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清明節法定放假,八秋活了半輩子,這事才遇頭一遭。
清明假干什么?上墳憑吊,遠足踏青,這樣安排似乎再自然不過,可是對八秋則不然——此地找不到要去的墳頭。八秋無比悲哀而又期待地假設,也許等他百年以后埋骨于此,多米就可以不再茫然于清明假“干什么”的問題了。
毛亮亮說那天要記住買點香、燭和紙,晚上找個路口焚香燃燭燒紙錢。八秋說不用了,在這城市里你哪見過有人在路口野祭的,那天晚上我在家為他們誦一部《金剛經》再持幾遍《大悲咒》吧。多米問清明節為什么要焚香燃燭燒紙錢呢,又為什么要誦經持咒呢。毛亮亮說是為了讓他們在另一個世界過得更好,八秋說是為了超度他們的靈魂。多米傻勁被激發起來,他問他們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他們要錢買啥,他們能聽見誦經聲嗎。毛亮亮說廢話這么多,吃飯吧,半晌了你還有一大碗飯呢。為什么你們說話就不是廢話呢,多米反駁。我們說話沒有影響吃飯啊,你看,你爸已經吃完了,毛亮亮回擊。八秋揉揉多米的頭,學著多米的腔調跟毛亮亮說要理解啊,人家正在發育成長,大、小腦還不配合,說話和吃飯不能同時進行嘛。在毛亮亮的笑聲中多米感覺自己糗了,也不再多問,趕緊埋頭往嘴里扒飯。
八秋跟多米說我們那天還是要去踏青的。看,你又引誘兒子說話,毛亮亮阻止八秋開口。多米,你邊吃邊昕我說,你只要不插嘴就行,你說好不好。雖然老爸八秋的話并不中聽,但有個人跟自己說話總比悶著什么聲兒也沒有好得多,所以多米還是狠狠地點點頭。
從我記事開始,每年清明節都要給祖先上墳的,每次都是你爺爺帶隊,我和你大伯隨從,八秋把空碗推到了一邊說。沒有申申哥哥嗎,多米插嘴。毛亮亮說要笑死人了,那時候你大伯還跟你一樣是個小孩子,怎么會有你申申哥哥呢。
下午放學后早早就吃了晌午飯——晌午飯跟我們的晚飯時間差不多,然后你爺爺扛上鐵锨,我和你申申哥哥他爸兄弟倆帶上你奶奶準備好的蠟燭、紙錢還有鞭炮,你奶奶身體弱是不去上墳的,我們出發前她總要叮囑你爺爺很多,她會說別忘了在大路口畫個圈給“她”燒幾張,“她”是出生當天就夭折的、你爸爸的妹妹,她說別忘了給芹燒幾張。芹是你奶奶的親妹妹,她說別忘了給大哥大嫂燒幾張,那是你爺爺的親哥親嫂,她說別忘了給他外爺多燒幾張,那是你奶奶的親爸爸,她說別忘了給張主任燒幾張,昨晚我夢見他向我吹胡子瞪眼,張主任是你奶奶活著的時候最恨的一個同事……不是過年你們放鞭炮干什么呢,多米又打斷八秋。八秋噘起唇把食指貼唇豎起。多米一看趕緊低頭狠扒口飯菜。
上墳放鞭炮是咱家鄉的習俗,你爺爺扛鐵锨是為了給墳培上新土。我的太爺爺、太奶奶、爺爺和奶奶都葬在北山的陰坡,從家里出發要走一個多小時的路,一路上都走在田埂上,清明的時候麥子葉是青的,油菜花是黃的……天是藍的,風是暖的,多米又忍不住插科打諢。毛亮亮爆笑,接上一口氣之后,立刻變臉,八秋啊,你還讓兒子吃飯不,別再講那些古今了,他能懂嗎,我也懶得聽!八秋緘口了,多米白了毛亮亮一眼,毛亮亮也白了多米一眼。毛亮亮說多米今晚你涮碗,我是不幫你了!為什么呀?多米問。誰讓你剛才白我一眼!毛亮亮有意顯得很小氣。好媽媽……多米軟軟地叫著。渾身又沒有骨頭似的向毛亮亮懷里倒去,毛亮亮一把將多米推開,閃到一旁,邊拿起電視遙控器邊說今天別再指望我心軟了。不幫就不幫,涮碗還難倒我多米少爺不成!多米看毛亮亮那兒沒有余地了,身子和說話就硬朗起來。
八秋穿上外套上晚班去。
路邊,垂絲海棠紅艷的花色還沒有在夜幕中完全隱去,它們是謝過幕還留戀在舞臺上的歌者,只等著一層層燈光在面龐上次第熄滅。
路上,八秋踏車踏得極慢,車輪“沙沙”地在青磚上轉動,舒緩得如一個陳舊的敘事。
二
