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三年的桃花雨

蘋果樹地

后來，李炮才知道，和陳重慶好的那個女孩就是劉麗的姐姐，叫劉娟。那時候陳重慶和劉娟的事情已經鬧得沸沸揚揚了，閑言雜語布滿了寺上的每一個角落。

據說那天，陳重慶去廟街找劉娟，兩個人手牽手沿著河灘走，被出門挖地骨皮的劉娟的父親撞了個正著。劉娟的父親一下子來了火氣，把裝著地骨皮的魚皮袋一甩。拎著鐵锨就沖了過去。劉娟看見父親的樣子嚇得半死，腿直發軟，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直叫陳重慶快跑。陳重慶反應快，早就撒開了腿，沒命地跑開了。劉娟的父親緊追著陳重慶，繞著蘋果樹地跑了幾圈，終于放棄了，停下來直喘氣，不停地罵娘。

李炮想起來，有一天中午，劉麗的父親陰著臉到陳重慶家里去，李炮還納悶兩家非親非故的，劉麗的父親怎么跑到這里來了，現在想來就是為了這事。其實事情了結了也不算什么了結，李炮在那之后還見過陳重慶和劉娟在一起過。日子或許就是這樣子，溫吞吞的，一切大裂大變也都慢慢淡漠，也都風輕云淡，只有當初的那一點鮮明還會在記憶里不時閃現。

學了真分數假分數長方形正方形，李炮覺得自己似乎脫胎換骨了，心里抑不住地激動。

四年級了。眼看著就爬到了上地小學的最盡頭，下面有那么一大幫子的小弟弟小妹妹還在那里aoe123，李炮感到有點老江湖似的味道，甚至再環顧上地小學時也多了些底氣。

這天中午放學的時候，李炮看見蔡桂花走在前面不遠處，就故意放慢了腳步。李炮好久都沒有怎么和蔡桂花一起走了，不知道從何時起男女的陣營開始鮮明起來。李炮往后拖拉了那么一會，就碰上了周南。周南說要去蘋果樹地，兩人一拍即合。出了校門。沿著水渠一路向西，走了幾百米就是一望無際的蘋果樹地了，但是要走到寺上的蘋果樹地還有好一段的路。

兩個人都扯了一個樹條，一路走著，用力掃著樹條。像刀一樣割過沿路的草梢，割落下一溜的草尖。不時抬腳踢一下一個坷垃或者石塊，或是大叫一聲，他們都樂滋滋的。像李炮和周南這個年齡，快樂就是那么的簡單，那么輕易地偎在身邊。

他們走到一個水閘的時候，從水閘的橫梁上走過。到了水渠的另一邊，走了幾分鐘就到了周南家的蘋果樹地。周南家的蘋果樹地和李炮家的隔著一條路。李炮繼續走了幾十米，穿過那條能過架子車的土路就到了自己家的蘋果樹地。正中午，陽光很好，照得蘋果葉子有些打蔫，泛著灰白。李炮的父親看見有人進了蘋果樹地，就從搭的棚里走了出來，看見是李炮，就說：“哎，你怎么跑來了?”

李炮也不接話茬，邊向里面走邊說：“還有祝光蘋果嗎?”

父親說：“你不是早都吃光了，我不知噢，你去瞅瞅還有沒有?”

李炮走到那棵祝光蘋果樹那里，圍著樹轉了一圈，沒有看到蘋果，就又爬到樹上找，還是一無所獲。李炮只好去找金帥蘋果，在地上拾了一個落的，嘗了一口，還是帶著點酸澀，但是比起那些國光、紅星、紅玉要好多了。李炮挑了幾個個頭大的、顏色發黃的摘了，塞到書包里，又順手扯了一個，用手抹了抹，啃了皮，吃著去找周南一塊回家。

回去不用再沿著水渠原路返回，而是走寺上的兩大塊蘋果樹地之間的一條小土路，往前走一小段，就是寺上到地里去的生產路。到生產路之前的這段小路，兩邊都是溝，溝坡上長著茂密的紫籽槐，郁郁蔥蔥的，再加上土路上的野草，總讓人覺得隨時都會有蛇啊什么的躥出來。要是在早上，有露水，一不小心衣服就會被紫籽槐染上了褐紫色，很難洗掉，紫籽槐自然就成了這路邊的一大“格逸人”的東西。要不是紫籽槐的枝條可以編成籮筐、糞柵什么的，恐怕早就被斬草除根地割盡了。李炮想到自己的一條褲子就被這紫籽槐染了一片，就更惱恨起來，拿著樹條使勁地掃打。周南也有著類似的仇恨，也是不遺余力。兩個人一路走著，一路掃落紫籽槐的枝葉，驚得溝邊的青蛙撲通撲通直往水里跳，兩人就更是得意。

走到陳重慶家蘋果樹地地頭，周南見地里面有個人影一閃，就問李炮：“是不是陳重慶也在地里?我瞅見一晃一下。”

李炮就彎下腰，向蘋果樹地里瞄，說：“不是不是，是他爸爸。”

顯然，兩個人只對陳重慶感興趣。要是是陳重慶在，或許就吆喝著，一起走了。兩個人就繼續往前走，繼續抽打著紫籽槐，風風火火的樣子。

李炮回到家，午飯還沒有做好。李炮捧起桌子上的一碗涼開水一飲而盡，又掏出書包里的蘋果，拿把刀子削了起來。李炮把蘋果削好，切下來一塊，再切成了三角形。李炮用刀子把三角形的蘋果塊扎著，跑到院里遞給姥姥，說：“姥姥，姥姥，給你一個三角形。”

姥姥笑吟吟地，稀里糊涂地問道：“啥是三腳星啊?”

