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棋（續）

七

國慶長假，陶麗娟千里迢迢地來到新疆。

崔大可天天給她打電話，一說就是一個小時。他在電話里痛哭流涕，求她看在兒子領領面上，無論如何挽救他。陶麗娟開始氣昏了，用她從小聽慣了的老街上最惡毒的婦人的語言在心里痛罵哈賈姆：狗×，瘟×，爛污×!后來她冷靜了，前途和意氣，當然是前途重要，她不能只顧一時的發泄而毀了前途，崔大可的前途就是她的前途。沒有崔大可在新疆花著大把的錢迎來送往，她這么輕易坐上了招商局副局長的位置?中國再少什么也不少坐官位的人。

下飛機的時候已經晚上九點，太陽還懸掛在天上。烏魯木齊時間比北京時間整整晚兩個小時。夕陽下，崔大可像一只曬癟了的自行車輪胎，他的滋潤、他的風度蕩然無存。陶麗娟心里又氣又痛。她想，再怎么也不能把人架子弄丟了。

坐在車上，陶麗娟說，我帶了一些蟹和菱角來的，讓大家嘗嘗家鄉的時鮮貨。

崔大可握著方向盤的手抖了一下，他扭過頭來，感激地看著陶麗娟，目光竟是濕漉漉的。

陶麗娟急忙呵斥他，眼睛看哪里?前面紅燈!

車子吱的一下剎住了。崔大可長長地舒出一口氣，趁等紅燈的時候，他伸過手去捏了捏陶麗娟。陶麗娟把他甩開了。

崔副總的夫人來了，辦事處頓時很熱鬧。兩張圓桌已經擺好，冷盆也已經上齊，陶麗娟拿出從家鄉帶來的東西，大家咋咋呼呼地叫著，是一種久違的狂熱和按捺不住的親情。一頓晚飯吃到十二點。

崔大可的房間整理得簡潔而考究，簡潔是因為家具不多。考究是因為擺設的物件都十分昂貴。而幾盆恰到好處的盆景則顯示了主人的雅趣。崔大可家境優裕，從小享受慣了的，所以那些吃喝玩樂的門道，那些富人的愛好和講究，一點就通。

陶麗娟想到在這個簡潔而考究的房間里，崔大可曾和另一個女人顛鳳倒鸞，心里的那股痛又涌上來了。她一上床就背過身去。

崔大可“咚”地一下跪在了床前。

陶麗娟突然很厭煩，回過頭去，厲聲說，怎么回事?還要我扶你起來，安慰你、哄騙你不成?

崔大可說，我錯了，我是向你認錯的。

陶麗娟喝道，起來!別丟人現眼的了!

崔大可便像一條夾著尾巴的狗。灰溜溜地站起來，畏畏瑟瑟地爬上床。

第二天陶麗娟就帶了東西去看望哈賈姆，哈賈姆的孩子八斤三兩，生產時生不出。把下身掙破了，流了不少血，哈賈姆的身子就有些虛弱。虛弱的哈賈姆也很漂亮，陶麗娟在心里嘆了一口很無奈的氣。

陶麗娟親自為哈賈姆熬了紅棗桂圓湯。哈賈姆知道陶麗娟也是個當官的，便很感動。對陶麗娟說，大姐這么通情達理，我沒有什么好說的了。

協商的結果是，陶麗娟給她10萬元，孩子由陶麗娟帶回去撫養。

陶麗娟離開新疆時，懷里抱著一個嬰兒。是個女嬰，眉眼間有點維吾爾族血統。陶麗娟對人說，領領的智商低了一點，按規定她可以再生養一個，但她不想重新體驗十月懷胎的辛苦，帶一個算了。

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就這樣被抹平了。

不久，李部長接到了新疆辦事處黨支部的邀請函。可惜學校開學了，毛老師不能同行。陶麗娟說，明年我陪你去，一定!陶麗娟讓毛老師看襁褓中的嬰兒，毛老師說，小丫頭不錯呢。陶麗娟說，我就喜歡女孩，我會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幾年后這件事情真相大白，毛老師回憶當時的情景，記得陶麗娟眼里有淚水，毛老師以為她激動，后來才醒悟到，其實是苦澀，是打掉門牙朝肚里咽的苦澀。

陶麗娟怎么能不流淚呢。再堅強的女人也是肉做的身，肉做的心啊!

孽種帶回來了，崔大可那頭是太平了。可是這頭呢，麻煩事不是一點半點。首先戶口朝哪里安置?這是個不能得過且過的大問題!她哪來的生二胎指標?她什么生二胎的條件都占不上。思來想去，只能委屈領領了，想一想，一個母親說自己的兒子是智障，她的心有多痛!如果這個謊言有朝一日三人成虎，她不是毀了兒子嗎?

明明知道是飲鴆止渴，也只能硬著頭皮顧眼前了。計劃生育是國策，拿國策開刀，困難可想而知。結果搞是搞成功了，大把的錢撒了一路，攻守同盟訂得鐵桶一般牢固。

她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叫雪蓮。天山上的雪蓮，她還是希望孩子能健康成長的。

可是雪蓮一點都不乖，很會哭鬧。而且很會挑時間。晚上陶麗娟困得上下眼皮像被膠水粘住了似的，雪蓮兩只小眼睛卻骨碌碌地睜開了，要抱，要抱著她晃。你不理她，她就大哭，深夜里那種歇斯底里的哭叫多驚心動魄啊。陶麗娟打她不得，捧她不得，只能活生生地聽任這個小東西折磨。

白天她就神情恍惚了，把文件批錯了，而且是批錯了一條政策性的東西。把不該享受的張三樂得合不攏嘴，把該享受的李四氣得到處告狀。領導想掩護包庇她都不行，白紙黑字的，陶麗娟很下不了臺。

陶麗娟把孩子送到婆婆那里，不是她兒子作的孽嗎?子債母還。

整整瘦了一圈的陶麗娟抬起發黑的眼皮，看著婆婆，婆婆只能咽下想說的話，接過孩子。陶麗娟說，她已經請了一個蘇北里下河來的小保姆。

陶麗娟的婆婆細皮嫩肉的，一雙手伸出來飽滿白晰，一看便知是個享福之人。果然不到一個星期，陶麗娟實在受不了婆婆一天幾個電話的干擾，賭氣把雪蓮又抱回來了。去接孩子時，婆婆抱怨說，一把年紀了從來沒受過這個罪，崔大可的父親血壓明顯升高了，她的神經衰弱病也犯了，還有那個里下河的小保姆，不會沖奶粉。不會用尿不濕，不會給孩子洗澡，哪是請來一個保姆，分明一個八太爺嘛。

某一天，雪蓮從床上摔下來。正好頭著地，“咚”的一聲悶響，死了；或者某一天，小保姆抱著雪蓮出去，再也沒有回來。但以上都是陶麗娟的白日夢，其實什么都沒有發生。有一天崔大可打電話來，雪蓮正在嚎哭。陶麗娟就把話筒放在雪蓮大張的嘴巴前，好久，聽到崔大可在那頭說，麗娟，我對不起你。

那天雪蓮哭得差點岔了氣，看她悲痛欲絕的樣子，陶麗娟腦海中突然閃現出孩子最后一次在哈賈姆懷里吃奶，嫻靜而滿足、從容而大度的神態。陶麗娟的心顫抖了一下，母性的慈愛慢慢蘇醒過來，她長嘆了一口氣，抱起雪蓮，對她說，去外婆家吧。

雪蓮現在的外婆當然就是陶麗娟的老娘了。陶麗娟很少和娘家人來往，那扇木板裂了縫的大門，她是好久好久沒去叩響了，所以當她站在母親面前時，老人家張著嘴半天沒回過神來。

這個地方從小就是陶麗娟的惡夢。天蒙蒙亮。堂屋的兩塊門板就被卸下來了，擱在兩張條凳上，于是清晨凜冽的寒風夾著彈花弓“嘭嘭嘭”的聲音就把她喚醒了。這種日子彈花匠的情緒比較好。晚上收了活兒，咂幾口老酒，興之所至或許會朝著她們姐妹露出一個勉強的笑臉。彈花弓幾天沒動靜，彈花匠的脾氣就上來了，看著什么不順心，隨手一撥拉，什么破鞋子、鐵火鉗的，會沒頭沒腦朝她姐妹幾個砸過來。陶麗娟的父親是個癩痢頭，長年戴著一頂藍顏色的工作帽，陶麗娟一出門，人家就喊她，癩痢頭!陶麗娟就惡狠狠地回罵：癩死你爸!從記事起陶麗娟的母親就是一張哭喪臉，陶麗娟從小就想遠走高飛，過昂頭挺胸的日子，像金陽那樣。

后來陶麗娟出息了，能和日本人用日本話說話了，也曾想過要拯救這個家。可是這家人真像小人得勢，動輒就扛著她的牌子和人家說事，陶麗娟幫妹妹在一家日本人開的服裝廠里找了一份工作，可是妹妹要做脫產干部，這日本人的廠有陶麗娟擺譜的地方嗎?妹妹沒有如意，就和陶麗娟吵架，母親還幫著妹妹罵她狼心狗肺。陶麗娟想，這個黑洞是填不滿了，算了，自顧自吧。

父親去世時，她也沒回家，讓人送了點錢來。

現在，家里比以前要好多了，添了家具，居然也有電冰箱洗衣機微波爐什么的，看著不像走進五六十年代的老電影似的。陶麗娟說明來意，母親就把孩子接下來，還激動得眼淚婆娑的。陶麗娟丟了五百元錢給她，不想她看了看錢，還給了陶麗娟，陶麗娟一驚，以為她會把孩子也還給她，還好，她把孩子放在翹起的腿上，拎著孩子的一雙小腳。給她換尿布了。

陶麗娟忙從包里拿出一大包尿不濕，說，用這個。

老太頭也沒抬，用這個不是很好嗎?

