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泳·太陽浴·性與愛情

歐洲鑲嵌在大自然中，所以它的外在基調應是綠色的。如果要用色彩來描述它的內在品質的話，我感覺是桃紅色。再說白一點，就是因了他們對性持自然的態度，讓人感到性無所不在。

在網上，我們不難看到這樣的照片，上百上千的歐洲女性全裸體游行；也有全裸體的男人和全裸體的女人一起游行。不論是德國的賓館還是英國的飯店，一打開電視，首先來挑逗旅客的就是“黃片”的“精彩片斷”，大約播放了二三十秒鐘吧，你看不看？要看，就得摁按鈕，就得交錢！我們幾個人沒有英鎊和馬克，當然看不了。隨手抓過賓館的雜志，映入眼簾的是全裸體的年輕母親和光著身子的孩子在海邊戲水，旁邊站著三五個也是一絲不掛的男女，在開心地看她們母女打水仗。在倫敦的大街上，我們還看到有的女郎穿的褲頭低到不能再低的程度，然后露出不少在我們看來應該屬于“個人機密”的那部分。英國人見了，視若無睹；我們幾個見了，也只敢瞟一眼，如果瞟了兩眼，我們就感到害羞了——也假裝視若無睹。

那本以母女海邊戲水為封面的雜志我真想帶回來，但不曉得賓館讓不讓帶，終于沒有帶成。現在回想，那母女的神情極為燦爛、奔放，而旁觀者的眼神也十分單純、自然——“思無邪”。他們看的，或者說他們所興致的，完全是母女之間的親情游戲，而絕不是裸體以及由裸體所聯想到的性。這讓我想起了許廣平說過的話，魯迅夫婦在洗浴的時候，是不禁止海嬰走出走進的。許廣平說：“實體的觀察，實物的研究，遇到疑問，隨時解答，見慣了雙親，他就對一切人體都了解，沒有什么驚奇了。”對于孩子的性教育，在魯迅和許廣平看來，這是極平凡的事，絕對沒有神秘性。在北歐，過去許多孩子出生在桑拿室，童年時代是與父母一起洗桑拿的，他們對人體并不感到神秘和陌生，而是親切與自然。這種做法對性的健康成長的影響在英國藹理士所著、潘光旦先生翻譯的《性心理學》中得到了首肯：“至于裸體的認識也以及早取得為宜。假如一個兒童在童年發育的時期里，始終沒有見過異性兒童的裸體形態，是可以引起一種病態的好奇心理的；一旦忽然見到異性成年人的裸體形態，有時候精神上可以發生一個很痛苦的打擊。總之，兩性的兒童從小能認識彼此的裸體形態，是很好的一件事。”可見，魯迅夫婦的觀點與他們多有相似之處哩。魯迅和許廣平是不是有點“歐化”？我覺得，與其說是“歐化”，不如說是人性化和自然化。

在丹麥，導游曾帶我們到與瑞典隔海相望的丹

瑞大橋附近的沙灘游玩。據說那沙灘很出名，很多丹麥人到那消閑。我看了，覺得也平常得很——沙灘上的沙是和中國一樣的沙。沙灘的右邊是丹麥連接瑞典的丹瑞大橋，左邊豎著一排白色的風力發電機。海鷗和廈門的海鷗一樣，在款款地飛。雖是靠著公路，是近海，海水卻湛藍。沙灘上有年輕人在打排球，有人在曬太陽，如此而已。導游之所以帶我們到這里來，說是在風力發電機那一邊，有一裸體游泳場，讓我們見識見識（導游是中國留學生，仿佛我們都沒有看過異性的身體，似乎我們都好色，也未可知）。丹麥人認為身體與性并不神秘，裸體是美而不是羞恥。我們之所以要去看看，一是我們只能聽導游的，二這是國內所沒有的，算是一種風俗，當然應該看看。就這樣，我們隨著導游在沙灘上走著，走向異國的裸體浴場。當我們遠遠地可以看見那些赤條條的男女時，有人停步不前了，說：“唉，這有什么好看的呢？又不是沒結婚的人。回吧回吧。”我開了句玩笑說：“沒結婚的人去看了，那是要買票的。”難道這是專門給沒結婚的人看的嗎？不過，我們全都駐足不前了。雖然都是結過婚的人，我們中國人還是不習慣看這樣“刺激”的場面。也許，我們潛意識里有某種邪念，心中有某種不自然的東西，所以才會在自然面前舉步維艱？我們向后走了。