倒影

一旦注意到什么，就會發現周身的相關信息突然就多了起來。對李炮來說，就是發現了好多的圖形：比如，象棋是圓形，紅領巾是三角形，花磚是正方形的。當然，他還沒有什么“體”的概念，不知道用“形”來描述一些事物的不貼切。而且還有好多好多的東西，李炮根本就沒有辦法說出它是什么形狀的，就像音樂老師楊曉紅手下的那架風琴。那架風琴是上地小學剛開學時候就買回來的，只是一直放著，沒有人會用，直到這學期楊老師調來，它才算是發出了動聽的聲響。而李炮。也在它上面發覺了自己所學知識的有限性，他簡直無法描述和理解它。楊老師的腳踏上去。手指一動，就有那么好聽的聲音流淌出來，就有另一個世界叮叮咚咚敞開來。

楊老師的聲音也很甜，唱出的歌是那么的好聽。楊老師彈著風琴，唱道：“讓我們蕩起雙槳。”

大家在楊老師的歌聲落下去之后，在她的琴聲里跟唱：“讓我們蕩起雙槳。”

楊老師面帶微笑，點了點頭，繼續唱道：“小船兒推開波浪。”

同學們一板一眼地跟唱道：“小船兒推開波浪。”

大家的歌聲壓在風琴聲里，隨風飄出來，四散開去，又從門縫里、窗戶縫里鉆進別的教室，惹得人心里癢癢的：上音樂課無疑是上地小學的一種最享受的事情。

從楊老師來之后，上地小學就充滿了歌聲。每天早上預備鈴響了之后，各個班級都是要唱歌，不管是《國歌》還是《學習雷鋒好榜樣》什么的，都要唱一首。李炮是少先隊的大隊長，每天早上就領著中隊長、小隊長一幫人去各個班級檢查，看他們唱歌了沒有，還要打分，看他們的歌聲是否整齊，是否洪亮。初升的太陽灑在青色的墻裙上，紅領巾飄揚在胸前。李炮領著一群人把腳步踩在清晨的歌聲里，總感覺有點飄飄的，像是在云端。

而有趣的是，一放學回到家，李炮就會把紅領巾去下來。這個在學校里給了李炮不盡的榮耀的三角形，一到寺上卻成了李炮的負擔，只有去下來，李炮才會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李炮沖到家里，把書包往床上一扔，一把扯下紅領巾，就鉆進了東屋，刨出姥姥燒在灶膛里的紅薯，樂呵呵地剝著皮啃起來。晚飯還要在天黑之后，李炮的肚子早就咕咕叫了。作業往往是在學校就做完了的，不用再忙活，李炮啃著紅薯就去西屋，揭開拴羊繩，趕著羊去放了。

羊群下了寨門，就沿著楊樹林間的小路走，有兩只不老實的羊還抵頭。李炮上前朝一只羊的屁股踢了一腳，兩只羊散開了。過了那口井，羊群就下到河灘吃起草來，一副輕車熟路的樣子。李炮也不怎么去管，任由它們去，自己沿著河往前走，過了橋，爬上一個高土崖，再往前走，坐到了水庫的圍墻上。李炮居高臨下，河灘上的羊群一覽無余，一扭頭。這邊水庫的風光也盡收眼中。其實羊群本來也就不用怎么管，李炮就放松地看著水面，垂手從圍墻邊的沙堆里撿了幾顆石頭，一顆一顆地都用勁扔到水庫里。

夕陽靜靜的，在山頭上，紅彤彤的，天空漂浮著美麗的晚霞，這一切又都落到水庫里。在水庫中間，是一個樹木蔥綠的小島，不時傳來羊的叫聲。李炮知道，魏小偉又把他家的羊用船運到島上去了。寺上水庫，也就是大家所謂的“南壩”，是魏小偉家承包的。魏小偉總是那樣子，上午用船把羊一船一船地運到島上，自己就撒網打魚去了。到傍晚，羊們都吃得飽飽的了，魏小偉也收了網，就用船把羊運回來。李炮很羨慕魏小偉，覺得他放羊或是打魚，都實在是一種愜意的生活。有一次，李炮就曾經有機會接觸這種生活了：魏小偉答應帶李炮一起去打魚。李炮很激動，慌忙把自家的羊趕上船，也運到島上去。可是李炮家的羊怯水，怎么也不肯上船，好容易趕上去，又亂動亂走，想跳回到岸上，弄得船搖搖晃晃，它們就更害怕，就更慌亂，船就晃得更加厲害，差點翻了。還是魏小偉有經驗，彎下腰，一手托著羊的脖子，一手撫摸著羊的腦袋和耳朵，把它們集中在船中間，用一大塊魚皮袋縫合的毯子蓋住羊群，羊總算是稍微安靜了。在船劃到小島的路上，李炮一直提心吊膽的，等魏小偉把船停好后跳上了岸，才算是定下心神。