煤氣灶旁邊有幾只蒼蠅，這里舔舔，那里舔舔，嗡嗡嗡地飛過來，飛過去。

陶麗娟遲疑了一下，說，要……注意衛生，雪蓮抵抗力弱，一碰就拉肚子。

老太低著頭說，知道了。抬起頭又說，你們姐妹幾個哪個吃壞了，瀉癟了?

陶麗娟笑笑。臨走，陶麗娟還是把錢塞在母親手里，這回，老太收下了。

陶麗娟一身輕松地走出老街時，想想，到底是自己的母親，打斷了骨頭連著筋哪。

第二天，陶麗娟幫家里裝了電話，還買了幾件新衣服讓母親換上。

八

盧天洪好久不打電話約陶麗娟“老地方見了”。畢竟盧天洪在這方面沒有癮，他只是順手牽羊，不干白不干。

有一次陶麗娟在酒店趕飯局的時候碰到他，十六個人的大桌，他坐在主座，陶麗娟去敬酒，盧天洪嘻皮笑臉地說，老情人來了。陶麗娟心頭猛一跳，板著臉：盧總，你說什么呀?盧天洪馬上涎著臉，開玩笑開玩笑，和你熟悉才開玩笑的嘛。可是陶麗娟感到這個玩笑怎么開得?板著的臉一下子緩和不過來。盧天洪便動了真氣：喲喲，還當真了?陶局長，要不要我當眾給你認個錯啊?陶麗娟看著他脹成豬肝色的臉，頭皮一麻，趕緊趁勢下臺階，拿了酒瓶給盧天洪倒酒，錯了就罰酒三杯!眾人跟著起哄道：對，罰酒罰酒!

盧天洪陰陰地笑道：罰酒可以，你陪我喝交杯酒。

陶麗娟端著酒杯的手就從盧天洪的手臂彎里穿過去，一口把酒干了。

不知道當時盧天洪是有意想提醒陶麗娟什么還是順口開玩笑，反正，陶麗娟是有了心事了，想起第一次和盧天洪接觸，盧天洪說金陽把他們兩個人關在房間時的話，她擔心有一天，盧天洪也會在別人面前這么作踐她。何況，她和盧天洪真有那么回事。

很難說。這個瓦工頭一向為所欲為的。

那天陶麗娟騎著摩托車回家的路上，滿腦子都是這個事情。似乎她已經看到盧天洪喝得酩酊大醉，瞇著血紅的眼睛，大著舌頭說，別看陶麗娟當了局長，她給我睡過!她在心里狠狠地咒罵道：該死的盧天洪，干嗎不讓汽車給撞死呢?

這么想著的時候，迎面開過來一輛黑色小車，而她大轉彎拐進一條支道上去。小車開得很快，還摁喇叭。她氣憤地想，叫什么叫，我憑什么讓你?撞你個人仰馬翻又怎么樣?

陶麗娟就這么帶著對盧天洪的仇恨直直地闖過去了。

小車大概沒想到陶麗娟來這一手，打著方向盤向右邊避讓，還是沒有避開勢不可擋的陶麗娟。只聽“咚”的一聲，摩托車被撞倒了，車身壓在陶麗娟的左腿上。左腿不能動彈了。

小車因慣性又開出去十幾米，司機下車先察看自己被撞碎的車燈和撞瓢了的車門，然后回過頭沖著陶麗娟嚷：你找死啊?旁道讓主道你都不懂啊?

陶麗娟這時一句話都說不出。她不知道說什么來回擊這個沒教養的小青年。

一會兒110就來了。她聽見有個遲遲疑疑的聲音：陶、陶麗娟!陶麗娟抬頭一看，是個交警，哦，她認出來了，是她中學里的同學唐根根!

唐根根說，果然是你啊?怎么這樣?

有熟人好辦事。一會兒陶麗娟就被送到人民醫院了。事故鑒定結果也出來了，各打五十大板。那個楞頭青不服，說，最多三七開，我三她七，是她撞我的嘛。唐根根呵斥他：吵什么吵?你速度偏快，處理應急不力，你以為你沒有責任啊?再說，你不過賠一點錢，錢嘛，你年紀輕輕的，可以再掙，人家骨頭被你撞斷了，一生一世的事情啊!

陶麗娟知道這樣處理是唐根根包庇她，她有點感動。倒不是自己少了二成責任，是有感于唐根根的那份情。

翻開十八年前的那張老照片，幾張蒙著歲月塵埃的稚氣的臉，在陶麗娟身后伸出的那顆腦袋就是唐根根。那天唐根根為搶這個位置還和人吵了架，終于如愿以償，所以他笑得很開心，而陶麗娟呢，也笑得很開心。班上的同學都知道，唐根根喜歡陶麗娟。不管陶麗娟有什么事，唐根根都起勁得像上天攬月下海捉鱉似的。唐根根的吉他彈得很好，很歡快，聽他彈吉他，什么煩惱都會一溜煙地逃跑了。他還會吹簫，如泣如訴的，撥動著所有女孩子那根多愁善感的心弦。

可是唐根根只喜歡陶麗娟。

可是陶麗娟是個心氣很高且有著遠大理想的女孩，唐根根除了那兩下子，家中一無所有，所以，唐根根擦了很久也沒有擦出陶麗娟的愛情火花。

俗話說，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認。無緣吧。

盡管無緣，唐根根還是那樣，只要是陶麗娟的事情，他仍然上天攬月下海捉鱉似的。交通事故的一系列事情，唐根根都包攬了，在醫院開刀的一系列事情，他也想包攬，陶麗娟笑道：你忘了崔大可原來是干什么的?唐根根這才搔搔頭皮，戀戀不舍地走了。

醫院里都是熟人，何況現在崔大可是一顆璀燦的星星，不熟的人也千方百計地來套近乎，明擺著，唐根根無用武之地。

從手術的麻醉中醒來，陶麗娟第一個念頭就是，打個電話給盧天洪。

陶麗娟相信，冥冥之中有神靈，提醒她對盧天洪不能硬來。盧天洪是個擼慣了順毛的人。硬柴要用軟柴捆。

盧天洪拎著從超市里買來的保健品，大包小包，紅紅綠綠的，煞是熱鬧。

病房里有其他人。陶麗娟欠了欠身子，客氣地說，不好意思，驚動盧總了。

盧天洪說，你好歹也是咱們公司的干部家屬，我怎么能不來看望呢?后方的溫暖工程不做好，前方將士要戳我脊梁骨的呀。

大家附合著說：就是就是。

病房里沒人時，盧天洪掀開陶麗娟的被子，摸了摸那條被石膏和紗布綁著的腿，輕聲說，怎么不小心些呢?盧天洪去衛生間攪了一把熱毛巾給陶麗娟擦手，粗手笨腳地削了一個蘋果，還潑潑拉拉地倒了一杯水。陶麗娟突然很感動，真想靠在他寬厚的肩膀上哭一場。

陶麗娟說，我本來不想打電話給你的……

盧天洪止住了她的話頭：打電話給我是對的，這么大的事情，不打電話給我，我會生氣的。

陶麗娟笑笑。陶麗娟要的就是這種效果，既不讓他感到寂寞，又不讓他感到膩煩。心中留有溫存，而不是失衡。

那段時間，陶麗娟的生活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綁在腿上的石膏還未拆除，領領在學校里和小朋友鬧著玩，把右邊的鎖骨弄斷了，看領領耷拉著一只肩膀，無比痛苦的樣子，陶麗娟打電話給崔大可，讓他回來。崔大可在電話里十分為難地說，有兩個大項目正在招標，關鍵時刻他怎么能離開呢?他讓陶麗娟找他父母親照顧領領，陶麗娟說，他們去普陀山請香了，十天半月不會回來。那頭崔大可著急了，說他馬上打電話給他的姑表妹過來幫忙。

陶麗娟說，算了算了，我自己想辦法吧。

陶麗娟找唐根根。這種時候把事情托付給他最合適。

因為骨折，耽誤了不少工作，最遺憾的是，去美國招商她未能成行。聽說，凌副書記人前人后提了幾次，小陶一起去就好了。又說，小陶這個女同志很不錯的。

這一年也有一件好事。有一天縣里開會，統戰部一位姓劉的副部長告訴她，崔大可被增補為政協委員了。政協要增補委員，只要開個常委會舉手通過一下就行。政協常委和人大常委不同，人大常委虎視眈眈的。政協常委涵養好，一團和氣的。