法定假并非鐵板上的鉚釘,真的不可移動。首先毛亮亮就基本不休法定假,相反,除了春節幾天。幾乎所有法定的假日毛亮亮都要去守店。那是她最忙碌最有收獲感的日子。法律不能做主讓她必須休息。這回多米的學校也沒有遵守法定,他們對法定進行了變通,因為清明節后的第四天——農歷三月三是當地的傳統廟會日,逛廟會沒有法定假,那就把清明節和雙休日挪過去,周五、周六和周日休假改變成周日、周一和周二休假。
清明節的白天八秋是一個人過的。
八秋把大半個白天用于睡覺了。他有很好的睡功,每到放假他都先要昏睡一場,從前一晚上一直睡到第二天的中午,甚至于下午。十幾小時惡補后,神清氣爽,再逢上班,會一連精神好幾天。清明這天下午兩點八秋才起床,拉開窗簾,陽光像突然涌破了陰翳,傾瀉而入,八秋分明聽到了“噗”的一聲,他立刻就感到后悔——大好春光,真該早起來出去走走。
可是一個人出去走走有什么意思呢?此時八秋想找個人聊天。要是多米在身邊也好些。他會帶多米去校園東面的草坡上躺下,當然了多米不會老老實實地跟他躺在草地上聊天的。那也不要緊,可以先讓多米自由自在地從斜坡上往下打滾兒。青草還只從厚厚軟軟的枯草中探出頭,正有著“草色遙看近卻無”的詩韻,所以盡可以讓多米先盡情地翻吧,滾吧,不用怕染綠了衣服父子倆一起挨毛亮亮的批斗。等多米打滾兒累了喘口氣的工夫。可以跟他這么說:多米啊,當年爸爸清明節上墳的時候曾經率領過兩條狗呢!只需要這一句話,那小東西準會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乖乖地湊攏來聽八秋嘮叨從前清明的事情了,多米有個愿望呢,如果長大后養一只藏獒的話,就可以不娶媳婦了,他對狗有特別的興趣。
家里有兩條狗的時候八秋正上高中。清明那天晌午飯過后,只聽父親一聲“我們出發”,花丑就撒丫子跑在前面,后面三虎,牛一樣地“哼嗤哼嗤”拽著鐵鏈條往前沖,拖著八秋踉蹌跟進,人與狗的關系似乎搞反——狗牽著人跑。花丑是個白底黑花的小母狗,板凳一樣高,三虎是個大狼狗,豎起前腿能舔八秋的下巴。穿過小巷,上了馬路,橫越馬路,再跨水渠,翻鐵路,這總共不用二十分鐘,就進了鎮郊的農村。遠處,村莊上炊煙還沒散盡,暮靄就已經迷迷離離起來。炊煙與暮靄中黑瓦土墻的農舍三三兩兩地圍成院,七七八八地聚成莊,它們中間都有大片大片嫩綠的或者嫩黃的田地隔開著,嫩綠的是小麥苗,嫩黃的是油菜花。小麥苗有一肘來深,麥壟間的濕潤的黃土還分明裸露著,尤其在雨后,如果細看的話,蚯蚓夜里拉的厄厄細細密密地攢起來像是一堆堆魚籽。油菜花還只開了少數,但是貪嘴的蜜蜂已經打算好了要夜不歸宿,花丑看見蜜蜂就趕緊警覺地伏下身子,把鼻子拱在地上,它曾經吃過虧的,被蜜蜂蜇了鼻子,鼻子立刻憑空長出一寸來,腫得黑亮黑亮,就像個馬戲團小丑的鼻頭。一翻過鐵路八秋就把三虎的項圈解開,香燭紙炮都縛在三虎的背上,八秋自己慢下腳步等落在后面十幾丈遠的父親。三虎躍起來把腳下的泥地刨出四個小坑,它要追趕花丑去。三虎與花丑的關系很復雜,一個熱烈地單相思著,一個冰冷地視之若無物,所以三虎只能熱切地追在花丑的屁股后面,卻又無望地保持著安全的距離——如果它靠得太近,花丑會真的咬它,而它從來都不愿真正還擊。
初春時節陜南的風即使夾在雨中也不砭骨頭的,八秋視“春焐秋凍”的警語于不顧,提前多日就脫掉棉衣穿上了春衫,現在又解開胸前的扣子,熱氣從領口蒸起來。父親說莫要亂解扣子,春天的風里有賊呢,八秋說真不該帶三虎出來,讓他搞出了一身汗水。說話間八秋從父親的肩上接過鐵锨,用空閑的胳膊挽起了父親。
一路上父親都在跟八秋講另一個世界里的人的故事,他們與他們有某種親密聯系,于是在這泥土路上,一年一次的行走中,回憶綴成了一部有頭緒的家族歷史。曾經有一段時間八秋特別失落,因為在他們的家族里沒有出過武林高手,所以也沒有飛檐走壁殺人如麻的傳奇故事……