而現在，魏小偉在水庫的哪個地方打魚呢?李炮望著茫茫的水域，滿眼的粼粼的金色波光，滿眼的遠山近樹淺草晚風。

李炮想起了楊老師教的那首歌，不由地哼唱起來：“讓我們蕩起雙槳/小船兒推開波浪/海面倒映著美麗的白塔/四面環繞著綠樹紅墻/四周環繞著綠樹紅墻/小船兒輕輕，飄蕩在水中，迎面吹來涼爽的風/小船兒輕輕飄蕩在水中，迎面吹來涼爽的風，迎面吹來涼爽的風。”

李炮唱著唱著，有些陶醉，仿佛就正坐在小船上，聽著蕩起雙槳的聲音，看著兩岸的波紋，看著水中央小島的倒影，心中有著說不出來的快樂。

響器

在寺上，有著寺上的音樂，那就是喇叭嗩吶，人們稱之為“響器”，奏樂就是吹響器，樂隊就叫做響器班。其實在廟街，或者上地，甚至方圓幾十里、上百里之內，也都是這么些曲小腔大的物什嘀嘀嘀嘀嘀嗒嗒嗒嗒嗒一吹，多少喜慶的心情也就明了了。而響器的另一種功能恰好相反，則是哀，則是在喪禮上，吹得悲痛欲絕眼淚汪汪。辦喜事，叫紅事，辦喪事，叫白事，不論是紅白喜事婚喪嫁娶，大多都要請響器班，熱鬧一場。一班人馬一套樂器，卻吹出來喜悲兩套曲子來，也實在是一件耐人尋味的事情。或許在人們眼中，不論是紅白喜事，總算是日復一日的日常生活中的一個大變故：添了人口，吹吹打打，人們都湊過來聽聽，也順便認識了新媳婦，免得以后見面的尷尬。減了人口，也嘀嘀嗒嗒，人們也借此知道了誰誰又“木有了”，離開了這人世，免得說話沒底惹了人家的傷心事。

這天響器吹起來的時候，李炮正趕著羊群回來，遠遠就聽見了，等走到寨門時已經很響亮了。這天是蔡桂花大伯家的哥哥蔡松林結婚，響器班吹的是《百鳥朝鳳》之類，嘀嘀嘀嘀嗒，嗒嗒嗒嗒嘀，吹得喜氣洋洋。李炮拴好了羊，也跑到蔡松林家去看熱鬧。院子里滿是人，搭好的大棚里面廚師在忙著做飯菜，燒火的、擇菜的，都熙熙攘攘來來往往，忙成一團。蔡松林的新房里，傳出來歡聲笑語。李炮向新房走去，恰好碰到蔡桂花端著一個臉盆，被春風嫂擁著從東屋走出來。蔡桂花沖李炮笑笑。臉蛋紅得像是發了燒。李炮跟在她們后面。進了新房。蔡桂花端著臉盆被推到新媳婦跟前，不少人喊著“桂花，讓你嫂子洗把臉”，蔡桂花有些窘，站在新媳婦面前，端著臉盆，好久才憋出幾個字：“洗臉吧。”

其實這也只是個儀式，新媳婦并不會真的洗臉的，而是象征性地把手伸進臉盆濕了濕，頗像是為了試試水溫，然后抓了幾枚硬幣，嘩啦一聲，丟進了臉盆。蔡桂花似乎就是為了等這響聲，硬幣一丟進去，就端著臉盆快速地走了出來。有人說：“桂花，看你大嫂‘老鱉一’不，給你發了幾個錢?”

蔡桂花出了門，就把盆子放在地上，把錢撈出來，把水潑掉，飛也似的跑到東屋去了。人們好像還有著更多的名目，熱情不減地喊叫著，笑著。

再晚一些，酒宴就開始了，先上八個涼菜和瓜子糖果之類的，是個前奏的意思，先壓壓陣。男客往往就開始劃拳喝酒，熱鬧起來。女客那里常常又都有幾個小孩，嘰嘰喳喳，吵鬧著要這要那搶這搶那的，也是鬧騰。等到幾個涼菜都吃差不多了，桌上桌下都是一片狼藉之時，正式的飯菜才開始上來，咸甜稀干交叉，一個一個的上來，流水宴。幾個端調盤的穿梭在各桌之間，有不少小孩往往在外面玩，看見端調盤的過來，就飛快地跑到桌子邊，喊叫著什么什么菜來了。到最后一個雞蛋湯上來，有些人已經走了，剩下的也都吃飽了，拿著調羹隨便舀一點湯，算是收尾了，然后就散去了。

而人散曲卻未盡，酒宴結束了，而人們的節目還沒有到盡頭。到了晚上，鬧洞房是年輕人必不可少的一個活動，也是小孩子們湊熱鬧的好時候。蔡松林的新房里三層外三層的都是人。李炮擠在人群中，根本看不到新媳婦，只是夾在人群中被推來推去。啞巴也在人群中，咿咿呀呀喊叫著，一邊還把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團著一個圈，右手的食指伸進這個圈里，不停地抽插，臉上是一堆擠眉弄眼的壞笑。李炮知道啞巴的那個動作是罵人的，就像一句粗俗的臟話一樣，但是李炮并不知道啞巴到底是什么意思。

后來啞巴被人群推著，往后倒，連忙往后退了一步，身子站穩了，卻不料一腳正踩著李炮的腳。李炮疼得叫了一聲，狠狠地捶了啞巴的腿一下，啞巴低頭，把腳抬起，瞪李炮一眼。李炮就朝啞巴身上吐了一口唾沫，啞巴惱了，抓起李炮舉了起來。這時候有人向前面指著，叫道：“扔到床上，扔到床上，壓壓床。”

