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江山水

中江，是無名的英雄。

人們知道英雄黃繼光，知道海空衛士趙宇，喜愛凱江絲綢永安柚，卻并不知道生養他們的鄉土——中江。

中江，在龍門山脈中段的千溝萬壑中。這里山巒起伏，列障云橫；翠竹蔥蘢，桑柏繁茂，菜花如云，稻禾翻涌；它以樸實和厚重，護衛著成都平原的千里沃野，為平原的東北門戶，廣元劍門之外的最后屏障。自晉立縣以來，已一千六百余年，屬川北巨邑，現今人口已達一百四十余萬之眾。

盡管中江歷史悠久，卻丘陵連綿山鄉閉塞，如燦爛天府芳香中的一縷清淳，不引人注目。

人們會問：這里并沒有浩瀚的江河，何為中江呢？查史料得知：中江，因縣治在西江東河的兩水之間故名。中江兩水環繞之河也曰凱江，因隋朝在此設凱州而名之。水自茂汶雪山九鼎而來。右水經廣漢連山，達綿遠，進雒水，下金堂入沱水；左水至羅江合秀、濘江水，過天臺，東下洄水鋪、麻柳林，自三臺五城水口入涪江。

古時，中江歷經宋、元、明、清的連年戰爭，曾田地荒蕪，野蒿瘋長，虎狼成群，萬戶蕭疏。多少年來，為蜀川率先承載戰爭的苦難。戰火過后便是多年的沉寂，待它醒來，這里的人們便對一切都充滿新奇和希翼。直到我們這一代，骨子里仍潛藏這些因子和對山外的好奇。

兒時，到一次幾十里外的縣城，就是我和父老鄉親們最大的愿望了。記得那時，從幾十里外的家鄉劉場趕往縣城，一路上不停地打聽到否。遠遠地望見南塔，便歡呼雀躍。到了城邊，卻還橫亙江面寬闊的南渡， 一只載數十人的木船，一條鐵索連系兩岸，挑筐背簍，扶老攜幼，推車過渡之人，擁擁擠擠，盼著渡船往返，那種競相上船，船工弓身拽拉牽繩，撐動竹篙，船沉沉地緩慢駛往對岸的情景，深深刻植我兒時的記憶中。

我還記得，清晨或黃昏，霞彩東陳或夕陽西墜，凱江波光閃爍，柳林掩映的岸邊，垂釣者拽起一條條金燦燦的魚鯉，在陽光下像塊塊黃金；小舟載著魚鷹穿梭河面，艙里魚兒躥跳，落日和朝陽在粼粼的水波里沉浮跳蕩，心中也有清流悠悠地流淌。我一次又一次陶醉沉浸在凱江燦爛的霞光里。凱江，成了我一生美好的記憶。

我最早了解中江，是從南北二塔開始的。中江的南北二塔傳說有好幾個版本，我喜歡母親夏夜納涼搖著篾扇給我講述的那種。

母親問，你曉得中江過去為什么遭水淹么？她說祖輩人講，中江城是條無篙撐劃的船，只要在船的兩頭建南北二塔作竿，水就淹不了縣城了。

這天，有兩兄妹得知洪水很快將淹沒中江，為趕在洪水到來之前修好南北二塔，阻止洪水為害，約定以清晨雞鳴為限。

哥哥修北塔，修得樸實壯偉；妹妹修的南塔，俊秀挺拔，還采來了各種鮮花，她要把南塔打扮得像這里的姑娘一樣美麗。哥哥修好北塔，到南面見塔還未封頂，妹妹正把朵朵花兒裝扮到塔身上，他擔心妹妹誤了時辰，便學雞喔喔地鳴叫起來。妹妹急了，把花草倒入南河，順手抓起鍋蓋扣在塔頂，轉眼洪水滾滾而來，卷著花朵順流而下。洪水退了。妹妹倒入江中的花朵，變成了一個個美麗迷人的花石。