下午四點半多米準時回到家中。八秋還坐在窗邊,多米跟八秋說老師已經把假期的作文布置了,要寫逛廟會的所見所聞所感,多米問八秋什么時候帶他去逛廟會呢,八秋說只能是后天的后天了,多米問后天的后天你不上班嗎,八秋說到時請幾個小時的假吧,多米說那就后天的后天吧,多米接著問八秋廟會是不是在寺廟里舉辦啊,八秋說去看了就知道,他懶得跟多米費舌頭,除非經歷,有些東西解釋不清楚。
三
“所有一切眾生之類,若卵生、若胎生、若濕生、若化生,若有色、若無色,若有想、若無想,若非有想、非無想,我皆令人無余涅粲而滅度之。如是滅度無量無數無邊眾生,實無眾生得滅度者……”誦經聲把毛亮亮和多米送入了夢鄉。
漸漸地八秋也不知道口里還念著什么,不久,眼前有微光浮動起來,瞬息就燃成了熊熊大火。火燃燒在一個個墳堆上,那是清明先人墳頭的烘烘作響的野火。每年清明,父親都要把墳堆上的荒草燒干凈。就像農夫在秋天收獲后的田野里燒荒一樣。待到陰歷七月半再來上墳時,清明燒過荒草的墳堆就顯得格外蔥蘢。父親繞著墳堆從四周點燃去歲的荒草枯藤,看著火舌亂舔,火勢開始蔓延,聽得火頭呼呼直喘,干枯的莖葉噼噼啪啪脆響,父親說墳頭草木盛,后人人丁旺,你看呀。你爺爺是個獨子,他年輕時身體單薄,你祖爺爺總是擔心白發人送黑發人,就連棺材都替你爺爺先預備下,他哪里能想到,他的這一支人丁是這樣的繁盛呢,男男女女到你們這一代不算媳婦和女婿也近二十人了,他老人家在地下有知,不知有多高興呢。
父親說你拿一疊紙錢去那一溜墳頭燒一燒吧。那都是我們這一房的人,早先從一口大鍋里分出來了,樹大分根,這是常理。你看那個土堆最高大的,那是我們這一輩兒的總舵爺(排行老大),你看那個墳頭最矮小的,那是你們這一輩兒的總舵爺呢,雖然比我矮一輩,可我出生的時候他已經半百了,因為貪酒,大冬天喝醉了睡倒在街頭凍死的。
父親說你爺爺在我們家門中讀書最多,我們世代是耕讀人家,到了你爺爺這里就變了。你爺爺只讀書不種田了,所以后來就當了教書先生,我和你大伯也是教書先生,到你們這一代已經有三代教書先生了,你二哥、二姐和三姐(大伯的兒女)都是老師,到時候你……我將來才不教書呢,當年八秋是那樣斬釘截鐵地說。他那時對耕讀人家的傳統感到極為遺憾,如果家族世代習武那該多好啊,如果再有個什么獨門劍訣或拳譜流傳下來,所謂真人不露面,有一日他在街上那些小混混面前一出手,立刻跪倒一地來拜他為師呢……可是他沒想若干年后他還真端了教書先生這飯碗,而且這飯碗與他是那么般配,他也是那么適合這飯碗。
父親說只有你大姑的墳在南山呢,你大姑嫁得遠啊,為什么呢,民國時鬧土匪,你爺爺被山大王綁去了,不是為錢,是為了讓你爺爺給他當師爺。那時候南山腳下有個砍柴的樵夫幫你爺爺送回了信,族人才托門子贖出了你爺爺,你爺爺為了感激送信的樵夫,就把你大姑嫁給了他,你奶奶覺得姑爺人太粗,為這跟你爺爺別扭了很久呢,其實你大姑一直愛你爺爺的,每年秋天都要接你爺爺到南山腳她家去住兩個月,我小時候經常是跟腳的。秋天山里的野味都肥得流油啊。你大姑父給我們吃野味都是拿海碗盛的……
每年清明父親說這些的時候,風都會卷過一股青煙迷了他的眼,他都要背過身去用手擦拭眼角,那時候他的背都是佝僂的,雖然他的身邊有兒子陪護著,他依舊顯得那樣無助和孤單。
清明時節,父親一生中大概只進行過一次野祭,那是五年前的時候,母親才去世,八秋帶無助的父親離開了家鄉,來到他工作的那個遙遠的山城。清明那天,母親才離開不足半月,八秋和父親買了香、燭、鞭炮徒步在鄉野里走了很久很久,最后在與火車道交匯的一條寬闊的泥土路邊進行了野祭。之所以把野祭的地點選在這里,是按習俗,十字路口才適合野祭,亡靈不論在哪個方向都會沿著路找來,那時八秋想母親是坐火車來呢,還是乘馬車來……
后來,父親回到了家鄉。下一個清明八秋帶著妻小也找個十字路口去野祭,野祭的紙堆再多了一堆,岳父在中秋節那天走了。再下一個清明,八秋還是找個十字路口去野祭,紙堆又多了一堆,父親的靈魂不知是乘車馭風來呢,還是駕船順流來,總之,八秋從長江頭上挪到了長江尾巴上,他覺得自己已經迷失了回家的路。所以野祭的時候八秋總在疑惑,那些親人的靈魂能否找到他呢?現在八秋希望他們都轉世投胎成了他身邊某個可以親近到的人。