劉副部長說，只有成為委員，才能成為常委，常委也可以增補的，同樣開個常委會舉手通過，做了常委就有可能進入班子了，也就是做副主席。政協除了主席和常務副主席，其他副主席都是兼職的。

劉副部長說，崔副總留在黨外反而好，米副縣長就因為不是黨員，才做了副縣長。政府班子規定要有一個黨外副縣長，一個女副縣長。

劉副部長的一席話讓陶麗娟豁然開朗。

九

盧天洪的脾氣越來越壞了。常常不聲不響地去下面工地，等別人發現他時，他已經把工地情況摸了個八九不離十了，于是把包工頭找來，噼里啪啦一頓臭罵，工地上好多人都是在盧天洪的手里提拔的，他們的幸福生活都是盧天洪給的，所以挨著盧天洪的罵只能像兒子挨著親爹的罵一樣，唯唯諾諾。

后來盧天洪甚至對縣里領導也撕開臉皮了，動不動就甩手走人。大家表面上越來越奉承他，背后卻叫他“盧更”，更年期變態的意思。

這幾年，一個說法風靡全國，那就是“改善投資環境”，后來演變為城市改造，而所謂城市改造就是拆老房子。建新房子。有些房子其實并不老，才建了一兩年，只是建在老的規劃線上。老的規劃線已經被全新的藍圖代替了，因此，一兩年的房子也留不得。

建筑總公司的六層樓就面臨這個問題。而且縣里要求建筑總公司做出榜樣來，在全縣率先建造一幢18層的高樓。紅頭文件的說法是：全面提升城市建設的水平。

盧天洪不贊成。盧天洪說，好好的房子拆了，這不是敗家子嗎?

盧天洪還說，只要我盧天洪在這個位置上，堅決不拆這個房子!

盧天洪很囂張，這個時候縣里如果不表態就會讓人說“皮蛋吃老開”的閑話了，老開怎么能讓皮蛋吃了呢?在一次縣委縣政府專題會議上，縣委潘書記批評了一些目光短淺、胸無大局、扯全縣城市建設后腿的現象，他要求到會的各部委領導堅決抵制所謂的“敗家子”論調，要有“做上海后花園。和世界接軌”的遠大志向。

潘書記講完話，讓大家發言，大家竟然都不作聲，出現了一段時間的冷場，潘書記很尷尬，鷹一樣的眼睛從一張張不堅定的臉上掃描過去。腦子里飛快地盤算著下一步棋子該怎么走。

這時候陶麗娟發言了，她代表招商局表了個堅決的態，堅決圍繞縣委縣政府的中心工作，不利于城市改造的話不說。不利于城市改造的事不做。招商局決定放棄本年度獎金，為城市改造出一份綿薄之力。

潘書記松了一口氣。并帶頭鼓起掌來，大家跟著噼里啪啦鼓掌。潘書記鏗鏘有力地說，陶副局長表態的意義不在于捐獻一點錢，而在于一種態度，一種城市建設、匹夫有責的態度!這個態度很好，我們要在全縣提倡這種心胸，提倡這種責任!

本來關于城市建設大家有滿肚皮的話要說，陶麗娟這么一發言，潘書記這么一表揚，大家感到原來想說的話說不下去了。就像唱歌，陶麗娟把調子定高了，大家只能憋尖了喉嚨唱上去，否則就是跑調了。所以大家只能紛紛表態，說要以陶副局長為榜樣，堅決貫徹縣委縣政府決策什么的。一時間。陶麗娟成了領袖人物似的。這時陶麗娟反而低調了，笑著說：說到底，我還是本位主義，大家想一想，沒有良好的投資環境，我招商局招什么商啊?小魚小蝦是成不了氣候的，大家說對不對呀?

這么一來，陶麗娟歸根結蒂好像還是盧天洪之流的一丘之貉，氣氛就不那么對立了。

總之，這個會開得很昂揚，很成功。本來那天的會議是不準備留飯的，可是潘書記一高興，就讓辦公室安排了中餐。吃飯時，潘書記和陶麗娟坐在一桌，潘書記還說了一個關于不懂外語的笑話，說有一次出國，有位同志上街沒帶翻譯，想去市中心不知道怎么走，拉住一個外國人問路，自作聰明地做了這么一個手勢。潘書記說到這里，舉起左手，用拇指和食指彎成一個圈，右手的中指向里比劃。潘書記說，結果外國人把他帶到了紅燈區。大家笑得把嘴里的飯都噴了出來。

接著潘書記把這個有點黃色的笑話變成了正面教育，他表揚陶麗娟，說，現在的干部不懂外語跟不上趟了，你們要學習小陶，小陶已經精通兩國語言了。

其實陶麗娟對英文只是略知一二。書記的夸獎一字千金，陶麗娟就笑納了。

大家對陶麗娟更高看一眼了。

沒過幾天，縣里在人民劇場召開全縣城市建設動員大會，電視臺現場轉播，氣勢很磅礴。潘書記在會上說了“不換觀念換地方，不動腦子動位子”的話。潘書記十分氣憤地說，絕不允許一兩只攔路虎壞了我們改革開放的大事，壞了我們招商引資的大事!

潘書記是全縣最大的官，一言九鼎的。

話傳到盧天洪耳朵里，盧天洪卻拍著桌子說，我怕誰個屌!

這時候，如果有人能出來勸盧天洪冷靜下來，即使有想法也好好和領導溝通一下，事情也許就過去了。可是所有盧天洪視為知己的人卻都附合著他發牢騷，言辭一個比一個激烈。于是盧天洪一根筋犟到頭，并且大有群眾領袖的雄風，悲壯而偉大。

陶麗娟看著盧天洪的位置搖啊搖的，搖著搖著終于倒下來了。

一份紅頭文件把一場喧囂傾刻之間就擺平了。

盧天洪被調到縣體委做了主任。他一個拎泥桶的懂什么體育?打乒乓球球沒出去先把球拍甩了出去，足球不是踢的，而是抱在懷里滿場子轉。顯然，領導不是讓他培養什么運動員，領導交給他一個重要任務，就是建造一座新體育館。縣里現在沒有體育館，一個體育場是六十年代建造的，水泥板搭成的觀眾席早已殘缺不全，像被人敲掉了門牙似的。大家于是明白領導的良苦用心了，體委在人們眼里算個什么東西!體委靠財政撥款，財政對體委的撥款像患了前列腺炎的老男人撒尿，一滴一滴硬憋出來的，體委主任好辛苦!建造體育館得耗資千萬，千萬鈔票不是現成捧給你的，都得跑部跑省跑財政跑出來。讓盧天洪也嘗嘗伸手要錢的滋味吧。

不過，體育館雖然清貧。好歹算個事業單位。從個人利益方面考慮，從企業到事業。是跨過了一條鴻溝，這條鴻溝，許多人努力了一輩子都沒有跨過，所以領導還是沒把盧天洪真的怎么樣。

縣政府的紅頭文件上，還赫然寫著：任命崔大可擔任建筑總公司總經理。

偷覷這個位置的人不是一個兩個，可是像崔大可這么年輕，這么有學歷。又在基層鍛煉了兩年的人卻是不多。有些事，就這么天時地利人和的，辦起來像嚼口香糖一樣輕松。

只有陶麗娟心里有數，這看似的輕松，其實是由平時千百個不輕松一點一滴積攢起來的，是水到渠成。那一年正風行“閃亮登場”這個詞，大家說，崔大可閃亮登場了!

崔大可一回來，老辦公樓就拆了，民工的大榔頭揮舞著，磚頭一塊一塊地松動、瓦解，最后一片一片唏里嘩啦地倒下來，這樓拆得好辛苦!大家一邊砸一邊罵盧天洪，說盧天洪這狗日的，造千年不倒的墳冢啊。拆房子時灰塵揚了整條街，嚴重影響了老百姓的呼吸，于是成群結隊的人跑到電視臺叫囂：曝曝光吧，我們受不了啦。

一條街的樹都鋸掉了，法國梧桐，陪伴著老百姓走過十幾個夏天了，樹干有一口大鍋那么粗。兩個小孩子還抱不過來呢。樹上好多麻雀窩，還有其他什么鳥兒的窩，也唏里嘩啦地倒下了，摔碎了。鳥窩里有小小的鳥蛋滾出來，哐當掉地上。蛋黃流出來。有的掉地上悶悶地“撲”一聲，什么也沒有流，上前一看，里面毛茸茸的，有小鳥呢。老鳥們站在電線上，撲楞著翅膀，叫聲凄涼。

崔大可魁梧英俊的身影穿梭于各個部委辦，各個會議室，各個飯館酒店，工作突飛猛進，成績顯而易見。領導的政令暢通了，那一份歡喜自不必細說。

像所有剛當上一把手的領導一樣，崔大可把總公司的班子整理了一下。整理班子的時候，他把新疆帶回來的會計張盛年放在總會計師的位置上。張盛年是他帶回來的唯一的一個人。因為張會計把青春奉獻給了邊疆。如今年齡不小了，54歲了，張盛年向他提出要回來，他沒有什么理由拒絕他。