啞巴會意，就舉著李炮往床邊擠，真的撲通一下把李炮扔到了床上。李炮的頭正壓在新媳婦的腿上，整個身子在床上反彈了一下，又落下來。李炮嚇得冒了一頭汗，骨碌爬了起來，就下床來。又有人抓著李炮，往床里面扔了扔。緊接著，單大軍也被扔上了床，新媳婦叫了起來。李炮爬到床一頭，下了床，從人群中擠了出來，一溜煙往家里跑去。

李炮回到家，耳邊還響著洞房里的笑鬧聲。李炮躺在床上的時候，卻一點睡意也沒有，亂七八糟想了一大堆。可是七七八八的從腦海中閃過就閃過了，李炮根本沒有意識到它們，卻像是大腦自己在轉動。后來不知道怎么就睡著了，在夢里，一個穿著紅緞小襖的新媳婦扭著秧歌，響器嘀嘀嗒嗒響了一片。新媳婦的紅蓋頭一飄一飄。她的眉眼在紅蓋頭下面時而閃爍一下，待仔細看時，又不見了。

田小旗

到四年級的第二學期，郭校長實行改革，在四年級和五年級兩個高年級實行男女混合安排座位。至于是為了什么，同學們都沒有認真去聽。只是感到這個消息本身的震撼，嘰嘰喳喳議論開來。震撼歸震撼，郭校長雷厲風行的作風還是擋不住的，說分就分，開學的第二天，幾個班就排好座位了。然而沒有多久，就有相鄰的同學開始自行換位，很快基本上就打破男女混合的格局。班上大概就剩下李炮和楊煙煙，方舟和田小旗還有其他兩三對男女同桌的。那天自習課，坐在李炮后面的李東方拍了拍李炮的肩膀，說：“恁小兩口坐一塊兒還怪得勁哩呀，舍不得分開了。”

李炮臉一下就紅了，瞪了李東方一眼。楊煙煙則不甘示弱，抓起課本就掄了過來，正拍在李東方頭上，罵道：“吃飽撐得了，放啥閑屁呢。”

李東方繼續挑釁，說：“哎，哎，我放屁你聞見了?李炮都不吭聲，你兇啥呢?”

楊煙煙拿著課本又掄過來，李東方躲開了。李東方又笑嘻嘻地說：“公元1993年，楊煙煙入侵中原。只見她手持一個課本卷成的兵器，杏目圓睜，柳眉倒豎……”

李炮裝作沒有聽見。眼睛直盯著課本，不知道想著什么。李炮的倔強卻犯了起來，決定無論如何就是不換位。就要這樣坐下去。這也或許是李炮對李東方的一種回敬。方舟也好像跟李炮結盟了似的，堅持不換位，風吹雨打不動的樣子。

李東方是個武俠迷，書包里總是裝著一兩本書頁發黃、打卷兒的武俠小說，常常抽空就看他個兩眼發昏。時而看得興奮了就拍拍李炮，讓他也欣賞欣賞。李炮也就順勢看上那么一兩段，笑笑，順著意思說“不錯不錯”，或者只是點頭附和一下。那些東西對于李東方來講，是其津津樂道的，而在李炮，大都是過眼云煙，看了就過了，忘了。想起來，李炮也就記住了李東方指著書讓他看的一個詞：合體雙休。李東方攤著書，讓李炮看，眉飛色舞地說：“你看，這個詞，多妙，多絕，合體雙休。”

李炮似乎也意會了這個詞的妙處，還想到了蔡松林的洞房，也想到了李東方亂喊的“小兩口”。李炮看了看一邊的楊煙煙，卻又覺得這個詞確實非常遙遠，含混不清。李炮是霧里看花，朦朦朧朧，不分明。

但是日子還是那么過著。李炮還是和楊煙煙坐在一起，方舟和田小旗也都沒有換位，其他的幾個混坐的同學倒是陸續也換開了。時間久了，什么別扭也沒有了，習慣了。可是時間久了，也難免會有點小矛盾，小摩擦。那天，不知道為了什么，李炮就和楊煙煙鬧起來，兩人拍拍打打，楊煙煙一抬手掃過來，指頭掃在了李炮的眼睛上，李炮的眼睛猛地一酸，涌出眼淚來，一點痛感夾雜在酸澀之中。李炮的手捂在了眼睛上，頭枕著胳膊趴在桌子上。楊煙煙慌了神，連聲說著“不礙事兒吧，不礙事兒吧”。李炮越想越惱火，加上眼睛不舒服，竟哭起來，眼淚吧嗒吧嗒落到地上。楊煙煙越是問，越是勸，李炮越是覺得委屈，下定決心一定要報復她。到課間的時候，李炮跑下了樓，找到了一個洗衣粉袋，跑到乒乓球臺旁邊的沙堆，裝了滿滿一袋子沙。李炮走到教學樓前的時候，發現楊煙煙正在二樓的走廊上看著他，就狠狠瞪了她一眼，心想：她只要敢再惹我，就撒她一臉沙。李炮也不理楊煙煙，氣鼓鼓地把一袋子沙放在課桌里，假裝認真地看書了。其實沒有過多久，李炮就沒有憤恨了，那一袋子沙就沒有了意義：年少時候的恩怨是說來就來說散就散的。