八秋收起腿來的時候,他的下盤已經麻木了,他不知道自己這次走神了多久,側臉看去,窗外明星閃爍,噢,這是一個晴朗的清明,朝暮無雨,卻依然讓人斷魂。
四
多米的假日終于開始了。
多米對這個假期并不心存無限的遐想,他很實際:第一天,先干掉除作文之外的作業,這個是小菜菜,多米早下手了,放假前兩天他就利用可以利用的一切時間在趕假期作業呢,這也包括課間。他能猜出老師將要布置的作業,等到放假時,假期作業已經被他完成了一半。第二天,跟媽媽去招商城,那里有一幫和他一樣大小的孩子,招商城是他們的快樂的城堡,而且媽媽總會以一頓美味結束多米這一天的生活。第三天,跟爸爸去古橋鎮逛廟會,廟會這名字跟古橋鎮一樣“土”,全家隨爸爸來古橋鎮邊的這所中學快一年了,媽媽從來沒去古橋鎮上買過東西,媽媽說那里的東西怎么會有檔次呢,況且還要寫什么作文,沒勁兒。
多米假期的第一天就按計劃度過了,可是第二天的計劃先讓毛亮亮給破壞掉。毛亮亮堅決拒絕多米對招商城的訪問,她說好不容易碰上一個銷售上的小高潮,多米去了只能給她忙中添亂,她要忙生意,不能再分心為多米的安全操心。多米甚至承諾去了就在毛亮亮的店里守著,一定不亂跑,毛亮亮說你去了就不是你了,你一閃身跑了我怎么辦,我又不能把你拴在我腰上的,這事不用再談了!多米明白如果媽媽說不用再談了就真的沒有余地了,他只好在家自娛自樂吧。
早晨八秋和毛亮亮先后離家,八秋離家前跟多米說不能早晨起床就看電視,先按順序背一節《論語》,再聽《快樂英語》的錄音三課,這些結束后才可以自由。八秋先離家去上班,毛亮亮因為要化妝,所以總是慢一拍,她離家前多米已經跟在她身后哇啦哇啦背了一氣,算是讓她檢查過《論語》的背誦。毛亮亮出門前跟多米叮囑還有聽錄音的任務,完成了再自由安排。多米口里答應噢噢,只是毛亮亮的腳步聲才聽不見他就打開了電視。結果毛亮亮又殺了個回馬槍,多米連關電視都沒來得及。晚上回家毛亮亮回憶說是折回來取落下的東西,碰巧發現了多米行為不軌。多米并不相信她的說法,因為她走路一向是“咣咣”的,為什么她返回時沒有腳步聲呢?毛亮亮打開門時多米急忙把手里的遙控器塞進被子下面,但他的這一行動過程的所有細節全部展示在毛亮亮的眼前,毛亮亮氣不打一處出,走到桌前先抓起一盒磁帶摜在地上,磁帶散了,又提起錄音機,頓了頓才重重地推回桌面,最后拎起書,要撕,銅版紙,沒撕開,她反手把它扔到多米的懷里,然后在家里轉了一圈,什么也沒拿,什么也沒說摔門走了,一套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這就是毛亮亮的風格。
晚上毛亮亮跟八秋揭發多米的時候。八秋跟毛亮亮開玩笑說以后要摔東西一定目標準確,誰惹你的摔誰,那才解氣。毛亮亮說你兒子七八十斤我能摔動他了?八秋說那就挑貴重的,比如電視機啊。毛亮亮說你一年四季又不看電視,我晚上回來還得看呢,我下回就搬起電腦摔吧。八秋說跟電腦有啥事啊,那就還是啥都不摔的好,你看吧,磁帶摔壞了。他正好可以跳過一盤免聽不少,這不美了他嗎,下次碰上這事,你只管拿走落下的東西,有事晚上回來跟我說,批評教育或者大刑伺候的事交給我,你一定不要真跟他生氣。毛亮亮說少跟我說這些。下次我……干脆再造一個出來,八秋接嘴。毛亮亮掐了八秋一把。八秋和毛亮亮說這一席話的時候。多米正主動地承擔了涮碗的任務——犯錯誤了,就得夾起尾巴。
多米涮碗過來,還是繃著臉兒不正眼看毛亮亮,毛亮亮一把把多米摟過來橫在腿上,多米開始假意掙扎。毛亮亮趁機真的“下口”了,叼起多米胳膊上的一塊肉,多米放棄反抗又假意向八秋求救。眼前這出戲已經頻繁上演多年了,八秋也假意開罵,切,狗咬狗一嘴毛,你們倆狗臉親家,不要找我論理,一個愿打一個愿挨的。毛亮亮大叫多米,他敢罵我倆,我們上!毛亮亮抓住八秋的腰帶,多米手伸進他的衣服撓他肚皮,八秋怕癢,一下子蹲在地上,多米撲倒他,毛亮亮再壓上去,家里搞成了一鍋沸粥。
