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來到臺北施明德家中
走進臺北市中心一條窄窄的弄堂,兩邊高樓夾峙,使弄堂更顯得細小。就在這條普普通通的弄堂盡頭,住著威震臺灣的百萬紅衫軍總指揮施明德先生。
我對施先生心儀已久,無緣得見,何況他又正在病中。2007年12月19日那天上午,在臺北采訪了紅衫軍副總指揮、前臺灣“立法委員”簡錫堦先生,談畢,試探著能否聯絡施先生,因為他與施明德先生過從甚密。簡先生當即撥通施主席(施明德是民進黨前任主席,他的朋友們都習慣于稱他施主席)的手機。沒想到,施先生非常爽快,一口答應,當即約定下午到他家拜訪。
摁響了門鈴,一位身穿黑色T恤、胸前印著白色倒扁圖案的女子前來開門。進屋之后,施明德先生便迎了上來。六十六歲的他黑發中夾雜些許白發,看上去氣色不錯。
我注意到他家大客廳的墻上掛著一個鏡框,里面只有一個字——在“囗”之中寫著“施”。施先生說,這是一個自創的漢字,他定下這個字的發音,念“是”。

我問他自創這個字的含義。他說,即施明德自囚之意——“施”被囚于“囗”中。
他為什么把自己囚禁于家中呢?那是2006年8月12日起,施明德在臺灣發起百萬人民倒扁運動,要求臺灣領導人陳水扁應為其親信及家人相關的諸多弊案負責,并主動下臺。由于參加者一律穿紅衫,被人稱之為“百萬紅衫軍”。2006年12月7日,“國務機要費”案進入司法程序,紅衫軍總部希望民眾暫時回歸正常生活,施明德基于對人民的承諾“陳水扁不下臺,決不停止抗爭”,宣布自囚。直至2007年4月1日,施明德結束自囚,為二次倒扁做準備。
施明德非常豁達,又非常健談。他就他的經歷、臺灣的政治以及紅衫軍運動,一口氣談了兩個多小時……
紅衫軍運動始末
我請施明德先生談談他是怎樣發動紅衫軍運動的。
施明德回答說:“其實我并不是第一個站出來的人。在我之前,國民黨的‘立法委員’邱毅號召過民眾上街頭,親民黨也嘗試過,他們都沒有成功。我不得已站了出來,上百萬人響應,形成了紅衫軍運動。當年,蔣介石在臺灣閱兵,也從來沒有這么多人。他那六十萬大軍,是分散在臺灣各地的。即便全部集中起來檢閱,也沒有這么多呀。何況我不是政府在發動,又不是一個有組織的政黨,只是個人登高一呼,就有一百多萬人自愿每人捐一百元錢,形成了波瀾壯闊的紅衫軍運動。這樣的運動,社會學者列為研究的課題,一些教授、博士已經著手研究。紅衫軍運動的廣度與深度,是事先所沒有想到的。在運動開始,我用臺語發表講話。很快就有人提醒我,我的演講并不是只講給臺下的人聽,而要通過媒體的轉播,有幾億人在聽,很多人聽不懂臺語,所以我后來都是用國語發表講話。”
施明德話鋒一轉,說道:“其實,我在領導紅衫軍運動的時候,內心是痛苦的。因為在反對兩蔣的時候,我理所當然。而紅衫軍運動所反對的,是我自己曾經領導過的黨。盡管我在2001年離開民進黨,但是我畢竟擔任過民進黨的主席。但是,我超越了自我,超越了民進黨,也超越了臺灣。”

他回憶說:“對于我來說,2006年確實很痛苦。我看到陳水扁的太太這么貪,看到他的女婿這么胡作非為,我真的很看不起他。你大錢都拿了,為什么連這點小錢也要貪?以前,陳水扁見到我很客氣。就連2006年1月15日我的六十五歲生日,他還問我的助理,生日那天會不會邀請他。后來,當媒體接連揭發陳水扁的貪腐,我看不下去了,我掙脫了革命溫情主義,寫了一封信給陳水扁,對他進行批評。兩天之后,《中國時報》在頭版全文刊登了我的這封信。我公開站出來批評陳水扁。從此,開始了紅衫軍運動。”