方舟和田小旗倒是沒有吵過架，兩人顯得很親密，很安靜。田小旗是教務主任田明玉的二女兒，長得很漂亮，扎個馬尾辮，再穿上她的白裙子，總會讓人覺得有點與眾不同的味道。李炮把田小旗和蔡桂花、楊煙煙，以及其他的女生比較過，田小旗到底有什么特別，其實李炮也說不出來。

周五下午放學，李炮和方舟那一小組值日，掃完地時校園里基本上已經沒有學生了。靜悄悄的。李炮一出教室。就聽到樓下撲撲棱棱的，往下看時，發現原來是兩只白鴿子在撲打著被剪短了的翅膀。李炮就問方舟：“咋把翅膀剪了呢?”

方舟也往樓下看了看，說：“噢，那一對鴿子送給田小旗了。她怕沒養熟亂飛亂跑，我跟她說讓她剪翅膀的。”

“方舟，”突然，田小旗在樓下叫起來，“李炮，下來打乒乓球吧。”

方舟拍拍李炮，向樓下指了指，大聲應著：“好!”

方舟和李炮走下樓，來到乒乓球臺前。田小旗遞過來一只球拍，李炮往一邊躲，小聲說：“我不會。”

方舟接了球拍，和田小旗打了起來。李炮坐在另一球臺上，靜靜看著他們打球。李炮看乒乓球在他們之間來回，看了一會眼睛就花了，就去看別的。不知道怎么就注意到了田小旗的馬尾辮，看它一跳一跳的，怪好玩，李炮嘴角咧出了一絲微笑。

羊

放羊算不上什么苦差事，羊群都是走熟路，哪里草肥草嫩都心里有數，用不著人去操心。放羊往往還都有伴，整個河灘上白茫茫好多羊群，放羊的人大可以攢成堆聊聊天。孩子們則可以嬉戲玩耍，只要過一會兒看看羊群是否跑到了莊稼地。放羊要是也算干活的話，那無疑是寺上最快活的一種勞動了。

李炮偶爾也和其他的孩子們一起放羊。而大部分時間都是一個人去，自得其樂。李炮總是能找到各種各樣的樂事，即便是跑到田埂上看螞蟻也能看大半天。其他的，比如在河里的石頭下面捉螃蟹，在草叢里逮螞蚱，在花叢里捉蝴蝶，都實在是些好玩的，李炮玩起來，的確會有些流連忘返的。

這天李炮突發奇想，把兩根大針綁在一根筷子較細的一端，把另一端用刀削平，再找一根橡皮筋，就制作出一副獨特的弓箭。李炮把羊群丟在河灘上，就跑到河水淺的地方，用筷子去射那種叫沙趴的小魚。到準備回家時，李炮已經捉了七八條小魚了，心里樂得不得了。李炮趕著羊，到了寨門下面的楊樹林的邊緣時，看到不遠處不知誰家伐了兩棵楊樹，一些枝葉堆在一邊。羊群早看見了，徑直奔了過去，吃起了那些平常根本夠不著的楊樹葉子。李炮眼看到家了，惦記著趕快把捉到的沙趴放到罐頭瓶里，就丟下羊，上了寨門，跑回家了。等李炮忙活了好一會，這才想起來去趕羊回來，就慌忙跑下寨門。羊吃了一陣，也沒有新鮮感了，本來也就吃飽了，就很順從地往家走。李炮突然像是意識到了什么，伸著指頭去數羊。數完了，覺得難以置信，就又數了一遍，這下才確定：多了一只羊。

李炮回到家里，慌里慌張地把這事兒告訴了母親，母親正在做晚飯，還以為李炮在撒謊，沒有在意。李炮急了，把母親拉出來。讓她看。母親一出來，一眼就看見了一只陌生的羊，那只羊顯得有點瘦，毛色有些發黃。母親一副奇怪的表情，說：“咦。真是哩，誰家的羊跑丟了?”

母親就走過去，抓住了那只羊的脖圈，找繩子把它拴在了大門口。一拴起來，那只羊就咩咩叫起來，有人從門口走過，就搭話問“是咋回事”，母親聽見了就說：“不知誰家的羊跑丟了，跟俺家的羊群回來了。”

直到天很晚了，母親涮了碗，喂了豬，收拾了家務，才把那只羊牽到西屋的羊圈里。到第二天傍晚，大槐村的一個男人提著一兜點心摸到了李炮家，說羊是他家的，跑丟了，都找了一天一夜嘞，沒想到跑這么遠。來人還給父親遞煙，很是客氣。母親堅持不收人家的點心，來人也很倔，說什么也不愿拿走。后來來人把點心留下，把羊牽走了。

李炮看著來人留下的點心，覺得很有成就感，仿佛是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李炮吃著點心的時候，覺得十分的甜美，有種從未有過的味道。這種愉悅直到第二天下午去放羊時還未消褪。李炮還有著前一天晚上延伸下來的喜氣，把羊趕到河灘上，禁不住跳了兩跳，還在草地上來了一個側翻，打了個“馬車轱轆”。

沒有多久，天氣卻陰了，一副要下雨的樣子。有幾個老人有經驗，就趕著羊群往家里走，還抽著鞭子，喊著：“要下雨了，要下雨了。”