離開海灘時，我想起了魯迅，但我沒有對同行者說。魯迅平時常談到中國留學生跑到日本的男女共浴場所，往往不敢跑出水面，給日本女人見笑的故事，作為沒有習慣訓練所致的資料。這也正是以針對中國一些士大夫階級的紳士們，滿口道學，而偶爾見到異性極普遍的用物，也會遐想不已的諷刺。魯迅認為，這是一種變態心理。這種心理的矯正，必須從孩子時代開始。所以，他才會讓海嬰從小就了解異性的軀體。

魯迅是很有洞察力的。導游告訴我，他先前帶過的團隊中有不少在異性的軀體面前止步的人，回到屋里，他們想看“黃片”卻不敢，一是怕被同行者恥笑，二怕花錢，因此，當同房的旅伴睡熟后，他半夜爬起來，反復看那“黃片”的二三十秒提示性片頭，總算過把癮了。明的不敢，只能暗里欣賞。這算不算魯迅所說的，是一種變態心理呢？

據說歐洲陽光比較少，特別是倫敦，不少日子都是霧蒙蒙的。我在文章的開頭說了，歐洲的基調是綠色的。走在歐洲，仿佛走在綠草地上。歐洲人有一個嗜好，就是愛躺在草地上曬太陽，他們將其稱之為“太陽浴”。我們在柏林的那天，導游特別安排我們去看曬太陽的人們。這導游也是中國留學生，神秘兮兮地說：“他們男男女女都是一絲不掛曬太陽。”也好，看就看唄，大約這回可以走到五十米才停滯不前吧。我們先是跑了一個公園，沒見到這樣的場面（不會是見中國人來了，他們就跑了吧），又到了另一個公園，倒是有幾個男女躺在那曬太陽，男的穿著褲衩，女的也穿，還戴胸罩，總而言之，沒有那么“刺激”。我想，導游大約考慮我們工作太忙、太累，應該放松放松，到了歐洲，為我們安排的就是參觀這類帶“裸”的“自然景觀”？

回到房間，我感到有點掃興。導游給我們弄來了當地的華人報紙。我隨手翻著，卻翻出了當天的一條社會新聞，還配有插圖。內容是，一個中國男人到公園里偷看并偷拍德國女人的“太陽浴”場面。當時，有七八個少女正光著身子曬太陽。結果，這個偷拍者被發現了，她們也不生氣，把他“抓”來，剝光了衣服，也一絲不掛地曬太陽。插圖也可愛，中國男人被困在當中，旁邊裸體少女躺成了一個圓圈。

在裸體游泳場一百米外駐足，卻半夜起來看“黃片”提示；不敢直面人體美，卻悄悄地躲在暗處偷拍，這就是某些中國人的嘴臉——終于假裝成了有風度的正人君子！我以為，也不好深責具體的中國人，可值得反思的是我們這方面的教育。羅素說：“回避絕對自然的東西就意味著加強，并且是以最病態的形式加強對它的興趣，因為愿望的力量同禁令的嚴厲程度成正比。”茨威格也說過：“所有被掩蓋起來的不讓人看的秘密總是喚起一種不健康的好奇心，一種病態的遐想。”這也許能夠解釋為什么歐洲在我面前呈現了桃紅色，而這桃紅色卻那么自然；這同時也可以解釋，中國某些人的臉上為什么那么莊嚴肅穆而內心深處卻這么卑微猥瑣。

由人體，自然地要談起性了。丹麥等北歐人的性觀念是相當開放的。一些北歐的青年人，從十四五歲起就有了性體驗。在夏季，去農場摘草莓時，農場主在晚飯后送來一笸籮避孕套，十幾歲的小姑娘會大大方方地上前去拿一個。歐洲的家長認為，當孩子進入青春期時，他們有了騷動。有了騷動，就應該讓他們去體驗。經過一段不平靜以后，又開始平靜下來，去安心學習、工作。那時，他們表現得更加成熟。他們在心靈成熟與身體長大以后，開始了穩健的下一步。丹麥人在結婚生子之前，往往會有好幾個情人，他們認為這樣做是聰明而理智的，有助于找到最佳伴侶。他們之間的這種關系通常是比較穩固的，并非單純的性關系，有可能是建立真正家庭的前奏。