施明德說起他是怎樣出任紅衫軍的總指揮的:“我不是現任的民進黨主席,我也不是現任的‘總統’,我沒有法定的權力。我是靠我的影響力,組織起百萬紅衫軍。有人嘲笑紅衫軍是‘烏合之眾’,這正是表明了紅衫軍是群眾自發、自愿的組織。紅衫軍實行總指揮制。直到最后一刻,我才同意自己出任總指揮。我曾經考慮請別人擔任總指揮,因為我的健康狀況不允許我去擔負如此繁重的工作。但是大家一致公推,我只好接受了。”
施明德特別強調了權力與影響力的區別。他說:“權力很容易使人墮落。權力的揮霍與濫用,就導致貪腐。人家問我,你怎么領導百萬紅衫軍?我說,我沒有權力,我用的是我的影響力。權力是有限的,影響力是無限的。”
施明德說:“我是不得不走上街頭的。其實,即使是像美國那樣的民主國家,也會爆發街頭抗爭。比如,1963年,美國黑人領袖馬丁·路德·金為了維護黑人的人權,帶領二十萬群眾走上首都華盛頓的街頭。在英國,在其他國家,也發生類似的群眾抗爭運動。所以紅衫軍運動不是孤立的歷史現象。”
他指出:對于陳水扁這樣的當權者,民眾是心存懷疑的。權力如果沒有受到制約,沒有受到監督,就會走向腐敗。
他又說,“同黨未必是同志。我當過民進黨的黨主席,對于他們我都很清楚。我敢于站出來,揭發他們的貪腐,這當然是需要勇氣的。陳水扁你執政沒有經驗,你無能,我還可以幫助你。可是,你置清廉于不顧,我怎么還能忍耐下去?起初我表示沉默,但是沉默的時間是有限的。沉默就是背叛。如果我沉默下去,在我生命結束的時候,就無法畫上一個完美的句點。我必須在關鍵時刻堅持原則。我不追求官位,不追求權力。但是不能昧著良心容忍腐敗。我站出來,反對貪腐,以致后來紅衫軍運動風起云涌。”

施明德對我強調說,在紅衫軍運動的整個過程中,他所堅持的原則,就是和平非暴力。他說:“在那段時間,多少人對我說,占領‘總統’府。對于我來說,那是輕而易舉的事情。當百萬人包圍‘總統’府的時候,就連守衛那里的憲兵也表示對于紅衫軍的支持,那時候抓陳水扁易如反掌,我也曾心動過。但是,非暴力的理念支持著我。陳水扁現在吹牛說,他當時不怕。他怎么會不怕呢?當時,他把兒子、女兒、孫子統統送到國外去,就是害怕紅衫軍嘛。我堅持對民主體制的忠誠,我不會突破那最后的一道防線。我對那些勸我占領‘總統’府的人說,紅衫軍運動既然是和平非暴力的,我不能因為我力量大——上百萬人——就去施用暴力。群眾起來倒扁,就是因為陳水扁墮落了,陳水扁迷戀權力,用權力換取個人的私利。”
施明德說,按照“叢林法則”,拳頭的威力是最大的。“雖然我擁有那么大的拳頭,我卻不能訴諸暴力。不然,我跟陳水扁還有什么區別?你看看,當時從空中拍攝的照片,百萬紅衫軍把陳水扁的玉山官邸團團圍住,紅色是那么鮮艷,這就是人民的力量。”
施明德以為,紅衫軍的成功,最主要的因素是人民。“我一開始就提出,以‘一百萬人捐一百元’開展這個運動,因為這是一場群眾運動,沒有廣大群眾的積極參與是無法進行的。廣大人民自覺自愿參與紅衫軍運動,表達自己的反貪腐訴求,顯示了人民的強大力量,這是成功的關鍵。”