李炮半信半疑，李炮想起姥姥教給他的云彩歌：“云彩東，刮場風。云彩南，水漣漣。云彩北，蓋嚴墨。云彩西，官爺老母披蓑衣。”李炮抬頭看天，根本就沒有什么分明的云團，而是灰蒙蒙的一片，無邊無際的樣子。李炮不知道接下來會刮一場風還是下一場雨。

但李炮還是趕著羊群回家，其實也是羊自己往家的方向走了。剛到寨門那里，雨就下來了。奇怪的是，雨卻不是嘩嘩的一片，而像是誰在天上用巨大的盆子潑水。大致從寨門的青石板的中間為界，只有一邊下了雨，羊群全部落在了雨里，而李炮，卻只有右半邊身體被淋著了。李炮往一邊一躲，就躲過了雨帶。更奇怪的是，有很多粉紅的桃花裹挾在雨里也落了下來。羊雪白的身上落了不少，一下子就像是新娘子一樣被打扮了一番。羊抖擻一下，把雨水和桃花都甩開來。李炮的身上也落了幾瓣桃花，還有一瓣貼在臉上。李炮搖了搖頭，那瓣桃花還貼在那里，只是稍微滑動了些，癢癢的。

桃花癬

寨門下面的那棵毛桃樹也開花了。李炮是趕著羊群下寨門時發現的，眼前似乎一下子明亮了起來。李炮下意識地摸摸頭上的一個疤痕，想起了姥姥經常嘮叨的他頭磕在那棵毛桃樹下的石頭上的事。

這棵毛桃樹是單大軍家的，單大軍的父親單文濤是個小偷，半年前持刀搶劫，從一個老頭身上搶到了一塊二毛錢，卻被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單大軍的父親一進監獄，單大軍的母親很快就不見了，單大軍和他弟弟單二軍，還有家里的這一大攤子，全都留給單文濤年邁的母親。單大軍和單二軍就成了有娘生沒娘養的孩子，整天鼻涕兮兮的。沒有穿過像樣的衣服。他們家的這棵毛桃樹自然也成了沒人照管的果樹，一掛了果，桃尖剛泛了紅，就被人摘光了。單大軍和單二軍還小，管不了，而單大軍的奶奶又太老。只能是看著空空的毛桃樹坐在寨門的青石板上罵娘。

姥姥經常說：“還記得那棵毛桃樹嗎?你頭上的疤瘌就是在那樹底下磕出來的。”這件事情李炮是一點印象都沒有了，那時候的確太小，四五歲的樣子，李炮懷疑甚至還要小。但是說來說去，李炮的腦子里似乎真的就有了那么點印象，而且什么細節都能在腦海中浮現出來了。據說，李炮那天跟著姥姥在寨門那里玩，姥姥和人在青石板上嘮嗑，李炮玩著玩著就跑到了那棵毛桃樹下，扳著低矮的樹杈吊起了腿，腳盤住樹杈，想爬上去。李炮后來手就沒勁了，一松，一頭栽了下來。姥姥無意間一扭臉，恰好瞥見這一幕，慌忙跑了過來。姥姥說：“我一瞅，頭磕了個窟窿，直冒血。可是這孩兒哭都不哭一聲。”李炮知道姥姥急忙把自己抱了起來，一手捂住頭上的窟窿，一邊流著淚一邊向后村的周大夫家里跑去。李炮聽得實在是耳熟能詳了，李炮覺得姥姥當時的那模樣真是歷歷在目，其實李炮卻是茫然的一片。

關于毛桃樹，李炮有著另外的深刻記憶：一到毛桃開花的時候，李炮的臉蛋就會長癬，粼粼地起皮，還發癢，姥姥說是“桃花癬”。今年果然也沒有躲過，李炮看到那棵毛桃樹開花后的第四天，臉就開始癢起來，李炮知道不能撓，可是實在是難受，就照著臉捶了幾下。好容易熬到放學，李炮沖回家里，一照鏡子，就看見那令人生厭的桃花癬了。李炮邊叫著“媽”邊跑出屋子，看到了姥姥從西屋出來，就指著臉說：“姥姥，我又長桃花癬了。”

姥姥就還是那一番老套的叮囑，忽然又說：“你等著，剛才雞子下了個雞蛋……”

姥姥說著，走向雞窩，不一會，就拿著一個雞蛋走了回來。這個方法也是李炮知道的：每年一長桃花癬。姥姥總是會拿一個剛下的熱雞蛋讓李炮擦臉，說是擦擦就會好了。李炮接過雞蛋，放在眼前對著天空看，然后在發癢的地方擦了擦，李炮似乎覺得真的不那么癢了。

晚上李炮做夢，夢見了自己和一窩雞蛋睡在一起，陽光暖暖的，天空藍藍的，還有著羊群咩咩的叫聲。雞蛋仿佛很大很大，而且還在生長。長著長著就開了花，像桃花，也像梨花，還像杏花。