崔大可調回來以后，陶麗娟就把雪蓮接回來了。雪蓮已經會走路了。小腿小胳膊像塘藕一樣肉鼓鼓的，只是一張臉從來不笑，不太像崔大可，可又有一些崔大可的影子，那點西域風情變得野蠻而粗獷。雪蓮吃飯不拿筷子，紅燒肉端上來，伸出小手就抓。不吃魚，剔了刺給她吃，也不吃。陶麗娟說，乖，寶寶，吃魚聰明。雪蓮噘著嘴就是不吃。晚上睡覺要外婆，外婆不在就不上床。寧可躺在地板上，還要把小屁股對著陶麗娟。

陶麗娟想象的那個美麗動人的白雪公主跑到爪哇國去了。

崔大可對雪蓮親熱也不是，冷淡也不是。冷淡了，陶麗娟要說，你的孩子你怎么一點都沒有責任心。親熱了，陶麗娟就吃醋了，說哪里是親小孩，想著遠方的姑娘了吧。崔大可說，虧你還是個女干部，女強人，怎么這么俗啊?陶麗娟就發脾氣了，說，女干部女強人也是人，我吃了這么大一個啞巴虧，難道還不能說你幾句?這時候崔大可就無話可說了，他穿上外套出去了，有時候上辦公室去，實在悶得慌就上酒吧。

小爭小吵的。權當在歲月的菜肴里撒一點胡椒粉吧。

總而言之，現在的日子是稱心如意的。再總而言之，未來的前途是無限光明的。

十

不知不覺，六年過去了。彈指一揮間。

六年后崔大可從那幢被譽為擎天柱的建筑大廈里走出來時，依然細皮嫩肉，依然笑容滿面，只是有了啤酒肚，走路有點鴨子步了。

當初這幢巍峨的大樓剛誕生在這個江邊縣城時，城里出現過一些唱反調的人。據說，有個教師出了一道算術題給小朋友做，說建筑大廈一共24層，每層14個房間，一共多少房間?說建筑大廈有42個人。住了3層，還剩下多少層?說建筑大廈每天費用1.2萬，一個月費用多少?一年費用多少?

諸如此類。

不過只是蚍蜉撼樹。正如偉人所說，小小寰球，有幾個蒼蠅碰壁，幾聲凄厲，幾聲抽泣。

改革的步伐是誰也阻擋不住的。這不，不久企業改制，變國營為股份。

崔大可又搭上了一班通往財富的特快列車。根據改制的優惠政策，他只要出資120萬。就可以得到兩倍的資產，而240萬資產也是一塊壓縮餅干，正常狀態下，據說再翻兩個跟頭也不成問題。120萬是現款，崔大可一下子怎么可能拿出120萬?別愁，政府給你安排好了，沖著你積極投入改革的熱情，政府一下子獎勵給你60萬，剩下60萬銀行可以給你低息貸款。就這樣，建筑總公司的資產除了政府占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剩下百分之五十一讓崔大可占了大頭，再剩下的，副總們各分一匙羹。

人要是走運，勢不可擋。皇帝是假的，福氣是真的。

現在，人們叫崔大可“崔董”了，崔董事長。某種場合，比如縣政協開展活動時，人們又叫他崔副主席，崔大可已經是政協兼職副主席了。

別看這位置不起眼，是正兒八經上了干部級別的，副處級。副處級意味著什么?意味著一份終身保障，現在在企業拿年薪。享受改革開放的成果，退休后，國家給你養老，享受社會主義優越性。崔大可在兩種體制下跨來跨去，有名有利，把好處都占盡了。

陶麗娟已升任招商局正局長了，雖然還差崔大可一個臺階，但前途同樣不可限量。已經有密友把悄悄話遞過來了，這一次政府換屆，陶麗娟有望競爭副縣長的位置。現任那個女副縣長到年齡線了，大家分析來分析去，一致認為，縣里屈指可數的女能人中，她上的可能性最大。

因為崔大可做了“崔總”乃至“崔董”后，始終沒有放棄跟領導出去考察的機會，飛機在遼闊的宇宙中穿行，從西歐到北歐，從中東到南非，領導的眼界更開闊了，崔大可的基礎也越來越扎實了。崔大可的基礎就是陶麗娟的基礎，有這么厚實的基礎，試問，陶麗娟不所向無敵，誰所向無敵?

雪蓮長大了，上了縣里最好的幼兒園，仍然不喜歡笑。看誰，都是斜著眼睛，只用眼角的一點光，而且很快就閃過去了。她更多的時候是看不遠處一塊小石頭或者一棵小草。陶麗娟把她打扮得花兒似的，白色的紗裙，白色的棉襪，白色的皮鞋。細聲慢語地和她說話，小雪，聽媽媽話，過來，叫阿姨，看看，阿姨給你買來什么了。雪蓮便偷眼一看，過來了，把東西拿在手里，卻不開口。陶麗娟說，她在家里可會說話呢。還會打爸爸的大屁屁呢。小雪這才扯了扯嘴巴，算是笑了。

陶麗娟現在不和崔大可吵架了，那個維吾爾族女人已成過去。更重要的是，她和崔大可誰也不能打擊誰的積極性。他們必須理性地、認真地過日子，一切以大局為重。康莊大道不是走得差不多了，而是很長。副處級算什么呢?大城市里處級干部滿腳踢，三九寒冬，你看見一個縮著脖子，拎著菜籃子和農民為一元錢討價還價的，說不定就是個處級干部。

崔大可和陶麗娟都剛滿四十歲，都年富力壯。

陶麗娟現在上下班不騎摩托車了，坐小車，而且是自己開。自己不愿開的時候，當然也有小車司機的。

有一次她開車的時候，一輛自行車大轉彎過馬路，那個女人也不回頭看看后面，籠頭一拐就橫在陶麗娟的車前面，陶麗娟不客氣地撳喇叭示威，不想那人一聽喇叭又慌了神，籠頭晃了幾晃竟倒下了，陶麗娟搖下車窗罵了一句，你找死也別害人哪!那女人抬頭一看卻笑了：陶麗娟!她不是叫她陶局長，而是叫她陶麗娟!陶麗娟聽著陌生，心里有些不快。再定眼一看，天哪，是金陽。

金陽的變化多快啊。如果不是金陽叫她，陶麗娟簡直認不出了。

陶麗娟就下車了。結果金陽不由分說把她拖到路旁的人行道上說了一個多小時的話。喋喋不休的樣子。

金陽的臉像浮在水面上的一片落葉，筋筋絡絡都透著衰敗的氣息。她的頭發變稀了。扎一個發髻盤在腦后，吊兒郎當的，眼角全是四橫八岔的魚尾紋。過去令陶麗娟那么羨慕的身材，如今不再挺拔，背脊弓著，肚皮挺著，兩只手搭在肚子上，就是一個家庭婦女。衣服也穿得很隨便。而且是幾年前的款式。

金陽說，電視臺搞改革，把她改到廣告部去了。廣告部是有經濟責任制的，完不成指標沒有工資，超額完成指標拿獎勵，一言以蔽之，就是誰拉的廣告多誰就是爺。這可不是瓢著一張嘴想怎么說就怎么說的，得乖乖地做客戶的孫兒。拉不到廣告，管你是金老師還是銀老師，想不勞而獲，別人不干。

迎面照過來的陽光好像讓金陽不堪重負。金陽舉起一只手罩住眼睛。金陽說，電視臺訂的那個經濟責任制啊，要多促狹有多促狹，算計來算計去就是算計她，說人家怎么扣了她兩個百分點，兩個百分點就是五十元錢，瞧他們把人欺負到什么地步了……

“欺負”兩個字從金陽嘴里說出來。令陶麗娟十分震驚。感到金陽不僅虎落平陽龍游淺灘，而且已經如叫花子一般可憐無助了。

更雪上加霜的是，金陽還患了很嚴重的頸椎病，這是多年伏案工作的職業病，不生這個病的人是沒有體驗的，痛苦得無與倫比。陶麗娟這才明白為什么金陽過馬路也不朝后面看看，原來脖子轉動不方便。陶麗娟說，你這樣出門很危險，金陽說軋死算了，省得自己抹自己脖子下不了手。陶麗娟笑道，你這不是害人嗎?金陽也笑道，那我留個遺言吧，軋死我不必賠償。