施明德提到了那難忘的一幕:2006年9月9日,百萬紅衫軍第一次聚集在臺北凱達格蘭大道,忽然間,大雨傾盆而下。“我當時坐在地上,我沒有穿雨衣。雨越來越大,工作人員開始給大家發雨衣,我不穿。在大雨之中,我站起來,走上臺,群眾都看著我,打算離開隊伍躲雨的群眾都一個個回到原位,坐了下來。迎著風雨,巋然不動。如果當時群眾在大雨中潰散,就會影響士氣。經過這一場大雨的考驗,紅衫軍成了鋼鐵隊伍。可以說,那場大雨是對紅衫軍的洗禮。”
施明德是一個充滿幽默感的人。他回憶說:“很多人問我,當時為什么不穿雨衣?我說,像我這樣坐過二十五年大牢的人,還怕什么?日曬雨淋,風吹雨打,算什么?我是‘土雞’,不是那種嬌生慣養的‘飼料雞’。”

說罷,施明德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
我告訴他:那時候我在上海,天天看臺灣電視新聞,天天看到你率領紅衫軍在街頭抗爭。最使我感動的是,面對在風雨中巋然不動的百萬紅衫軍,你跪了下來,那一瞬間我的心震顫了!
施明德對此回憶說:“當時,我是準備說些話的,表示對于廣大人民的感謝。可是,我什么話都說不出來。在當時,任何語言都不足以表達我內心的激情。在風雨之中,那么多的群眾加入紅衫軍的隊伍,情緒是那么高亢。我被深深感動。我只能感謝上蒼。我堅信,公民的意識,公民的力量,一定能夠戰勝貪腐的陳水扁當局。在這一剎那,我跪了下來,我淚灑現場,很多人也淚灑現場。”
紅衫軍運動在華人世界中是空前的。施明德指出:“我不讓族群對立、統獨對立再污染臺灣。在紅衫軍運動中,我堅決不讓黨旗進來。我不允許把藍綠之爭、黨派之爭帶到紅衫軍里來。我以為,紅衫軍要有最大的寬容度,只要你贊成反貪腐,贊成倒扁,你就可以進紅衫軍。所以紅衫軍是最大最廣的人權運動。就紅衫軍而言,心中已經沒有黨派,只有是非。紅衫軍是超越黨派的組織,所以紅衫軍團結了最大多數的人民。正因為這樣紅衫軍具有最大的包容度,所以創造了臺灣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群眾運動。”
施明德回顧紅衫軍運動,認為意義有四:
第一是在臺灣開啟了一個反貪腐的時代。百萬紅衫軍上街反貪腐,不光是給陳水扁嚴重的警告,今后不論是誰當“總統”,誰當“部長”,都得考慮,一旦貪腐,將會激起強烈的民憤。今后,哪個官太太,還敢像吳淑珍那樣穿金戴銀,招搖過市?這場運動使反貪腐在臺灣成為“主流價值”。
第二是證明了在臺灣有強大的民眾力量。以前有人以為,臺灣人經濟富裕了,精神墮落了,只關心個人發財,對社會事務、公共事務不關心。紅衫軍運動表明,臺灣人民沒有墮落,沒有不關心社會、不關心政治。百萬人冒著風雨,冒著烈日,主動上街反貪腐,就是最有力的證明。
第三是證明了臺灣人的公民素質是高的。百萬紅衫軍雖說來自四面八方,但誰都遵守紀律,遵守和平非暴力的原則。群眾運動是很容易失控的,在法國、在南非,都有過這樣的事例。但是,在臺灣,我們的紅衫軍運動,從頭至尾沒有流過一滴血,這清楚顯示了臺灣人民的政治素質。

第四是華人世界共同經歷了這場盛大的斗爭。不論是中國內地、香港、澳門,還是泰國、新加坡、馬來西亞、美國,那么多華人都關注、參與這場歷史盛會,對臺灣人民的反貪腐運動給予了強有力的支持。正因為這樣,紅衫軍運動的意義,并不局限于臺灣。紅衫軍運動在華人世界產生了強大的向心力、凝聚力,大家團結一致反貪腐。
我問起一個有趣的問題:把大拇指朝下,這個已經成為臺灣家喻戶曉的倒扁“招牌動作”,其“發明人”究竟是誰?