因為有這樣的觀念，在歐洲，未婚同居的現象極為普遍。德國有三百萬個未婚同居的家庭。其他各個國家這類數字都不低。導游說，一般大學生都有了戀愛對象，一有了對象也大多便同居。個別還沒有戀愛對象的，到了周末，如果有自己中意的異性，他們會商量好一起過周末——同居。過了周末，又你忙你的我過我的，各行其便。絕對沒有中國人這樣的觀念：我和你同居了，我就是你的人了；我和你同居了，你就非得娶我不可。

我們聽了這樣一個有趣的故事：

老師讓學生讀一篇小文章。一個姑娘Ａ愛上了河對岸的小伙子Ｂ，當姑娘要到河對岸時，她去請求另一個男人C幫助，這個Ｃ說，這不是我的事，我不管。于是Ａ又去找Ｄ，Ｄ說，你和我睡一夜，我才送你過河。Ａ為了見Ｂ，和D睡了。Ａ姑娘到了河對岸，去找Ｂ。Ｂ說，你已經和Ｄ睡過了，我不能和你結婚。這時另一個男人Ｅ過來對姑娘Ａ說，他不要你，但我和你結婚。

老師讓同學們給故事里的每個人打分。芬蘭人給姑娘Ａ打的分最高，而兩名中國男同學給Ａ的分很低。當老師組織大家討論時，芬蘭同學講述了他們的觀點：Ａ為了追求愛情，不惜犧牲自己，這是一種獻身理想的追求。中國來的男同學卻不以為然，他們給Ｅ的分最高，認為Ｅ更高尚。芬蘭同學問，Ｅ想與Ａ結婚，問題是Ｅ愛不愛Ａ？A愛不愛E？

這個故事是關于性和愛的。A姑娘為了愛可以犧牲性，用“性”來回報D先生。E先生也不在乎A姑娘的“不潔”，要和她結婚。當然，這個故事還包含著更復雜的內涵，這不是我要深究的。我只想對同居問題談談我的看法。張潔曾針對美國的同居現象說過一段話：“……沒有愛情的隨便同居，更是倒退到和動物沒有什么區別的地步。”（《在那綠草地上》）先前，我是贊同張潔的觀點的。聽了歐洲青年對性的態度，我覺得張潔的話有點太夸張了。什么是愛情？每個人對愛情的理解都不一樣，李雙雙的“先結婚后戀愛”與林黛玉的暗戀、苦戀卻結不成婚，其愛情的內涵是不可同日而語的。愛情還是變化、流動的感情，沒有感情的夫妻，到老了卻有了親情；魯迅小說《傷逝》中的涓生和子君以愛情始卻以分手終。歐洲的這些青年男女同居，不說互相喜歡，至少是不互相討厭吧。這不互相討厭而同居，是不是也可以理解為萬千愛情之一種？至于動物性問題，細細想來，人就是動物，無非要在動物前面加上“高級”二字。動物要吃，人也要吃；動物要性交，人也要性交。人有動物性，這似乎并不是什么可恥的事。其實，動物也有“人性”，它們也會夫妻相愛，也會疼愛孩子，有的動物甚至會幫人的忙，會理解人的感情等等。古人云，飲食男女，人之常情。性欲的滿足和食欲的滿足都是動物的一種基本需求。恩格斯在《共產主義原理》一文中說的，在共產主義制度下，“兩性間的關系將成為僅僅和當事人有關而社會無須干涉的私事。”到那時，男女互相的滿足只能建立在平等、互相需要的基礎上，一切因了外力、因了交換而產生的兩性之間的性行為，都和恩格斯所言風馬牛不相及。

如果僅僅把兩性關系看做當事人的事，如果從平等和互相需要出發，仿佛歐洲的年輕人在性觀念上更接近未來社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