我被傳說感動著。也從一個側面印證著一個事實，中江歷史上曾多次被淹。

據史書記載，宋端拱二年己丑九月，玄武中江，急雨，河水陡漲二丈五尺，滾滾入城，毀店舍萬余區，溺死者甚眾。元泰定二年乙丑六月，中江水溢入城，深丈余。清道光二十二年庚子夏，大雨綿延四十余日，“損失極重”。

中江菊花石，也確有其事，就出自南河，早名聲遠揚。若干年前，這里風帆競發，來往的官宦商旅文人墨客，即對中江菊花石愛不釋手，將一塊塊珍愛的龜紋菊瓣松竹梅影的細膩花石帶往四面八方。20世紀80年代，中江花石遠涉重洋，在美國費城展出，曾引起國際收藏界的驚嘆。

當然，丘陵中江洪澇的日子并不常有，更多的是干旱。十年九旱是中江歷史的寫照。于是就有宋寶元二年“益、利、梓、夔四路大饑，民多遠徙”；宋紹興三年，中江在內的潼川路久旱不雨，日月星辰皆有赤氣；清順治五年戊子及六年己丑，全蜀大饑，中江尤甚，人互相食，民逃亡殆盡之記載。于是就有了《道光志》所載的中江寧國寺毘盧殿佛座下舊塑的二龍，在正德四年正月十五日春旱之際，雷雨交作，沖梁裂瓦而去。就有了大旱，各村土人抬龍王暴曬求雨；就有宋皇祐年間，邑宰張公閔明潔其體，虔誠叩拜求雨，祈禱于神，見大蛇潛入玄武山下淵岸之穴享公之祀。翌日，果得靈雨之說。這一條條，記載著故鄉中江先輩面對赤旱千里的絕望企求和無奈。

水真正澤被鄉邑，是解放后20世紀70年代，中江動員數萬民工歷時數年，開山劈嶺，改修全長200多公里的人民渠第七期工程，引都江堰之水，讓37萬畝田地得以擺脫旱災。為修此渠，中江先后有兩千多人因施工傷殘。

另一項宏大的水利工程，是修建以抗美援朝戰爭中的特級英雄黃繼光烈士命名的繼光水庫。繼光水庫，庫區積水面積60多平方公里，蓄水容量9820萬立方米，它是川內的大中型水庫之一，可灌溉中江南部7區39鄉353400畝耕地。巍巍的攔水大壩高45米，頂寬7米，壩頂長277米。成千上萬的民工經過兩年多的奮戰，完成土石方19萬多立方米，可堆壘成一座大山。

庫區雞公山、蜈蚣嶺、波絲寨遙遙相望，圍成美麗壯觀的人工湖泊景象。

過去干旱荒蕪的庫區，如今，青山環繞，魚鷗翩翩，百溝千壑，綠水蕩漾，群鳥翔集，蔚為壯觀，人稱千鳥湖。

這是中江歷史上最該稱道的壯舉。

中江的山，沒有秦嶺的蒼莽，峨眉的秀偉，但它敦實而秀樸，是很值得一說的。

白馬山，在我出生地永安場鎮東南角。我家的竹林農院與它兩相對望。關于它的美麗傳說，像山上的清泉一樣滋潤著我。據傳，過去，村人在薄霧繚繞的春日只要早起，就可看見一匹銀色的白馬，自山崖躍出，踏著彩云，緩緩降落溝谷。冬日，當太陽浮升寂靜的晨霧之中，漂亮的神馬便在晨暉里馳騁山麓，或悠然地踱步坡地的綠野。老人們說，要是虔誠地對著冉冉的旭日許愿，神馬便會馱著奔向向往的地方……

從兒時至青年與故鄉相濡以沫的十多年中，我卻沒幸運見到神馬的風采。但我仍是那樣深愛著我的家鄉，愛屋后高高的長梁埡，愛南面的金雞山，愛西邊傳說仙牛走過的坡嶺，亦愛白馬山。