施明德立即很干脆地答復:“是我!”說罷,又發出一陣哈哈大笑。
這個“招牌動作”,不僅動作鮮明,而且畫成圖案,正好是一個朝下的“扁”字——這個圖案也就成了紅衫軍的標志。
我說,當時我在電視中還看到一個臺中的婦女,理了個“倒扁頭”——把后腦勺的頭發剪成倒扁圖案。
施明德大笑道,群眾的創造力真是非常豐富。
坐過二十五年大牢
施明德對我說,他曾兩度被捕,坐過長達二十五年的監牢,直至1990年5月20日才結束漫長的囚徒生活。他說,那四分之一世紀時間的囚禁,是被囚的,而這次則是自囚。說罷,他開朗地大笑起來。
施明德1941年1月15日出生于高雄市鹽埕區一個醫生家庭。父親施闊口篤信天主教,在高雄開設“慈德堂漢醫診所”,是高雄市知名中醫。施家有五個兒子,施明德排行第四。施明德曾經就讀于陸軍炮兵學院。畢業后在小金門任炮兵監測官。
施明德早年極度不滿國民黨的專制統治。他至今并不諱言,當年他強烈主張臺灣應當脫離國民黨“政府”的統治宣布獨立。1959年,十八歲的他發起成立“臺灣獨立聯盟”。1962年,施明德在高雄密謀發動兵變,“臺灣獨立聯盟”的一位成員向當局自首,致使施明德被捕并被判無期徒刑。獄中他遭受了嚴刑拷打,滿口牙齒都被打掉,脊椎也遭受重創。

1975年蔣介石去世,政治犯大減刑,施明德于1977年得以出獄。施明德重獲自由之后,仍從事“臺獨”活動,擔任臺獨派機關刊物美麗島雜志社總經理。1979年12月10日,國民黨當局鎮壓《美麗島》雜志。當時,呂秀蓮(今臺灣“副總統”)、陳菊(今高雄市市長)在底樓被捕,而施明德從二樓逃跑。施明德請一位牙醫朋友為他“整容”,仍無法逃脫警察的追捕。逃亡二十六天之后被捕,又被判處無期徒刑。直到李登輝就任“總統”后,頒布“美麗島事件的判決無效”,施明德于1990年5月20日獲特赦出獄。
施明德告訴我,當年在監獄中,曾經四年半沒有見過陽光,沒有見過星星月亮,雙腳沒有沾過泥土,完全沒有放風。他的皮膚由于見不到紫外線變得不正常的雪白。他笑道:“那時候我是被放在冰箱里‘保鮮’!”