總之，金陽很不稱心，很失落，同時也很抑郁，她說，她再不和人說說話，要變成憂郁癥了。現在經常整夜整夜地睡不著覺。金陽苦著臉，夕陽下一片沒落的樣子。

金陽說夠了，才放陶麗娟走。

陶麗娟回憶起有一年的三八婦女節。縣里組織女知識分子開茶話會，照例領導一個一個地發言，提殷切希望，接著自娛自樂搞聯歡。金陽用逼尖了的聲音唱了一首歌：我是好寶寶，上課小手放放好，小腳并并攏，小眼睛看老師，小耳朵聽好話，說話先舉手，才是好寶寶。寓意是顯而易見的，大家原本想笑，但看看領導的臉像一張張標本，便收斂著。縣委辦公室主任也是個女的，她“霍”地站起來。從容的眼光氣勢磅礴地掃過會場，挪過話筒說，我接著金記者的茬，也唱一支老歌吧。辦公室主任唱道：戴花要戴大紅花。騎馬要騎千里馬，唱歌要唱躍進歌，聽話要聽黨的話。金陽是反面諷刺，主任是正面教導，到底是邪不壓正，讓領導贏了。大家噼里啪啦地鼓起掌來。

陶麗娟想，金陽不倒誰倒?所以搞改革搞到她頭上，決不是偶然的。她的好日子是應該過去了。

對盧天洪，陶麗娟一直存有戒心。雖然盧天洪現在今非昔比。但他嘴巴是空著的。所以陶麗娟還是似有情似無情地和他偶爾聯系一下，碰巧也會在一起吃一頓飯。

盧天洪到底沒把那個體育館搞下去，不等別人把他趕下臺，自己先扯了白旗投降，56歲那年，主動打報告退居二線了。

盧天洪裝備依舊，照樣穿著質地很好的西裝，西裝口袋里塞著鑰匙、手機、工作日記、皮夾子和一疊名片，西裝沉甸甸地墜著，像穿著一只麻袋。照樣把頭發染得烏黑，噴上特硬摩絲，一絲不茍地朝后梳著，像頂著一只鐵鍋。照樣戴著碩大無比的黃金戒指，舉手投足之間，劃出一道道閃亮的弧光。只是盧天洪的精神氣遠不如從前了，而且常常會盯著一個什么東西發呆。

盧天洪說，你知道我現在干些什么?沒等陶麗娟回答，他長嘆一聲：瓜子剝剝，茶喝喝，長牌摸摸。盧天洪所說的長牌，是那種在農村叫做“游壺”的土麻將，一般都帶點刺激的，來去不大，每注二三毛。陶麗娟想到曾經這么顯赫的一個人竟與前村后宅的老頭老太混在一起，拿這個東西消磨時間，不覺生出十二分的感慨來。

六年過去了，崔大可身邊的總會計師張盛年到了退休的年齡了。

張盛年現在也是公司的董事之一，只是占著很小的股份。董事不帶長，放屁都不響。張會計其實還是個會計而已。

剛開始做崔大可“內管家”的時候，張盛年一看到賬本就心慌頭暈，渾身虛脫，像腸胃發炎拉了七八次肚子似的。跟隨崔總的時間長了，慢慢磨煉得有了抵抗力，不再為那些嚇人的數字寢食不安了。反正有崔總的條子，怕什么?待那些條子做成的賬冊有幾大本時，張盛年這才感到自己虧了，什么監督，什么法制，都是銀樣蠟槍頭，不是什么事都沒有嗎?不但沒事，還芝麻開花節節高呢。張盛年想，如果再不為自己想想，他真是個老壽頭，老二百五，老十三點了。

這時，退休的日子已經離他很近很近，近得就像從這個房間走到隔壁一個房間一樣。哪怕再放屁不響，兩個房間是有本質區別的呀。

有一天，他向崔大可匯報完工作后，沒有立即離開。他向崔總提了兩個小小的要求，第一個要求是，讓他兒子在公司里謀一份工作，并且這份工作也是做財務。第二個要求是，他退休后仍拿全工資。建筑總公司是企業，企業的退休人員工資是很低的，和在職時相比差距十萬八千里，還不把獎金算在內。

一下子從那么高掉下來，掉到這么低，心里總歸不平衡的。況且張會計一直在領導層，見多識廣。

誰知崔大可想也沒想，就十分簡短地回答他：不可能。

張盛年的感覺好像崔大可一甩手，把一杯吃剩的茶水潑向了他的老臉。他很驚愕，好久，才問：是哪一個要求不可能?第一個?還是第二個?

崔大可說，都不可能。而且我不想對你說為什么。

張盛年沒有爭辯，慢慢地退出去了，回到自己辦公室，他的意識開始蘇醒。他反復咀嚼崔大可的話，反復回憶這些年他的親歷親聞，他越想越氣憤，簡直要氣炸了。于是從這天開始，張盛年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坐不住了，好像總有一件急事等著他去做，這件事就是從這個辦公室走到那個辦公室，傾吐自己心中的郁悶。許多人都很同情他，甚至和他同仇敵愾：走南闖北革命了一輩子，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就這樣把人一腳踹了?和舊社會的資本家有什么兩樣?

中國人就是這樣。背后說的都是真話。所以別聽崔大可吹噓，其實他的口碑不怎么樣。

崔大可走進這幢大樓就至高無上。皇帝上朝得聽各位愛卿的進諫。下朝得聽皇太后的嘮叨，崔大可比皇帝還皇帝。

別看崔大可在外面笑容可掬，一回公司就沉默寡言了。不知道他是以此營造自己的威信呢，還是不屑和別人說話。崔大可看著不發火。不罵人，說話卻是直沖著別人心窩子去的。不像盧總，盧總看上去兇，其實心好。

因此，針對崔大可而發的牢騷很有市場。而且像野火春風一樣漫延開來。

終于，想拍馬屁的人把張盛年背后的行為告訴了崔大可，有一次開全體行政人員會議，崔大可竟點名批評了，從話筒里傳出來的聲音十分嘹亮，撞著墻壁彈回來，整個禮堂里嗡嗡嗡的，崔大可說，你一個老職工了，連這點道理都不懂?你的兒子可以進公司，別人的兒子就不能進公司?我這里不是社會閑散勞力福利院!你能拿全工資，別人就不能拿全工資?我崔大可是銀行嗎?是造幣廠嗎?張盛年真切地感到。他像一只被崔大可從窗口扔出去的破皮鞋。

他想，我不中用了，我鞍前馬后地跑了這么多年，鞋底跑穿了，沒用了。他有一種棄婦的感覺。被棄而生怨，由怨而生怒，由怒而生仇。張盛年仇恨崔大可!

心里充滿仇恨的張盛年不發牢騷了，他整天埋在賬本里，把六年里的一塘渾水徹底攪了攪，每天用黑公文包帶走一些東西，直至退休。

十一

崔大可接電話時，滿口唯唯諾諾。放下電話，他氣鼓鼓的。他絞著手指，就這樣盯著電話機發了很久很久的呆。后來。他撥通了辦公室朱科長的電話，讓他過來一下。

崔大可對朱科長說，你替我轉告張盛年，他舉報的事情我知道了。我不怕。崔大可的話像手槍里射出的子彈，一字一聲脆響，字字震撼著朱科長的心。其實剛才電話那頭的領導是讓崔大可平心靜氣地和張盛年交換交換意見，解除誤會。崔大可嘴上應著，思想沒通。他想，這些年，我待他薄了嗎?沒有!他那套房子是怎么得到的?他老婆動手術醫藥費是怎么解決的?更不要說那些三分真七分假的交通費、招待費發票，我眼開眼閉地給他報銷了多少?是他得寸進尺，是他恩將仇報!我和他還有什么好說的!

崔大可吩咐朱科長，一定要告訴他，我不怕他!

朱科長看崔大可臉色鐵青，沒敢細問緣由，只是點著頭，連連說“知道了，我知道了”。

盡管張盛年對舉報結果有思想準備，還是沒料到崔大可這么快就知道了，他倒吸了一口冷氣，愣在那里久久無語。

朱科長說，你不如找一根繩子吊死在他辦公室里還能嚇唬他一下，寫什么舉報信呢?那玩藝兒有什么用?

我不是嚇唬他，是要扳倒他!張盛年恨恨地說。

你扳得倒他?他的底子是用鋼筋混凝土澆的，炸藥包也炸不掉!俗話說，識時務者為俊杰。我看你拉倒吧。

張盛年沮喪地沉下了腦袋。

張盛年的沮喪其實是做給朱科長看的，但是朱科長不知道。朱科長帶著一點得意的神情向崔大可匯報了張盛年灰溜溜沉下的腦袋。于是張盛年那顆沉下的腦袋像漚爛的肥料又一次助長了崔大可心底的那股傲氣，成長的振奮頓時彌漫全身。

有一種滅蚊劑，叫做全無敵，崔大可想，我就是全無敵。

那天他回家很晚，他天天都很晚回家，只是那天特別晚，已經凌晨一點三十分了。陶麗娟竟還沒有睡，披衣坐在床上。她神色不對，在臺燈綠色燈罩的映襯下，像魔窟石壁上的一朵毒蘑菇。

陶麗娟厲聲問，為什么把手機關了?