三個都笑得沒勁了才起身坐下,八秋告訴多米明天下午他請假陪多米逛廟會去。毛亮亮說多米你趕緊感謝你老爹吧,他發善心陪你逛街了。八秋白了毛亮亮一眼。
五
多米說老師上課時講廟會上會有很多民間藝術和地方小吃的,又好看又好吃。要我們明天去了一定要好好觀察和體會,感受一下民俗文化的回歸、繼承和發揚。多米一本正經地學舌,惹得八秋忍不住哈哈大笑,一個小學六年級的兒童,知道什么是民俗文化呀,還談什么回歸、繼承和發揚呀。
毛亮亮說在蓬萊上初中時。那里每年三月三有廟會,蓬萊閣可熱鬧了,吃的玩的滿眼都是,可那時候錢太少了,只能摳摳掐掐擠出一點生活費來逗逗饞蟲了。多米問啥好吃的,毛亮亮說什么蒸小咸魚了,煮蝦爬子了。炒蛤了……多米舔舔嘴唇問玩的呢,毛亮亮說好像糊風箏的特別多,現扎現畫現糊,可神了!毛亮亮說還有搭臺唱大戲的,那時她在校住宿,晚上男生幫女生翻墻去看大戲,結果在戲臺下碰上了英語老師,女生軟纏硬磨,男生就差給她下跪了。她才答應不告班主任,戲沒看成又返回去再爬墻,摸回宿舍躺在床上心里還跟打鼓似的,告訴你們,不是害怕,是覺著刺激,覺著開心。第二天上英語課時。聽寫單詞那幾個幫女生翻墻看戲的男生也都得了滿分,讓英語老師大吃一驚。多米插嘴說有什么好吃驚的,不就是怕她告班主任而討好她,意料之中的事情,我估計你們英語老師那時太年輕,大驚小怪的。毛亮亮驚叫八秋你聽聽這像是六年級兒童說的話嗎。現在的孩子怎么盡早熟呢!八秋還來不及答應,多米又把話接過去了,你才早熟呢,不然為什么跟人家男生半夜翻墻啊。八秋說多米你閉上嘴巴,該說不該說的張嘴就來——他話沒有說完自己先笑倒在毛亮亮的背上——毛亮亮,多米說你要不早熟怎么肯跟人家男生半夜翻墻啊哈哈哈。毛亮亮尖叫著,多米,看我不撕你的嘴!
八秋跟多米說咱家鄉……毛亮亮就打斷他說誰跟你一個家鄉啊,八秋說多米跟咱是一個家鄉的,毛亮亮說多米你是跟爸爸一個家鄉呢還是跟媽媽一個家鄉,多米說那當然是跟爸爸了,我們姓陳,哼,我們是陳氏門中人。毛亮亮揚起聲音說多米,你可想好啊。你是不是再也不想——毛亮亮留下個空等多米自己去填,那里可以填許多內容。是的,那里可以填許多內容的,比如摸媽媽的長頭發——多米從小就有這個習慣,他說長大后還一定要娶一個長頭發的女生呢,比如還去招商城,比如還吃肯德基,比如還晚上看電視掌握遙控器……總之,毛亮亮有許多招能拿住多米。不過多米這次還是比較堅決,表態還是跟爸爸一個家鄉,多米當然知道媽媽的要挾過夜都可不算數,明天反正不能去招商城,逛廟會是大事,如果不能完成關于廟會的作文,開學還不讓班主任給弄煞了。
毛亮亮丟下八秋和多米獨自跑步去,毛亮亮有晚上跑步的習慣,一是怕肚里積夜食,又上膘,二是晚上跑步光線暗,沒人注意到她腿粗屁股大的。八秋跟多米又說起家鄉廟會來,還沒說幾句,多米就哈欠連天了,弄得八秋很是掃興,也丟下多米扭頭上網去。多米中午偷跑出去就近找同學玩也沒睡午休,現在實在頂不住,歪上床就睡實在了。八秋突然覺得身后沒有聲音,趕快回過頭來喊多米洗涮,可是已經晚了,跟喊山一樣不見反應,只好拉過被角蓋在他的背上,先由他睡一覺,等他和毛亮亮要睡時再叫多米起來洗涮和方便。
八秋換上布鞋去辦公室上夜班,進辦公室發現桌上有一小堆開心果,趕緊問是誰好心,李老師說是小王老師好心,今天晚飯那會兒逛廟會買了。小王老師正在談戀愛,男朋友也是學校老師,最近兩人才公開關系。他們經常一起出去逛街,回來時總不忘拿東西與大家分享。
