這個過程少不得受當事人的賄賂,于是就在筆錄上做點曲筆,或是故意將不利的證詞遺漏。這樣的一個人,沒有點真本事,敢做?
也跟著老爺出去應酬。這些稿簽,過去有笑話他們看家本領的小令,說得倒是極生動:“寫得一筆好字,繪得兩竿清竹,唱得三聲清音,穿得四季衣裳,下得五子圍棋,常常六親不認,其實心中戚戚,逢迎八面玲瓏,偶爾久坐不動,乍看實在威風。”這樣的稿簽,老爺上任的時候一般是帶不來的,大多是同年同僚上司座主推薦的,反正,在那樣的時代,你想要什么樣的人,就會有什么樣的人產生,當官做老爺的,還怕找不到奴才?
這位稿簽,姓談名得來,嘿嘿,談得來,卻極談不來,瘦瘦的一個人,留著兩撇淡淡的八字須,怎么看都像是簽稿時不小心畫上去的墨痕。沒事,就在后衙里轉悠,也不出去。莫測高深的樣子。其實他也就是喜歡寫點詩,那個年頭,寫個詩算什么呀?偏偏凌子春也喜歡寫詩。文人相輕嘛,兩個人,雖然經常在一起,卻總是很少談詩歌的事。
那一年清江浦下了很大的雪,把后衙的一棵老梅都壓折了,到了晚上,月牙兒出來了,沒化的雪在枝上暄暄地白,化了的雪也在枝上,被月光一照,就成了一棵琉璃的樹了。哪能沒有詩呢?
談得來縮著脖子站在梅樹下。
凌子春低著個頭站在梅樹下。
兩個人都是近視眼,看見了對方,都有些驚訝。
談得來說,莫非,老爺你是在找東西?
凌子春笑笑說是呀,我丟了一首詩的下半章:
冷雪對寒梅,墻陰枝自橫。
色香全在淡,人境兩俱清。
這詩寫得確實不能算好,稿簽覺得沒有必要恭維,都是文人,都知道詩的好壞,言不由衷地說好話,有時會得到相反的效果。稿簽就笑著說,老爺您這首詩的下半章被我找到了:
獨樂宋司馬,長年商老彭。
和羹非我事,瘦骨自天成。
好像也不怎樣,好了,文人都是這樣的,彼此差不多,就有共同語言了,可以相互吹捧一下了。
兩個人,就出了后衙,來到了運河邊。那里是棚戶區,住的,多是難民。往深里走,竟然也有幾竿竹。沒有風,竟也兀自抖了抖枝上的雪。竹后,竟是一所禪院,叫青龍寺。房上有瓦,遮不住風雨。窗上有紙,擋不住霜雪。兩個人都覺得有些冷。佛燈前,也有人在吟詩。是一首好詩呀。談得來也說是一首好詩。老爺伸頭望一望,是個七八歲的孩子,免不了嘖嘖稱贊一番。談得來說咱還是回去吧。兩個人就回去了。
第二天,談得來卻發現那孩子被老爺召進了后衙。談得來嘆了口氣,說了句大家都不明白的話:大善者大毒呀。竟走了。
這小孩也真是個神童,還沒有桌子高,竟然領下了稿簽的一應事務。凌子春沒有子嗣,就把他當個兒??坊j跳進了米籮。后來,還犯了事。凌子春侵吞賑銀的賬,就是他做的。朝廷,能饒得了他?
押往京城去的時候,經過青龍寺。那幾竿竹,又輕輕抖了幾下。走出一個和尚: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神童潸然淚下,披枷戴鎖,竟也雙手合十。和尚說,你還記得我說的話么?大善者大毒呀。
神童說我不明白呀,我是靠我自己的能力走進清江浦縣衙的,為什么就不能善終呢?
因為你有一顆不同常人的心。一開始我就看出來了,雖然你很清貧,但是你很用心攻讀,根本沒把你當時的處境當一回事,你當時的眼里,已經是進了縣衙后的樣子了。這其實是毒,可惜你沒意識到,偏偏凌子春又把你的大毒當做大善,這樣就讓你有了現在的結果。
當時你為什么不提醒我?
沒用的,那時你的眼神告訴我,我說什么都是沒用的。
怨誰呀?
囚車轔轔地走了。
怨誰呀?
和尚長嘆一聲,撲向面前的運河。
沒有人知道,連那個神童也不知道,談得來是他的親爹,因為牽涉一樁命案,談得來把神童托付給青龍寺的長老,他們已經隱伏在清江浦多年。
責任編輯 卓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