陪李部長泡澡按摩，李部長第一次跟我出來，有些不習慣，草木皆兵的。我們倆就把手機都關了。

陶麗娟斜著眼睛，崔大可馬上說。我知道你又要問，泡澡按摩要那么長時間?牛皮也該搓爛幾張了。其實后來我們喝茶聊天來著。你知道我們說了些什么?說了你的事情，李部長說，你在本縣競爭副縣長的可能性不大，因為按照組織原則，夫妻倆不能同時在一個縣里的四套班子擔任領導職位，也就是咱們倆人中，我已經捷足先登了，你得回避一下。

崔大可一邊說。一邊脫掉衣服鉆進了被窩。不過。李部長說，領導已經有考慮了，讓你到兄弟縣去當副縣長。

原以為陶麗娟會高興，至少會笑一笑。但陶麗娟那張臉仍像刷了漿糊的鞋襯似的。拉得很長，板著。

陶麗娟嚴肅地說。張盛年寫舉報信的事你知道不知道?

崔大可說知道的。又說，你就為這事心事重重?

這是小事嗎?舉報信署了名的，說明他有備而來。

有備而來又怎么樣，無非說我奢侈揮霍，做了六年總經理，花了兩千萬，平均一天花一萬。無非說我賬目不清，白條很多。你說，公司的業務往來我有必要公開嗎?能公開嗎?公開了還能搞市場經濟嗎?

陶麗娟的臉色緩和了一些。

崔大可說，最多說我違反財務紀律，手續不清吧，那他推卸得了責任嗎?他不是總會計師嗎?干嗎不把好關，讓錢白白地從眼皮子底下流出去啊?還有，他為什么退休了才把事情說出來?能公開其中原因嗎?

一迭連聲的反問和責問，張盛年的小人嘴臉就被拷問出來了。

即使兩敗俱傷，也不是好事，咱們傷不起的。陶麗娟依然憂心忡忡，你最好和他好好談一談。

崔大可說，談過了，他已經扯白旗投降了。

陶麗娟不作聲了。崔大可問。這事你聽誰說的?

陶麗娟反問。你知道了為什么不告訴我?

崔大可咕噥一聲，睡吧，我困極了。便背過身去。

十二

第二天，陶麗娟迷迷糊糊中聽見外間有聲音，睜眼一看，都快八點了!陶麗娟連忙起床。

陶麗娟上班比較準時，她是一個十分嚴謹的人，不會在這種小事上給下屬留下話柄。崔大可不同，懶散、拖沓。人家說他們倆把角色處理反了，一般情況下，懶散拖沓是機關的通病，而商人應該是精明嚴謹的，商場如戰場嘛，千鈞一發，時間就是金錢。

但崔大可居然這么懶散過來了。公司業務足足的，哪怕管理費一提再提，屁股后面照樣跟著一大群伸手要活兒干的包工頭。大家便不能說他什么。

鐘點工陳冬妹在客廳里打掃衛生，陳冬妹是本地的一個下崗工人。電視上老是報道這里或那里的小保姆騙走主人家的小孩或者內外勾結偷竊主人家的財產，陶麗娟也多長了一個心眼，把蘇北里下河來的那個小保姆辭了，寧可多出點錢，雇個當地的。陳冬妹每天來二三個小時，把一攬子家務都做了，還對陶麗娟感恩不盡的。

陳冬妹說，領領去上學了，雪蓮也已經送到幼兒園去了。幼兒園老師說，昨天雪蓮把一個小男孩打得鼻子出了血。還犟著不肯道歉。

陶麗娟看陳冬妹把一堆衣服朝洗衣機里扔。忙說，等等。她一邊朝嘴里塞雞蛋，一邊翻看崔大可的衣服。陶麗娟能原諒崔大可和那個維吾爾姑娘的出軌舉動，但不能容忍他去找小姐搞性交易，這是下等男人的行為，很惡心的，所以陶麗娟監視得很緊。

衣服上沒有發現女人的蛛絲馬跡。

這時陳冬妹鬼頭鬼腦地扯了扯陶麗娟的衣服，壓低聲音說，你知道不知道，有人到省里去告崔總了。陶麗娟問，是不是張盛年?陳冬妹點點頭。陶麗娟說，他不是到省里去告，是寫了一封舉報信，我們已經知道了，沒什么事的。陳冬妹說，說崔總……嗯。崔總……搞了2000萬呢。陶麗娟說哪怕兩千億，都是為集體用掉的。你看看，我們家是不是像有2000萬的樣子啊?

陳冬妹看看房頂，看看地板，看看沙發，看看陶麗娟，搖了搖頭。不過，她說，張盛年真的到省里去了，昨天下午的火車。

陶麗娟心里一驚。你怎么知道?

我老公在人民公園早鍛煉，親耳聽見張盛年和人家講的。

陶麗娟強作鎮靜地對陳冬妹說，我們不怕的，鞋正不怕影子歪。

但是陶麗娟的心畢竟有點亂了，她本想去臥室喊醒崔大可把這個消息告訴他，但陳冬妹拿著抹布在旁邊抹過來抹過去的，有所不便，就出門去了。陶麗娟一出家門就打電話到單位，說去開發區辦事晚點到辦公室。其實她把車子開進了縣委大樓。直奔凌副書記的辦公室。

陶麗娟第一個找凌副書記，一是凌副書記分管干部這一頭的工作，二是凌副書記的兒子高中沒畢業就進了崔大可的公司，并由公司出資送到新加坡讀大學去了，學的是建筑。所以作為員工的家長，凌副書記比別人更關心建總的健康發展。

辦公室門開著，里面卻沒人，陶麗娟問秘書，秘書也感到奇怪，說，沒聽說今天早上有什么會議。秘書問陶麗娟，事情急不急，陶麗娟說，急。秘書看見陶麗娟的汗從額頭上滲出來了。連忙打電話。這時，凌副書記的聲音在走廊里響起來了：小劉，一會兒去東進村。

小劉是凌副書記的司機。秘書和陶麗娟幾乎同時從門口探出頭去，凌副書記正悠悠地朝辦公室走來。秘書說，陶局長等你好久了。凌副書記擦了擦濕漉漉的手說，哦，肚子造反，排泄去了。

凌副書記聽陶麗娟說完，只是蹙著眉不說話。陶麗娟的心都快跳出胸腔了，她亂了分寸的臉上是一副哭相。

好久，凌副書記才說，我打聽打聽吧，不過，解鈴還需系鈴人，崔總的態度是關鍵的。

這時，小劉進來了。凌副書記對小劉說我馬上就去，回頭對陶麗娟說，別急，有消息我會通知你的。啊?

陶麗娟點點頭，凌副書記就搶在她的前面走了，大步流星。

也許凌副書記真有急事要往東進村趕，但當時陶麗娟很敏感，看凌副書記的樣子仿佛身后有瘟神在追趕似的。陶麗娟突然鼻子一酸，眼淚一下子涌上來，她想，這么快我就成了一杯隔夜茶了?

上了小車，陶麗娟把電話打到家里，陳冬妹接的電話，說崔總已經走了。陶麗娟再打崔大可的手機。陶麗娟問崔大可，你在哪里?沒等崔大可回答，她又說，我在解放路口的花壇旁邊等你，有十分重要的話面談。陶麗娟說得十分霸道，沒有商量的余地。

十分鐘后，崔大可的奔馳停在了她的奧迪旁邊。

陶麗娟就把張盛年已去省里的事情告訴他。崔大可稍稍愣了一會，說，我料他告不出什么名堂來。再說，上頭也不會查的，查什么呢，查來查去的查到他們自己頭上去了。

陶麗娟說，上面的干部多如牛毛，誰知道他告到哪個人手里了?我看還是趕早打打招呼。省得被動。

崔大可點頭“嗯”了一聲，看上去把陶麗娟的建議聽進耳朵里了。

陶麗娟說，我剛才已經找過凌副書記了。

崔大可問，他怎么說?

他現在能說什么?他說他打聽打聽。陶麗娟埋怨說，張盛年這種人你得罪他干什么?你沒聽人說，小人不可得罪?

崔大可突然情緒很壞地叫嚷起來：上面的大人不可得罪，下面的小人不可得罪，家里的老婆孩子不能得罪，我崔大可他媽的是不是人啊?他猛地拉開小車門，一屁股坐在駕駛座上，一踩油門，車子躥出好遠。

十三

張盛年這次鐵了心要把革命進行到底了。

他想，我怕什么，我退休了，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沒有的人還怕什么呢?而你崔大可丟不下的東西多著呢，你還要往上爬呢。爬到半路摔下來多可惜啊。

他在心里千百次地對著崔大可發橫：我倒要看看，是你怕我，還是我怕你!

縣里不管，他就到省里。省里的天空大著呢，崔大可就是長出一千只手來也遮擋不了!

張盛年找到省紀委，接待他的是一位剛從一個地級市提拔上來的副主任。六年花了兩千萬，平均一天花一萬，這個數字誰聽了都會震驚。紀委副主任拍案而起，說不得了了，簡直無法無天了!他對張盛年說，放心，這個事情我們一定要查!一查到底!