八秋嗑著開心果,想著家鄉的廟會。“打倒‘四人幫’,人民齊歡唱”的第二年二月二“龍抬頭”,那個廟會八秋竟還沒忘記。好像聽爸媽說是“上邊”允許搞得熱鬧點,一時好多年銷聲匿跡的東西都破土而出。“熱鬧”從正月就開始了,初八至元宵節篾扎的火龍從兩河口出發,在焰火中慘烈地耍到龍王廟,然后被祭上供桌。這時“芯子”接著登場了,一臺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從上街口開到下街口,接著掉頭又“突突突”地開車回上街去,拖拉機車斗里站著一位反穿老羊皮的五花臉,胸前明晃晃挺著把大馬刀。八秋聽父親說這叫“老羊皮換個血羔子”,意思是“我是老羊皮。要換你那才出生的羔子皮”,表示敢拿性命賭輸贏的決心,這是上街人去挑逗下街人的。果然不久。下街就“突突突”開過來還之以顏色,車斗里一老漢騎在紙驢背上,竹竿一頭細繩吊根紅蘿卜,懸在紙驢嘴前,父親說這臺叫“張果老戲驢”,罵上街人是驢。一逗一罵,上、下街斗“芯子”就開始了,你出一臺,我就出兩臺,你出“孫悟空三打白骨精”,我就出“孫猴子跳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你送來“法海鎮白蛇”,我回敬“水漫金山寺”……每天雙方都你來我往兩三回合,一直斗出正月到了二月二龍抬頭的廟會上還不休戰,最后派出所的張所長親自出馬以治安為由調停雙方,相約來年再戰。
那個龍頭廟會是爺爺帶他和哥去逛的,頗讓爺爺破費了呢,豆腐腦,油炸糕,鼓氣饃,水煎包子,三辮麻花……一街兩邊都是小吃攤子,也不見民兵小分隊來割資本主義尾巴。晚上湖北的漢劇,關中的秦腔,河南的雜技,野戰部隊的電影,每晚鎮上的男女老少傾巢而出,哪里有熱鬧就往哪里趕……
六
中午八秋回家,多米早已穿著整齊,就等著一起趕廟會去。
多米跟八秋炫耀說我媽給了我二十塊錢。讓我逛廟會時買小吃。我媽要我給你傳達指示,不許瞎買東西回家。八秋聽了多米的學舌。有點惱毛亮亮太折他面子,八秋跟多米說山高皇帝遠,逛廟會想賣啥就賣啥,武則天也管不了咱,兒子,老爸也給你二十塊錢當本錢去逛廟會吧。
八秋和多米騎自行車來到古橋鎮中心,只見主街道中間都支起雨篷,每一個雨篷下背靠背是兩家臨時攤位,于是這條街道只剩下倆窄窄的“胡同”可供人行走。在擁擠的人流中,自行車成了累贅,父子倆才覺得應該步行來逛才對。憑心論,毛亮亮嫌這鎮子“土”也不是沒有道理,建筑不算老,但式樣陳舊,臨街的都是那種毫無特色的小二層,一樓是鋪面,二層住人。當初街道建設規劃不知怎么搞的,五百米的主街道上竟然有三個拐彎,主街道從十字路口開始先往北偏,過一座小橋,過橋后往西折是個很陡的下坡。坡跟兒處再折向東南,盡頭是所中學。平日街兩旁打出的廣告多是“有獎銷售,滿二十元即可抽獎”、“全場十九元,最高十九元,十九元一件,買了開心,穿著放心”、“本店轉租,清倉甩賣,讓利顧客”之流,單看看這些廣告,也就難怪毛亮亮說這里除了菜市場必須要去,其他地方都可不去。
父子倆在人群中楔進,好不容易擠到菜市場,存放了自行車,頓覺一身輕松。八秋說多米啊,想吃什么,盡管說,老爸請客。多米說老爸呀,想吃什么,盡管說,兒子請客,今天兒子有錢的。多米特地送出胯拍拍褲兜。八秋被多米逗樂了,跟多米來到炸臭豆腐的攤前,這東西聞起來臭,吃起來香,八秋要了兩份。結果多米搶先付了錢,八秋拍拍多米的肩膀,心里蠻高興的。八秋又問多米還要不要吃燒烤,多米說逛逛再說。說話間他又買了兩支冰糕,剝一支給八秋喂到嘴里,讓八秋連拒絕的機會都沒有。二人吸溜溜吃,慢吞吞走,閑散散地看,多米問八秋,你說的大戲臺在哪里呢,八秋說不知現在的廟會有沒有這東西。大戲臺沒看見,一路上碰到的都是帶“彩”的,轉盤、拋圈兒、投鏢、擲球……八秋告訴多米這全是空手套白狼的事兒,變相賭博,不能沾染上這種壞習氣,多米眼里看著,口里應著。腳步明顯拖沓起來。