施明德說,你下定決心,用絕食表達你的抗議,你的反抗就不那么痛苦。他說:“我在獄中,堅持絕食長達四年零七個月。2007年2月,我到美國進行體檢,當護士把橡皮管從我的鼻子里插進去的時候非常驚訝,因為我沒有強烈的反應。如果是一般的人,會感到極度不適。那是因為我在獄中絕食,他們天天用鼻飼給我灌食品,我被插管插了三千多次了,早就‘習慣’了。”
施明德對我說,能夠堅持絕食那么久,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我有堅定的信念。這樣,我就斷掉了想吃的念頭,就如同把食欲水龍頭一樣關掉了。獄方想盡辦法引誘我,每天送菜來,牢房里充滿菜的香味。結果還是原封不動端回去。他們又在我的牢房里貼上各種菜肴的畫片,什么扣肉呀、西餐呀,還不斷換這些畫片。當時,我由于長期絕食,肚子已經沒有饑餓的感覺,所以這些引誘的辦法都沒有奏效。
施明德還說,在我絕食的過程中,許多醫學觀念被打破:比如,醫生認為,人一旦不吃東西,血糖就會降低,就會產生饑餓的感覺。我沒有饑餓的感覺。又說血糖降低后,人會昏迷。我堅持絕食那么久,從來沒有昏迷。我的神志一直很清楚。我可以慢慢地站起來,一步步很緩慢地走過去。我一直非常清醒。我長期絕食,頭發掉了許多。那時候,要用放大鏡看報紙。有人說,長期絕食會產生嚴重的后遺癥,特別是對肝臟會有嚴重影響。當時,我為了自己的信念,什么都不顧了。今年我六十五歲,很多人都說我不像長期坐過牢的人,更不像長期絕食的人,如今我看報紙,不用戴老花眼鏡,我的頭發也黑油油的。但是,我的肝確實出了毛病。

我問起他的身體狀況,他坦然答道,人總是會生病的。“我是在2006年7月才查出肝癌的,腫瘤零點七厘米大。遵照醫生的意見,用激光燒掉腫瘤。一個月后——2006年8月12日,我就走上了凱達格蘭大道。在那里,風餐露宿三個多月。”
我說,臺灣多風雨。在紅衫軍運動發動遭遇大風大雨,你又患肝癌,我們都為你的身體擔心。
施明德笑道:“一個人在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就是最好的養生之道,是一種心理上的滿足。”
思想的轉型:和解
在臺灣,施明德是一個傳奇式的政治人物。他敢怒敢言,有超人的毅力,面對命運大起大伏,他處之泰然。在我看來,施明德最大的感人之處,在于愿意不斷修改自己的政治主張,朝著順應歷史潮流的方向奮擊,因此他的思想總是能夠走在時代的前列。
由于為主張“臺獨”而坐牢二十五年,施明德無可爭辯地成為“臺獨”的“神主牌”式的人物。1993年11月,施明德擔任民進黨主席,并于1994年5月蟬聯民進黨第六屆黨主席。

然而,就在施明德擔任民進黨主席的時候,他作出了令民進黨內那些死硬的“臺獨”派非常驚訝的決策:開啟了民進黨的轉型工程!
什么是施明德的“轉型工程”呢?那是因為施明德已經意識到“臺獨”主張遭到島內大多數民眾的反對,便開始淡化民進黨的“臺獨”訴求。1995年9月,施明德提出“民進黨執政后,不必也不會宣布臺灣獨立”以及“政黨大和解”的主張。
就在這時,發生了“咖啡館事件”。那是在1995年年底,施明德居然與藍營的新黨領導人在咖啡館會談,談論藍綠如何“大和解”。這一消息立即被臺灣媒體廣為傳播,施明德也因此受到民進黨內“臺獨”“基體教義派”的猛烈攻擊。
1996年3月,施明德因民進黨在“總統”選舉中大敗而辭去黨主席。2000年11月14日,施明德又因不滿陳水扁上臺后的獨裁專制,正式宣布退出民進黨。
我問施明德,為什么在第二次出獄之后,思想會有那么大的轉型?
施明德說,那是長期的牢獄使他悟明一個道理。他回憶起那歷史性的時刻:“1990年5月21日,我坐牢出來。我是在下午2點多出來。一出來,在大門口,那么多記者圍著我,我被關押了二十五年半,問我的感想。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忍耐是不夠的,必須寬恕。因為光是忍耐,只能使你活下來,活得很痛苦。只有寬恕,才能活得坦蕩蕩。”
接著,施明德說:“正因為這樣,1995年我擔任民進黨主席的時候,正是基于寬恕的理念,我帶領全黨走向大和解的時代,主張社會大聯合。但是,受到民進黨內保守勢力的激烈反對。我說,在當年,我受到蹂躪,受到咒罵,我的手怎能向對方伸得出去?怎么能談論和解?如今,戒嚴的時代過去了,社會面臨著重建,社會需要進步,民心需要修復,受傷的心靈需要撫慰,我們應當提倡和解。”
談到這里,施明德特別提到了曼德拉。他說:“我們應當學習南非的曼德拉,他坐牢比我多一年,他被白人政權關押那么多年,出獄之后卻主張黑白聯合。他的主張受到他的戰友們的激烈反對,有人甚至要暗殺他。薩達特,主張和解,結果被暗殺。拉賓,主張巴以和解,也被暗殺。在臺灣,還沒有出現對政治人物的暗殺,最多是遭到辱罵。二十五年的監禁對于我來說,都算不了什么,罵幾句又算什么?”