張盛年就高高興興地回家了。張盛年在家里左等右等，等著有一天早上起來，滿街的人奔走相告，說崔大可出事啦。被逮起來啦。可是這種振奮人心的時刻遲遲不來，他遠遠地望著建筑總公司巍峨的大樓。看見崔大可的奔馳順著斜坡開上去，開到公司大門口，自動玻璃門就無聲地打開了，穿著制服的門衛跑步出來恭恭敬敬地為他拉開車門，崔大可氣宇軒昂地走進他的王國。

張盛年第二次到省里是一個月以后了。副主任倒了一杯茶給他，和他并膝而坐，副主任說，我們已經責成縣紀委查了，錢呢，基本上屬于企業經營活動中的開支，還包括一些考察費、贊助費什么的，數額是大了些，但他不是自己花的，有的是白條，不過，用途是注明了的……這事嘛，只能說他有錯，很難說他有罪。

張盛年灰著臉一聲不吭。

副主任便又說，如果他受賄，倒是觸犯法律了，兩萬元就可以立案了。受賄，就是他利用職務便利收受別人送給他的錢財。

張盛年心中一動，他想，怎么沒把這點作為突破口呢?

就在這一天，張盛年接到他老伴從家鄉打來的電話，告訴他崔大可被省檢察院傳喚了。張盛年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老伴千真萬確地告訴他，崔大可是被省檢察院的車子接走的，全城都在議論這個事情。張盛年大受鼓舞，原來想扳倒崔大可的大有人在啊!人家已經走在他的前頭了。

本來目的既已達到，張盛年可以回家了。但他感到不親自在崔大可身上踏上一只腳，不甘心，不解恨，于是他直接從省里北上到C市，當晚就去工地找了一個人。張盛年在職時，曾去C市檢查工作，這個人酒后失言，說他的工程是用錢和崔大可換來的。當時他伸出一只手，五萬!如果這個人肯出來作證，不就是崔大可受賄的證據嗎?

想一想，那么多要飯吃的工程隊圍著崔大可轉，暗地里的故事有多少啊。于是張盛年又跑了幾個工程隊。

老伴給他的消息讓他手里有了一張打倒崔大可的王牌，只要張盛年對包工頭說，崔大可已經是紙老虎了，正在省檢察院受審呢。包工頭們便個個摩拳擦掌的，高額管理費把他們壓迫得太苦了，他們做夢都想把這座大山推倒。

張盛年搜羅到二十萬罪證后，不跑了，他到底有一把年紀了，腿腳不利索了，他想，留著給檢察院去查吧。

張盛年往回趕的時候，崔大可先他一步到家了。崔大可的鐵桿哥兒們在全縣最大的酒店“王者之風”為他洗塵壓驚，崔大可從奔馳車里鉆出來的時候，沐浴在霓虹燈變幻莫測、如詩如夢的光芒中，仿佛一個童話故事的開場。

原來崔大可被省檢察院傳喚，是為別人的事。省建委主任出事了，他的事并不是在省建委任上的事，而是以前做另一個部門頭頭時的事，這些事本來過去多年，幾乎被他遺忘了，居然有一天從一個別的什么案件里扯了出來。那個案件看著不起眼，據說扯出來的事情卻天大地大的。引起了中央重視。崔大可好多年前和那個倒霉的主任有過交往，于是被叫去回憶往事，作個證人。

哥兒們在包廂里像迎接國家元首一樣迎接他，全體起立，全體鼓掌，全體歡呼。

崔大可就有些感動，他哽咽著說，我崔大可不會倒的!

第二天，報紙頭版有條醒目的消息：縣建總為城市建設再創業績。副標題是：董事長崔大可壯心不已。一時間，關于崔大可的所有謠傳不攻自破。

張盛年就是在第二天回家的。一進家門，老伴就灰著臉對他說，一泡尿撒在河里了。

緊接著，兩個向張盛年吐露了真情的包工頭也腳跟腳地趕來了。他們風塵仆仆，一進門就說，好不容易把你趕上了。他們說，前兩天他們對張盛年說的話全是放屁，不算數的。張盛年說，怎么可能?包工頭說，你的話不也是屁話嗎?崔總什么時候變成紙老虎了?你睜大眼睛看看，他不是真刀真槍好好地戳在那里嗎?你別害人哪，張會計。不作興的。

再接著，張盛年發現自家的門外總有幾個不明身份的人轉悠，張盛年如要出門，就會被頂回來。原來是包工頭搞的鬼，目的是阻止他出去告崔大可。

陶麗娟起先也不知道省檢察院傳喚崔大可是為別人的事情，嚇得一顆心吊在嗓子眼，頭腦暈暈乎乎的，看人的眼光都有些飄了。但她不能像普通女人那樣把這種驚慌和虛脫流露出來，她是縣里眾人矚目的人物，是招商局局長。她必須鎮靜，必須像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照常十分有威信地對下屬講話，照常十分有熱情地接待客人，照常挺著胸，鞋跟照常在大理石上叩打出有節奏的聲響。

鞋跟的篤篤聲空曠而幽遠。只有陶麗娟自己知道，那只是自己披著衣衫的骨架在游走，她的靈，她的肉正在“上頭”奔跑，在各個認識的和不認識的領導之間哀告：保護崔大可吧!

崔大可是不太檢點，他花錢像開著的自來水籠頭，陶麗娟有時聽著勢如破竹的流水聲也有點心顫。但是崔大可總說她太保守，說她不懂行情。再說，這有錢花的感覺太好了，人人都把你叫做爺，這幾年。陶麗娟真正昂頭挺胸了，人一有地位，說出的話全是真理了。她完全可以當之無愧地說，她已經是人尖尖了，眾人仰慕的對象，社會的精英。所以她心里反而常常有另一個聲音責怪自己的膽小，責怪自己的沒出息，沒氣魄。現在她后悔自己怎么不細心一些，替他把把關呢?崔大可一旦放開了。就不太知道收斂。她的直覺告訴她，崔大可肯定有經濟上的事情，只是看上面能不能大題小作，或者有題不作。

她只想打電話，打給凌副書記，打給李部長，可是最后她只是找了毛老師。她對毛老師說。我本來想打電話給李部長的，怕這種時候找他不合適。毛老師連忙說，對，對。其實老李都知道了，能幫忙的地方一定會幫忙的。陶麗娟的心就一下子涼了。

幸好崔大可回來了，一場虛驚。

但是張盛年像一片巨大的陰影籠罩著她，她真希望自己是個什么大俠，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深夜里飛檐走壁去殺了他。

她無意中碰到盧天洪，盧天洪在街心花園的遮陽傘下剛和人家下完一盤棋，站起來伸懶腰的當日一眼看到陶麗娟。他叫道：小陶!陶麗娟便只能過去了。盧天洪說，崔大可到這份兒上已經是占大便宜了，不能膨脹得找不著北。陶麗娟除了點頭什么話也沒說。就在她默默離去的當口，聽見盧天洪沖著她的后背又叮囑了一句：別看崔大可現在好像沒事了，他如果繼續下去，會有事的。你要勸勸他啊。

還沒等陶麗娟勸勸崔大可，崔大可又一次被檢察院傳喚了。和上一次傳喚不過相隔半個月時間。這次卻叫帶好洗漱用具和替換衣服。

崔大可離家的時候，領領突然響亮地叫了聲“爸爸”。雪蓮看看哥哥，也跟著響亮地叫了聲“爸爸”，崔大可回過頭看了他們一眼。當時陶麗娟有一種生離死別的感覺。她軟軟地癱坐在樓梯口。

十四

到底沒有看住張盛年。

張盛年對老伴說，到這一步了。咱們不能后退了，如果后退就是自取滅亡!

那些包工頭又不是公安局的。也玩起蹲窩的把戲。玩得轉嗎?張盛年瞅著一個空子就溜出去了，又去了省里。這次張盛年吸取教訓了，他堅持坐在省里，省里不派人親自下去調查，他就不走。省里拗不過他，就派工作組下來了。果然就查出了問題。

所以這回崔大可真出事了，而且是被省檢察院叫去的。

崔大可犯的受賄罪。

抄了家，查明崔大可有三處房產，還有兩處分別寫在崔領領和崔雪蓮名下；查抄到存折和現金一百多萬，還有一些珠寶首飾，進口手表什么的。這些東西對一般人來說，很嚇人的，但對于一個年薪三四十萬的老總、董事長。卻是稀松平常。檢察院似乎有些失望。

陶麗娟也被檢察院傳喚了一次，第二天就回來了。讓等待看好戲的人空激動了一番。

陶麗娟雖然還做著她的局長，但精神氣遠不如以前了。雖然還笑著，這笑勉強而蒼老。大多數時候，她走路總是匆匆的，垂著眼簾。上下班不再開局里的小車，仍然騎摩托車，戴一副墨鏡。

有一次陶麗娟隨縣里組織的考察團去江南招商，沒人時，她在凌副書記面前痛哭流涕。凌副書記嘆了口氣說，我們已經盡力了，但崔大可受賄的證據確鑿，我們也沒有辦法了。如果是縣檢察院抓的，縣里可以保一保，畢竟是有功之臣嘛，但這次縣里插不上手，崔大可是副處級。副處級就是市里管的，現在竟然驚動了省里。我們除了干著急，還能有什么辦法?