多米最后還是在射擊那地兒沒守住防線,“連中10槍不收錢,脫靶一槍6毛”,掛著氣球的幕布上方歪歪扭扭寫了這一行字,八秋看這行字就覺著其中有詐,可是多米已經追不及待地讓攤主裝子彈了,子彈是那種塑料小丸。八秋這時想阻止卻又有點遲疑,他最終決定還是讓多米吃虧總結經驗的好,再說多米的射擊還是不錯的,連中10發不是不可能。去年春節多米花壓歲錢買了支AK47仿真氣槍,也是射這種塑料丸的,因為多米玩得無聊了,他拿毛亮亮的首飾盒練槍,原木盒身被打得滿目瘡痍,毛亮亮一怒之下把AK47踹成了兩截兒。一不留神多米十發射擊結束,又讓攤主補給彈藥,八秋問是否十槍連中,多米不好意思說空了一槍,八秋問準備再打幾槍呢,多米說再打十槍試試,八秋有意問多米十槍不中多少錢一發,多米說便宜著呢,八秋就沒再說什么。這次多米又空了兩槍,多米的倔勁兒上來了,要打第三輪。八秋忙說前兩次老爸請客,以后的自負盈虧,多米說好老爸真大方,盡搶便宜的付錢。八秋跟攤主說先結賬吧。這一結算可好,居然12塊錢呢,多米說怎么可能,我總共脫靶三槍,1塊8才對啊,平時在街邊打最貴也是1塊錢10槍,你怎么能——這不是騙人嘛!攤主說哪里有那么便宜的事情,只要你脫靶了就是每槍6毛錢,我上面寫得明明白白的。八秋跟攤主說你也蠻有文化的,搞開文字游戲了。攤主說反正我沒訛你,是你兒子自己不問清楚的,這理拿到哪兒說我也不怕。八秋說你這是空手套白狼,終于給你逮住了!攤主說我可不是空手套什么的,你知道我在廟會上租個攤位要多少錢嗎,我擺個攤容易嗎。八秋聽不得人叫窮,一聽他就心軟了,口里說好吧,就算是拿錢讓孩子買個見識。正要掏錢,多米按住了八秋的手說我自己付。
多米心痛肉痛地付了12塊錢,牽著八秋的手一言不發地往前走,從這開始多米的情緒一直都很低落。八秋跟多米說這廟會不好玩了,我們往回走吧。多米說好的,可是我真的以為是6毛錢10槍呢,他怎么可以騙人呢。八秋說是啊,他不應該騙人,尤其不應該騙純潔的少年兒童。多米白了八秋一眼。
從另一條“胡同”繞回,在拐角處一陣火辣的音樂撲面而來,多米說爸爸該不會是你說的演大戲的吧,八秋說不像,多米問為什么不像,八秋說大戲的音樂是多么文雅啊。快走兩步,就看在拐角的空地上搭著一張帳篷。帳篷門口坐著位穿著暴露的年輕女子,女子的前面豎著一宣傳牌。牌子上端大寫“艷舞勁歌、美女毒蛇”八字,字下貼一些花花綠綠的照片。多米拽著八秋快步走開,多米說那里面不能去的,去了媽媽會生氣的。八秋有意問多米媽媽怎么會生氣,多米說你看帳篷口坐的那個女的多難看,八秋說我覺得挺漂亮啊,多米說快走快走,媽媽不喜歡這種女人,八秋哈哈大笑。
七
從菜市場推車出來,爬斜坡上橋,橋頭有個穿僧衣僧鞋的光頭在算命,多米說他是假和尚,八秋捏緊多米的手讓他噤口——師傅說過只要穿了僧衣僧袍,便是與佛有緣,何必論他真假。過橋頭,有吹糖人兒的挑子,八秋說民間手藝該看看,多米直拽他走,說沒看頭哄小孩子還可以,顯然他把自己排除在小孩子之外了。八秋知道多米心情還不好,就隨他走。走到橋中間,一個核桃擔子吸引了八秋,八秋愛吃核桃。廟會賣土特產,這才是正經八百的買賣嘛。當年家鄉廟會上。父母總要買不少山貨,核桃、板栗、松子、橡實這些最常見。父親喜食核桃,晚上一家人圍坐下,八秋和兄長拿核桃練掌力。父親一邊飽眼福一邊飽口福,只是母親一個勁兒著急,生怕核桃太硬傷了兒子們的小手。于是八秋就知道核桃分兩種,一種叫“米核桃”,殼薄,成人用手捏捏就可能碎,還有一種叫“格子核桃”,殼厚且堅,果仁兒都包在一個一個小格子里,想吃它就得不斷地砸,所以家鄉的長輩罵子女時,常用“格子核桃要砸著吃”這個歇后語,那是說小子們欠揍。
八秋想站住,多米又來拽他走,八秋有點生氣,說你這孩子怎么這樣不開心啊,多米說媽媽說了不能亂買東西,八秋說我先看看不行,多米說你看了就要買的,八秋說我看好了買就不叫亂買東西,多米不再堅持,隨八秋撐起自行車。才在擔子前停下,擔子的主人就熱情地介紹,說是山核桃,先嘗后買,說話間他拿起一枚手掌對手掌猛一擠,“咔喳”應聲脆響,松開手掌,捧給八秋,八秋接過來不費氣力剝出一個完整的果仁兒,掰一半給多米,多米抽抽鼻子說是五香的。兩人嘗過后不約相視一笑,八秋問多米你說我們買還是不買,多米說買吧,八秋又問這是不是亂買,多米說不是,八秋說那你說買多少,多米說這一筐有多少,八秋笑著說你小子貪心。