我曾深情地吟唱生養我的這片土地：

南嶺金雞啼曉日，白馬奮蹄躍東方;

群山逶迤牧仙牛，麥浪千重是故鄉。

故鄉說不上富庶，但它以自己的質樸，養育著勤勞善良的一代代鄉人，它也融入我的血液喂養著我的筋骨。

陽平關天臺山、豆子山是我要記述的第二個地方。

最先讓我動情的是這里隋唐時期便流傳的古巴歌：

豆子山，打瓦鼓，陽平關，灑白雨。

白雨下，娶龍女，織得絹，二丈五。

一半屬羅江，一半屬玄武。

古巴歌像這里潔塵無染的靈雨，一千多年來一直浸潤著這里的山川，潛流在人們的心頭。

據縣志載，陽平關外有山如豆，故名豆子山。

陽平關八峰凸立，天臺山尤為突出。天臺山蒼莽巍峨，三面陡峻，江水環流，群山拱衛，惟東面一路可通，地勢極為險要，為藏龍臥虎之地。山頂石寨巖堡為古帛氏奴隸起義聚眾之所。南北朝時，劉宋義軍領袖程道養，曾以司馬飛龍之名在這塊土地上建立過泰始政權。

清咸豐十年，李永和、藍朝鼎義軍也曾在這里攻戰據守，安營扎寨，威震四野。想昔日，這里定是旌旗翻卷，號角頻傳，有過一次次攻伐征戰。如今，寨址仍在，斷戟可尋，已人去物非了。

說到山，不得不說說玄武。玄武山在縣城東溪河左畔，形如龜蛇之狀，隋唐時期就此稱謂了，當時的縣名即由此出。山上有玄武觀，始建于公元759年。駐足山頭，可觀凱江蜿蜒，云水蒼茫，北塔巍然。玄武觀，高高聳立在龜形靈峰之上；原由前殿、左右廂房、正殿等建筑組成，而今前殿、廂房已不復存，但唐風仍在。這里，孤峰峻拔，絕壁陡峭，古樹蓊郁，歷來是文人雅士聚會縱目之所。對此佳景，邑人王虛竹書于觀前門上的聯語有生動描述：游覽據高峰，聽兩派江流，東河水匯西河水；登臨來勝地，看四周山色，南塔云聯北塔云。

千百年來，文人學士在這里留下不少珍貴的墨跡和詩篇。

公元669年九月九日，初唐杰出詩人王勃與好友盧照鄰、邵大震同登玄武，放眼中江山水，綠柳秋桐，天高云橫，懷鄉之情油然而生，寫下《登玄武山旅眺》：“九月九日望鄉臺，他席他鄉送客懷，人情已厭南中苦，鴻雁那從北地來。”

盧照鄰、邵大震亦寫下《和王子安九日登玄武山旅眺》，抒發 “秋水秋天生夕風”、“他鄉共酌金花酒，萬里同悲鴻雁天”的情懷。

雖思鄉情濃，仙境般的玄武卻讓他們戀戀不舍。王子安在此是住了些時日的，不然，咋會寫下《道君廟賦并序》、《圣泉宴并序》等詩文呢？之后詩圣杜甫、大家蘇東坡等都曾在此留連忘返。歷代的詩人們都深深愛著玄武中江啊。

時光雖風一樣流逝，美景卻愈久而彌新。時至一千多年后的今日，玄武觀亦是個絕好的去處，人們絡繹不絕而來，或覓先賢的足跡，或抒發青春的激情和豪氣，或品茗休閑，沐浴這里的山嵐和天風。

說起山，廣福銅山總凝重地聳立心間。銅山距中江縣城六十公里。《元和志》記載：銅山縣內有銅山，歷代采鑄。唐貞觀二十二年置銅官署，后設銅山縣。前后歷六百零四年。傳說漢鄧通在此鑄錢而富甲天下，最后卻餓死此地。