這時,施明德提到了謝長廷在最近競選“總統”時提出的“和解共生”。他尖銳地指出,謝長廷的“和解共生”,不是政治理念,是選舉的政治操作,是為了選舉才講這些話。我在“立法院”的時候,跟新黨一起喝咖啡,主張和解,那時候謝長廷并沒有跟我站在一起。現在要選“總統”了,把我當年的政治主張改頭換面,講起“和解共生”,那不是為了選舉又是為了什么?
抹黑抹紅及兩岸關系
臺灣《聯合報》出版了《百萬紅潮》一書,詳細記錄了紅衫軍運動。
紅衫軍運動產生了廣泛的影響,臺灣政壇某些陰暗的角落從來沒有停止過對施明德的攻擊。這些惡毒的攻擊,無非是將其抹紅或者是抹黑。
世界上無奇不有。施明德說:“有人傳說,我發動這場紅衫軍運動的時候,去過泰國,在那里跟中共干部進行秘密接頭。”
施明德駁斥道,這純屬無稽之談。
施明德說:“我在‘立法院’的‘外交委員會’工作時,曾經到過七十多個國家。在東南亞國家之中,我確實蠻喜歡泰國。在那里,我看望我的一位好朋友,他與中共毫無關系。臺灣當局在故意丑化我,所以制造這些莫名其妙的謠言。直到今天,我還沒有去過中國內地。就連香港、澳門我也沒有去過。但是,我沒有某些人那種反中共的情緒。也許,我會在以后合適的時機去訪問中國內地。但那是以后的事。”
施明德指出:“臺灣當局還制造謠言說我拿了中共的贊助。其實,誰都清清楚楚,紅衫軍運動的資金,是我號召每一個人捐助一百元新臺幣得來的。當時,有人等著看我的笑話,以為根本不會有人響應。我原本計劃一個月完成一百萬人捐款,可是出乎意料,七天之內,有一百二十萬人響應,使我深為感動。當時銀行的收據,有好幾紙箱。我本人一概不經手捐款,一毛錢也不經手。我規定,每一筆捐款,每一張收據,必須有三個工作人員的簽字,要把賬目搞得清清楚楚。這么多群眾的捐款,紅衫軍用不完,到了后來,我們謝絕捐款!在紅衫軍運動結束時,我們把多余的款捐給了慈善機構。我們紅衫軍連群眾的捐款都用不了,還用得著去接受中共的贊助?!如果我在紅衫軍運動中,有半點貪腐,陳水扁會讓我這么好過嗎?”