凌副書記和藹地說，別哭了，縣里這次安排你出來，就是考慮讓你散散心的。眼光放遠一點吧。

陶麗娟哭得透不過氣來，只是點著頭，說不出一句話。

這時距崔大可進去已經四個月了。崔大可受賄的案值基本定了下來，共五筆，十六點四五萬。大家就想不通了，年薪三四十萬，干嗎還貪圖這點小錢呢?崔大可也記不起當時為什么收下了這些錢，也想不起收下后派了什么用場?但他承認有這事。這有什么呢，他花在別人身上的錢遠遠不止這么多。可能當時左手順便一拿。順便一拿的時候以為是自己的什么錢，或者是公司的什么錢，緊接著右手就花出去了，根本沒有意識到還有其他的什么概念，比如受賄。

陶麗娟馬上把十六點四五萬的贓款送到檢察院。

關于嚇得所有人咂舌的兩千萬倒真的像一泡尿撒在河里，或者說一顆石子兒扔進深山里，無影無蹤無聲無息了。

聽說省里不問崔大可行賄的事，只問崔大可受賄的事。

大家反而替崔大可十分可惜的。像他這么大氣的人，竟被十幾萬元逼進了牢房，想想也虧得慌。

四月里的一天，崔大可的案子開庭。開完庭，陶麗娟從法院出來。天色已經晚了，下著雨，是那種綿綿的春雨，陶麗娟走在西街上，突然想起六年前的那個春雨夜，如果不是泥濘，如果沒有遇到李部長的女兒，如果衛生局不放崔大可走，那么現在夫妻兩個人應該在家里磕著瓜子看電視。領領坐在他們中間。沒有雪蓮。

領領的成績進步了，從下游到中游，現在處在中上游了。領領特別喜歡寫毛筆字，寫毛筆字，陶麗娟一直認為是老人家修身養性的事情，不知領領小小年紀怎么會迷上它的。

崔大可判了六年。受賄10萬元以上都是數額巨大，判10年以上徒刑，情節特別嚴重的判死刑。所以有時看人家受賄幾百幾千萬的，也不過判個無期死緩什么的。崔大可照理要判10年以上的，判了六年。看來省里看在縣里的面子上，手下留情的。

六年后崔大可回家。領領該是個大小伙子了。

陶麗娟和鐘點工陳冬妹結清了工資，把自己的一箱舊衣服送給了她。接著她去唐根根家。就是那個小時候暗戀著她的男同學，她有一件事情要托付給他。她想來想去只有托付給他最放心。

唐根根開的門，看見是陶麗娟站在門口。臉上露出了驚訝和驚喜的表情。

普通的三口之家，唐根根的妻子坐在縫紉機前做針線活，女兒做作業，電視機開著，想來陶麗娟沒來以前，唐根根在看電視。三人各據一室。看著唐根根風調雨順的臉色，陶麗娟突然想起一位作家說過的一句話：小康和祥和其實是一種心情。

陶麗娟請求唐根根有空的時候去看看她的母親，她母親摔了一跤，股骨頸骨折，老年人這個地方骨折很痛苦的，出不了門了，她需要有人陪她說說話。唐根根一臉無邪地笑道，沒問題。我去陪她說話就是了，小時候我到你家去，她用雞毛撣子趕過我。現在問問她還趕不趕我了?

陶麗娟把領領和雪蓮送到婆婆那里去。把陳冬妹也介紹過去了。

婆婆在臥室里根本沒出來，陶麗娟推門進去，看見她躺在床上背脊朝外。領領叫了聲奶奶，老太也沒有回應。崔大可的父親滿眼淚花，他抽泣著說，咱們家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事，叫我們的老臉朝哪里放?他掏出手帕擤掉一滴清水鼻涕，恨恨地：醫生做得好好的，這是干什么呢?

干什么?你說干什么?陶麗娟心里憤恨地想，崔大可沒出事的時候，你們不是榮耀得眼睛鼻子全是光彩。恨不得叫兒子發一道指令，讓玉皇大帝給你們倒洗腳水嗎?現在說這話什么意思?

陶麗娟抹著眼淚離開了崔家。

夜深人靜時。陶麗娟反省走過的路。有時心里會有一點隱隱的悔恨。她好像在畫一幅畫。畫得枝滿葉綠。靈韻生動，可以說無可挑剔了，她偏要錦上添花，卻不小心碰翻了墨汁。

如果崔大可當上建筑公司老總以后，不再去做什么政協副主席，那么一切都在縣里的掌握之中。說不定這個事情就糊抹過去了，畢竟有一張關系網，縣里會想辦法讓他渡過這個難關的。可是她為什么偏要向往那個“副處”的級別呢?就是“副處”把一張網撒大了。有了疏漏之處，讓一切都無可挽回地失敗了。

記得為了得到這個副主席的位置，陶麗娟去找了統戰部部長。統戰部是個清貧的地方，辦公室在縣委大樓頂層最西頭。過去陶麗娟忽視了這個角落里的衙門，所以統戰部長見了她，有點陰陽怪氣。說怕不是你走錯門了吧?統戰部長不稀罕出國考察什么的，他比較貧窮，比較貧窮的人很注重實際的，他的兒子要結婚了，正愁著沒房子。崔大可不是搞建筑的嗎?手頭有沒有什么優惠的房子?

陶麗娟一口答應，說你是找對門了!不久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劃到了這位部長的名下，他嚷著要付錢，錢是收了，按市價只能買個衛生間帶個過道吧。

其實那個副處的位置關鍵在縣委市委，縣統戰部完全是走過場而已。但這個過門不能不做，拍這個部長的馬屁，陶麗娟感到很肉痛的。擺平了縣統戰部，還有市、省一級相關部門，現在加強監督了，關卡就多了。省里的關系是崔大可去走的，崔大可在省里就打電話給她報捷，說，一切順利，一切!

誰知這一切竟是打翻了一瓶墨汁。

現在她對這幅辛勤畫成的畫無可奈何了。黑黑的污跡留在畫面上，畫已不成畫了，只能把它扔進垃圾箱。

陶麗娟要走了。

凌書記對她說，你還是辭職吧。有人企圖把她朝跑官買官上扯了。凌書記說。他在南方有個老戰友，陶麗娟可以作為當地引進的人才享受一些待遇。陶麗娟心里對凌書記之流是有怨恨的，但想來想去，還是離開這個傷心之地吧。不追究崔大可行賄已經表明上面對此事的態度了。她能犟出什么名堂來呢?不如做個識時務者。主動謝幕。盡管這幕謝得慘淡，總比被亂棍打下臺好。

另一個選擇離開的原因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難言的心痛。

委身于盧天洪是她心頭的一塊恥辱碑，即使盧天洪能一直保守這個秘密，她自己也感到十分惡心，和一個土得掉渣的老男人同床共寢，交易的性質是顯而易見的。這個人生的敗筆常常壓迫得她透不過氣來，她想躲避。還有一個人也一直讓她局促氣短，這個人就是李小晶，李部長的女兒，一個十五六歲的孩子。不要小看這個孩子，她已經懂得索取。她索取的不只是財物，還有精神和氣勢。有一次陶麗娟去她家，正遇毛老師出去送客，也可能是看見她來和客人說話不便，她們是存心躲出去說話的。李小晶從房間里走出來，大大咧咧地朝著她“嗨”了一聲，然后把作業本攤在她面前說，這幾道選擇題怎么做?是英文作業，陶麗娟本想啟發她自己動腦筋做的，誰知剛說了一句，她就不耐煩，得了得了，哪來那么多廢話，說結果!陶麗娟被噎得半天說不出話來，還不能發火，也不能不照著辦，更不能告訴她的爸爸媽媽。李小晶向她“借”錢時，總要聲明一句：這是我向你借的，與我爸爸媽媽無關。先后已經借去一千多元了，從未還過。遇到李小晶不高興時，她會給你吃閉門羹，對你說，我爸爸不在家!陶麗娟走到外面打電話，李部長說。你過來說吧，我在家里。陶麗娟再去敲門時，看見李部長從樓上下來了。

如果是凡人家里的孩子這么張狂，陶麗娟會說。長大了準沒有出息。可是她是組織部長的千金，李部長四十多歲，至少還可以進入縣委班子，進步快的話就不好說了，可能進市里了。他的孩子怎么會沒出息呢?

她去幾百里路外的一個山溝溝里探了一次監。

她對崔大可說，我會有很長一段時間不能來看你。

崔大可可憐兮兮地問，為什么?

陶麗娟望著墻壁上“重新做人”四個大字。輕輕地說，我辭職了，我要出去。崔大可吃驚了一下，想說什么，陶麗娟連忙阻止他：什么都不要說了。

臨走前一天陶麗娟收到金陽寄來的一張明信片，是那種發行很廣泛的分組對獎的明信片，上面只抄錄了一首古詩：

春日春風有時好，春日春風有時惡。不得春風花不開，花開又被風吹落。

是金陽的筆跡，灑脫之中帶著肆意，肆意中流露出一份得意。似真誠而非真誠。

陶麗娟輕輕放下明信片，嘆一口氣，心想，自己還有什么資格去計較別人是得意還是誠意?砧板上的一塊魚肉罷了。(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