這里是左右過漢唐金融的地方啊。

但廣福銅山最值得一提和讓人留連的，是銅山出了北宋狀元蘇易簡為首的“三蘇”。

北宋狀元蘇易簡，曾任參政知事（副宰相），其孫詩文革新家蘇舜欽，文學家、草圣蘇舜元均為宋代名臣。蘇易簡的《續翰林志》、《文房四譜》一直流傳于世；蘇舜欽經歐陽修編輯的《蘇學士文集》曾多次出版和四處傳播；蘇舜元亦有《才翁集》問世。特別值得一提的是蘇舜元補《懷述自敘帖》竟珠聯璧合，讓世人贊嘆不已。比蘇舜元晚幾十年的蘇東坡在《題蘇才翁草書》中說：“才翁（舜元）草書真跡當為歷世之寶”。宋劉克莊在《后村集》中說：“二蘇草圣，獨步本朝”。

可惜銅山“三蘇”嗜酒。易簡因酒誤事誤命，才活38歲；舜欽有《漢書》佐酒的美談，終因酒而遭廢，活40歲；舜元雖不像其祖易簡，弟舜欽那樣嗜酒如命，亦好酒，也只活48歲。國人之酒，真害人哩。不然，何讓眉山“三蘇”盡得風流矣！

如今，銅山雖然失去了昔日的風采，被淹沒歲月的風塵中，但它過去的確是風光的。鑄銅的硫煙，開銅的叮當聲不絕于耳。這里曾是人聲鼎沸，商賈云集。馱運銅錢的驢隊、馬幫，不時從這里的山川走向長安，走向西北東南。它的銅官署，它的文廟街，它的千秋亭，它的鎖金橋，它高高聳立的蘇公石筆……至今龍山上隨處可覓的秦磚漢瓦宋瓷都證明著銅山往昔的繁華。正因為它身處大山的不凡，三國劉備入川，諸葛亮選在此與張飛會軍，這里的百姓才可趕牛抬酒犒師會軍山。據載蜀漢阿斗降魏，大將姜維也曾領軍在此猶豫徘徊觀望，探聽虛實。可惜可嘆可恨一個紅火繁華的古銅山，竟毀于張獻忠大軍之手，熊熊大火燒紅了這里的山川，燒毀了六百零四年的銅山輝煌。如今只留下沉默的龍山獅山讓人憑吊。

提到廣福銅山，就不得不提特級英雄黃繼光。

半個多世紀之前，朝鮮半島的上甘嶺之戰，面對美國為首氣勢洶洶的十多國聯軍，面對傾瀉的成千上萬噸鋼鐵炮彈，堅硬的巖石被炸成數尺之深的浮土，四周一片硝煙火海，抓一把浮土，就有數十塊鋼鐵的碎片！生死關頭，戰友一個個倒在血泊中，黃繼光以受傷之軀，以血肉的胸膛擋住瘋狂掃射的槍彈，以己死贏得更多人的生，以年輕的生命贏來戰爭的勝利！有人曾以此玩笑說：“中江傻娃”。這“傻”可是氣吞山河的國之魂啊！

寫到此，我想起故鄉人們傳頌的義犬、烈馬來。

《潼川志》載，清嘉慶十四年，武庠陳德政溺水而殞，其家犬馬、黃猴哀號不食，數日而終。清末，張獻忠屠鄉，追殺山鄉民眾，鄉民趙應林被殺于逃亡的路途，趙所養之犬銜草蓋其尸，后奔趙家引人前往背趙歸家。掩埋之后，此犬竟凄厲長號而卒。是這方人待家畜的厚道，是這方犬馬之忠義？一方水土養一方生靈啊，這片鄉土，動物且如此，何況人乎？

這樣的土地是讓人深深敬愛的。

中江的山水，喂養著中江的血性、剛烈和看重情誼。也融入我的血液，日夜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