一覺醒來，滿屋子的清新空氣，李炮舒服地呼吸了一下，這才發覺了空氣里的異樣：外面有著嘈嘈雜雜的聲音。李炮翻身下床，穿了衣服，在桐樹下撒了一泡尿。揉著眼睛出了大門。村長家門口聚著一群人，有個女人在罵著，李炮后來就聽出來，是馮月在罵何杰的母親。李炮湊了過去，不知其然其所以然地看著。也有人是剛過來，迫不及待地打聽，就有人聲情并茂地說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大概還是先前何杰的母親疑神疑鬼的，非說馮月和何杰的父親不干不凈，說馮月勾引她家男人。昨天晚上，何杰的父親很晚還沒回來，何杰的母親等不上，起了疑心，就跑到馮月家里去看。馮月家沒有院墻，也沒有喂狗。何杰的母親輕易就來到了馮月家的窗下，聽了好久，卻只聽見了很重的鼾聲。正在何杰的母親猶豫不決的時候，卻鬼使神差地碰倒了窗戶下堆著的酒瓶，酒瓶嘩啦啦就散開了，亂滾了一地。馮月驚醒了，以為是有賊了，就叫丈夫劉保國。劉保國披著衣服，拿了鐵锨跑了出來，何杰的母親才愣過神來，慌忙跑去。劉保國就去追，追到村長家門口。發現是何杰的母親，就罵罵咧咧地回去了。馮月聽丈夫一說，又想起了之前的過節，氣不打一處來，輾轉到天亮，就跑來討說法了。何杰的父親攤上這事，不知如何是好，又覺得當村長的自己沒面子，干脆就不露面。

馮月卻越說越覺得氣憤，越罵越兇，唾沫星子都飛了起來，又蹦又跳的。馮月的臉上有兩團紅暈，襯著白白的臉，卻也像是開著兩瓣桃花。李炮想到這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臉蛋似乎已經光滑了，桃花癬快要消失了。

魚網

范春曉調到上地小學后，專門教五年級的語文課，李炮正好趕上。范老師是從師范畢業的，普通話很好聽，像是廣播一樣。范老師一上課，班上就靜悄悄的。李炮一度在下面模仿范老師說話，范老師說一句，李炮在下面跟一句，只是不出聲，只有一個嘴形。

有一次跟陳重慶去打魚，李炮無意間就說了一句話，用的就是范老師說的那樣的普通話。陳重慶聽了一愣，皮笑肉不笑地說：“喲嘿，炮彈兒，牛氣啊，會拽普通話嘞。”

李炮話一出口就也意識到了，覺得怪不好意思，聽陳重慶這么一說，臉唰一下就紅了。李炮就慌亂地說：“俺學校來了個范老師。”

陳重慶說：“俺學校還來了個湯老師呢。”

李炮就嘿嘿笑，說：“不是，俺學校來了個新老師，姓范，普通話說得可好聽呢。”

陳重慶有些不屑，擺弄著手里的漁網說：“會說普通話有啥了不起，俺學校的賈老師才牛逼，把杜老師的門都踢爛了。”

陳重慶所說的賈老師的事，李炮是聽說過的。杜老師有天下午放學后，叫一個女生去他的那間兼作廚房和臥室的辦公室，說是什么作業怎么怎么了。跟杜老師吵過架的賈老師就偷偷跑到杜老師的窗戶下，忽然聽到女生叫道：“啊!出來了。”賈老師就慌忙跑去喊校長，校長已經回家了，就去找教導主任。教導主任帶著幾個老師就風風火火趕到了杜老師的門口，教導主任很老練地把右手抬到齊耳的地方，示意大家安靜。教導主任把耳朵貼到門上，恰好聽到女生說：“還是擦擦吧，別弄臟了。”杜老師說：“沒事兒，你過來吧。”教導主任果斷地做了個手勢，賈老師就沖上去，一腳踹開了門。其實門是虛掩著的，賈老師用勁太大，站立不穩，竟然跌跌撞撞沖進了屋里，其他的人也緊跟著涌了進去，嚇得正拿著抹布擦著火爐壁上的湯漬的女生尖叫起來，坐在辦公桌前的杜老師也愣在那里，目瞪口呆的。原來杜老師在給女生講作業的時候，爐子上煮著的稀飯溢了出來，女生先發現就驚叫起來，杜老師趕快沖過來，把鍋蓋揭了，趕快用勺子攪了攪，又把爐子的通風口堵上，女生趕忙用爐渣把流到地上的湯水墊上，拿笤帚清理好了，然后就又找抹布要擦爐子。杜老師不讓她去忙活，沒勸住，見她很熱心，也很熟練地做這些，就自己坐在辦公桌前，由她去忙活了。誰知道女生剛擦了幾下，賈老師他們就踢門涌進來了。這事后來不知道怎么就傳開了，都笑哈哈地說賈老師勁真大，一腳就把門踢爛了。

那賈老師只能說是可笑的，又有什么牛逼呢?李炮想。李炮還是覺得范春曉老師牛逼，李炮還想到了那首詩：“春眠不覺曉，處處聞啼鳥。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李炮輕聲嘟囔著，不覺出了聲。

陳重慶笑嘻嘻地說：“夏眠不得了。處處蚊子咬。夜來巴掌聲，打死有多少?”