施明德氣憤地說,臺灣當局無所不用其極。
他說:“其實早在兩蔣時代,在‘美麗島事件’的時候,他們把我描繪成獐頭鼠目,江洋大盜,不學無術。2006年當紅衫軍運動起來的時候,有人拿我的前妻做文章。她已經跟別人生了四個小孩,居然還出來說我拋棄了她。當時,我已經關了十二年監獄,她不要我這很正常,并不是我拋棄了她。我不是圣人。但是,我的一生坦坦蕩蕩。”
施明德說,不論是抹紅他或者是抹黑他,都無損于他。
施明德說:“影響我的一生最大的一個人,是英國歷史學家、哲學家湯因比。我在獄中,細細研讀了他的《歷史研究》一書。民進黨出現陳水扁這樣的人,就如同湯因比先生所說的那樣,政治‘在走向流氓化’。其根本的原因就是,一個民族失去了正視自己文明缺陷的勇氣。”
施明德談及兩岸關系。他說,大陸和臺灣是兄弟,大陸是長兄。兩岸要彼此包容,彼此尊重。對于搞好兩岸關系,要有信心,也要有政治智慧。

施明德說,大陸人民應當了解臺灣人民所經歷的歷史磨難:從1624年荷蘭占領臺灣到1945年日本投降,到國民黨政府取而代之,在將近四百年的時間里,臺灣的主權五次更替,沒有一次在事先征求臺灣人民的同意,沒有一次在事后得到臺灣人民的追認。臺灣人民的這種無奈的感受,葉先生你在上海沒有設身處地過,往往是很難理解的。
陳水扁墮落了,民進黨貪腐了,這才引發百萬紅衫軍走上街頭。但是我們不暴動,不占領“總統”府,這又是對于民主自由的最大尊重。臺灣,沒有像菲律賓那樣不斷發生軍事政變,這是臺灣的進步。我堅持不搞政變。我以為,陳水扁的貪腐,可以通過司法起訴他。如果我們紅衫軍占領“總統”府,把陳水扁抓起來,那就是政變。
施明德說:“我要感謝兩蔣,把我關了那么久,使我有機會讀了那么多的書,使我的思想變得冷靜起來。監獄培養了我的毅力,也使我懂得了寬恕。這次我自我囚禁,我的家變成新的牢房。我莊敬自強,用寬恕畫上人生最美麗的句點。正因為這樣,我跟兩蔣的后代蔣孝嚴都是很好的朋友。一個人心中有恨,很難愉快地生活。”
施明德提及,2007年11月26日,臺灣媒體報道,陳水扁宣稱“若泛藍縣市不愿意配合一階段領、投票,他已在思考戒嚴、延期選舉、更換不愿配合的縣市選委會主委,甚至是停止選舉等四項建議,他還說,‘總統’不是做假的”。
施明德說:“陳水扁那天說要戒嚴。我馬上說,你戒嚴,我就領導紅衫軍再起。陳水扁第二天就改口,說政權和平移交。陳水扁敢亂來,我有辦法治他!”
施明德以為,就民進黨來說,我們這批因“美麗島事件”被捕坐牢的人是民進黨的第一代,陳水扁、謝長廷、蘇貞昌這批“美麗島事件辯護律師團”是第二代,這些律師沒有革命的理念,他們加入“美麗島事件辯護律師團”無非是作為權力的敲門磚而已。
在結束兩個多小時的采訪時,我問施明德先生:“你今天的講話可以公開發表嗎?”
施明德答復說:“可以,沒有問題。”
他贈我回憶錄《囚室之春》一書,并在扉頁上寫了贈言:“信心是最永恒的魅力。”他還贈我記錄風起云涌的紅衫軍運動的DVD光盤以及《閱讀施明德》一書。
他還送我一份宣傳資料,在鮮紅的封面上印著兩個黑色的大字:“紅黨”。
紅黨是在紅衫軍的基礎上組建的臺灣新政黨。這份宣傳資料便是紅黨的建黨宣言。宣言宣稱:反貪腐,要陽光;反撕裂,要包容;反對立,要和平。
紅黨宣言引用圣法蘭西斯的《和平之禱》,虔誠許諾:
在仇恨的地方,種下友愛;
在分裂的地方,種下團結;
在疑慮的地方,種下信心;
在錯謬的地方,種下真理;
在失望的地方,種下希望;
在憂傷的地方,種下喜樂;
在黑暗的地方,種下光明。
施明德說,他把紅衫軍反貪腐、打黑金的理想寄托在紅黨身上。但是,他的身體狀況不好,不能為紅黨出力,也不能在紅黨擔任任何職務。他把自己坐牢二十五年所獲得的五百三十萬元新臺幣的“政治受難不當審判補償金”,全部捐獻給了紅黨。
在他家中,我注意到一個細節:他家廚房的門上貼著一幅宣傳畫,上方是倒扁的“招牌手勢”,下方是“阿扁下臺”四個黑色大字。這幅宣傳畫,正是施明德政治理念的最形象又最集中的體現。
(責任編輯/劉晨芳
電子郵箱:jinlingzi126@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