八秋問擔子的主人多少錢一斤,主人說十六元,八秋覺著不貴,說要兩斤吧,擔子主人拿起塑料兜開始裝,一稱三斤冒頭,八秋說多了,擔子主人說就給你算三斤每斤再少你兩元。八秋心想這伙計也忒老實了,我又沒跟你講價啊。擔子主人把核桃遞給八秋,八秋沒接,八秋說你從我袋子里再拿一枚砸開我看看。擔子主人二話沒說拿出一枚,這次沒用手捏,而是就著馬路牙子用手掌輕輕一拍,又是悅耳的“咔喳”脆響,擔子主人抓起開裂的核桃湊給八秋看。五香的,多米又說。八秋付錢,多米搶過袋子丟進自己的車筐里。多米說回家砸核桃的事兒都交給我咧,八秋說要等媽媽回來當面兒給她一個驚喜。
毛亮亮剛上樓梯道多米就跟八秋報告了消息,八秋趕緊懶懶地倚在床頭,斜覷房門,蕩浪著腿。單等毛亮亮進門。毛亮亮高跟鞋兒一路啄過來。啄地聲才停,吆喝聲又起,兒子啊,快給媽媽開門,媽媽累死了。多米拉開門大叫一聲咩咩,母子倆來了一個大熊抱,然后像狗熊摔跤一樣搖著晃著進屋來,八秋還是保持著姿態沒有動。
天啊,這人怎么了,這樣一副不堪的形象啊,怎么,莫不是逛廟會讓人把眼睛給打斜了,毛亮亮湊近瞧著斜倚床頭的八秋,故作驚訝。
八秋悠揚地喊多米——給媽媽砸核桃。
多米悠揚地應聲——好咧。
多米從口袋里掏出早就預備的家伙——一塊小水晶磚。八秋家里沒有榔頭也沒有虎頭鉗。毛亮亮沒回家之前八秋建議多米用手掌,多米說沒練過功夫會出丑,還是用水晶磚吧,那塊水晶磚本來是個工藝品的底座,二寸見方,實沉著呢,八秋也覺得用它來砸核桃足矣。多米抓了兩三枚核桃放在地板上,毛亮亮坐在八秋身邊說難怪你很炯(北方方言,驕傲的意思)啊,還不知道你買的核桃怎么樣呢,八秋說你嘗嘗就知道了,殼一碰就碎,五香仁兒……“剛——咕嚕嚕”,多米,怎么了,八秋問多米,多米說核桃滾了,八秋說用手箝住了。你這個幼稚兒童啊。“剛剛剛——咕嚕嚕”。多米,又怎么了,八秋支起上身問,多米說砸不開又滾了,八秋說多米你這兒童笨死了吧。毛亮亮起身過去,撥開多米說媽媽來,看好了砸核桃要這樣的,“剛剛剛——剛剛剛”,毛亮亮,怎么了,八秋坐起來問,他看見毛亮亮掄圓了手臂一下兩下三下四下,終于“咔”,一個破裂的鈍音,毛亮亮說真有你的,還一碰就碎呢還五香的呢,告訴你這是格子核桃而且還是生的呢,毛亮亮把砸開兩半的核桃扔給八秋。八秋說不會吧,他蹲下身打開袋子,重又抓一個,放在地板上一掌拍下去,“啊唷”八秋一聲慘叫,多米哈哈暴笑,毛亮亮趕緊捉起八秋的手看。八秋掙脫了,重又拿起水晶磚,掄圓了砸下去,也是“咔”的一個破裂的鈍音,格子核桃生仁兒,八秋徹底信服了。
怎么會呢,怎么會呢,我又沒有講價,我又沒有貪便宜,我只想買一點好的。我讓他先砸開了給我嘗,他給我裝袋了我又讓他給我砸開看,我也是怕出萬一,他怎么騙我的,我怎么會讓他騙過呢。他騙我干什么,犯得著騙我嗎……八秋的情緒墜到了谷底。八秋,要騙就專門騙像你這樣的人,多米,把這東西拿走,到小樹林播種去吧,八秋。我告訴你不要亂買東西,我希望你今后能聽話,不要再犯同樣的錯誤了,毛亮亮作勢雙手揪起八秋的衣領把他推倒在床上,多米順勢把毛亮亮推倒在八秋身上,他也魚躍在毛亮亮的背上,毛亮亮大吼一聲——多米,不要惹我,老媽很生氣!
多米說他回憶起來了,那個人留著板寸頭,豆豆眼兒。他從右邊的筐里拿核桃給八秋砸了看,他裝袋時卻是左邊的筐里核桃,八秋大吼一聲——多米,不要再提這事了,老爸很郁悶!
他犯得著騙我嗎,那段時間八秋老在想這個問題,而多米也總喜歡跟八秋提起買核桃的事兒,他是有意刺激八秋呢,也許多米覺得八秋吃虧比他大,這能幫助他很快忘記射擊場上被騙了的不快。
那次多米的作文得了一個“及格”,那篇作文的題目是八秋幫多米定的,叫《遠走的廟會》,寫的就是父子倆逛廟會上當受騙的事兒,“選材缺少趣味,不能體現廟會的特色”,這是老師的批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