李炮聽了也覺得好玩，嘿嘿笑了起來。

陳重慶把網拉回。網上掛著的幾只小鯉魚和鰱條，身體一弓一弓的，想要逃脫。陳重慶嫻熟地把網收攏，把魚摘下來，見李炮已經把扎在水邊上的魚皮袋的口撐開了，就順手扔了進來。陳重慶又埋頭去摘魚網上的水草和雜物，收拾著魚網。李炮則把手伸進魚皮袋里，逗弄著那幾條小魚。

陳重慶收拾好魚網，又開始撒網了。陳重慶右手拎著魚網，別到左腰里去，做出要撒出的樣子，身體和胳膊來回擺動了幾下，趁著那慣性，唰地把網撒了出去。魚網在空中張開類似橢圓的形狀，像眼睛一樣，網住了西山頭上的夕陽，又落下去。網住水，沉在水里。

“重慶。”有人喊了一聲。李炮抬頭看，是劉娟來了。劉娟逆在夕光里，從壩坡上下來，身影顯得很高大，很美麗，襯得一路的小草都暗淡下去。

啞巴

五年級的一次大聯賽，全鄉的小學都派學生參加，考場設在上地小學。等李炮他們打掃完教室衛生，教室的門上已經貼上了考生名單，工作人員開始到教室粘貼考號。李炮和方舟就去找他們的考場。李炮在名單上看到一個名字：戚丹。李炮笑呵呵地指給方舟看，方舟看了，不明白李炮的意思，一副不解的表情。李炮這才意識到，方舟可能不太懂寺上的方言，就提示說：“戚丹，戚丹，氣蛋。”

方舟這才明白了，也笑了，說：“哈哈，這名字。”

但是不管怎么說，這個名字還是給李炮留下了很特別的印象，大聯賽之后，這或許就是這次考試留給李炮最深的記憶了。當然，那時候，李炮是不會想到，他進入中學后就跟她成了同班同學。李炮當然也不懂什么緣分，什么七七八八的。李炮只是覺得這名字很不平常，不像什么“蔡桂花”“金彩云”之類的，不小心就會碰到很多“桂花”“彩云”。

大聯賽之后不久，就是秋收了。秋收時候是要放秋假的，雖說沒有收麥時候那么緊急，卻也是要緊忙慢趕。天氣是不等人的。活干完了，人可以等天，等著墑適宜，等著時節合適。

秋天的田野到處都彌漫著成熟的氣息，有一股子糧食的香甜味。可是對于李炮他們這幫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孩子來說，這田野，這土地，這氣息，卻是他們再熟悉不過的了。他們熟悉得見慣不怪，無動于衷。掰玉米這樣的農活，像李炮，是可以摻乎進來的。這對于李炮而言，無疑是有著很大的吸引力的。但是李炮還是沒長性，掰了一陣子玉米，就煩了，就去擺弄秫秫鏟，想砍倒一棵玉米稈。父親看見了就喝斥他，怕他砍到了腿腳。李炮只好放下秫秫鏟，跑到田埂上去玩了。

出了玉米地，到了田埂上，李炮看到了鄰近地里的同學或是玩伴，就瘋跑過去。幾個人追逐打鬧，一會又去捉蟋蟀，一會又去找沒有結玉米的“啞巴稈”吃，一會又玩起了游戲。孩子們的游戲似乎遍地都是，快樂也是。玩著玩著，天就黑了下來，就有篝火點起來。再玩著玩著，玉米都被掰完了，玉米稈也被砍倒了。再玩些時候，田野就空了，那些莊稼都被清理回去了，田野里堆上了一堆一堆的牛屎糞。接下來，土地就被犁開，又一茬的莊稼種進去，又一個季節的等待就開始了，而李炮他們的秋假就結束了。

假期結束了，而孩子們的游戲卻不會消失。在寺上，只要有風一樣的孩子們的角落，就會有孩子們的游戲。尤其是寺上在村長的倡議和努力之下，裝上了路燈，更是給了孩子們廣闊的時空。晚飯后，以路燈為據點，大人們攢成堆聊天，孩子們則一起玩各種各樣的游戲。整個秋收后的寺上，顯得特別的安寧祥和，洋溢著一種幸福的氣息。

蔡松林的小女兒還不會走路，小臉蛋白嫩嫩的，胖乎乎的，頗招人喜愛，誰見了都想抱一下。而她似乎對別人的懷抱不大感興趣，眼睛總是緊追著跑來跑去的孩子們，看他們的熱鬧。

李炮他們在砸毽。一幫孩子分成了兩伙，一伙的人分成兩組，相隔八九米站著，另一伙的人一字排開站在兩組人的中間。站在中間的人要試圖接住對方砸過來的毽子。要是被砸到了而沒有接住，就得站到一邊去，等著別人去救。誰要是接住了毽子，就要從頭頂拋向背后的那一組，他們接到了。就可以繼續用毽子來砸中間的人，要沒有接到，被罰下去的人就算是被救活了，可以上場了。周南拿著毽子之后，狡猾地做了個假動作，中間的人有躲的有接的，全都上了當。周南趁機把毽子砸了過去，這兇險的一招卻不料被路過的啞巴破壞了。啞巴一伸手，就把毽子抓在手中，咿咿呀呀喊著，一副得意模樣，又像是要隨時砸出來。

李炮想起去鬧蔡松林的洞房的事情，就懷恨啞巴，李炮撿了個小石子砸了啞巴一下。啞巴扭過來，圓睜著眼，對李炮呲牙咧嘴。李炮就像啞巴那樣，把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團了起來，團成了一個圓圈，右手的拇指伸到圓圈里，沖著啞巴抽插。啞巴惱怒了，彎腰撿一塊石頭，做出要扔過來的樣子，李炮這邊的孩子們嘩嘩啦啦跑開了。孩子們從街道里跑過，像是刮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