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衛方ＡＴＭ出錯，１７．５萬無期？

2006年4月21日，許霆在廣州一家銀行的ATM機取款時發現其機器發生故障，他取出1000元后，銀行卡賬戶里卻只被扣1元。他于是以同樣手法先后在這臺ATM機上取款171筆。合計17，5萬元。一年后，許霆被抓獲歸案，一審中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判處其無期徒刑。這一判罰是否過重?司法是否公平?就相關問題，本刊采訪了著名法學家賀衛方教授。

1、您認為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盜竊，“不可思議”具體指什么?

賀衛方：刑法中所規定的盜竊金融機構罪名有特定的指向，非常重要的一點是當時制定法律的時候中國沒有今天這樣的金融體系。我相信當時立法者所想象的盜竊金融行為是類似想方設法闖入銀行內部盜取黃金現金等，伴隨暴力、隱蔽的形式。而在這個案件中，許霆用自己的銀行卡在ATM機取款，把自己的情況暴露給銀行。這不是我們想象中的盜竊。我希望法官能做出復雜的推理，告訴我們他們為什么要做出這樣的判決。

2、法院在判案上不夠盡職?

賀衛方：我認為不夠。這個不可思議的盜竊行為需要法官非常認真地追溯、理解立法者的意圖，理解案件本身的特殊性，此行為是否構成了盜竊金融罪?刑法規定的金融機構指什么?ATM機是不是屬于國家金融機構?只有做了認真細致復雜的論證，那么才算盡職。畢竟這不是小事情，這涉及到一個公民的終身自由。

3、對ATM機是否屬于國家金融機構您個人作何判斷?

賀衛方：我傾向于認為。如果一個人用自己合法的銀行卡取款，地點是ATM機，機器本身出現故障讓他有機可乘獲取不屬于自己的利益，應當屬于盜竊罪而不是盜竊金融機構罪。

4、近十年前，在法律上17.5萬元屬于“數額特別巨大”的標準，但在今天仍用這一標準來置刑，公眾似乎難以接受。是不是法律規定與社會生活演進脫節了?

賀衛方：的確有這樣的問題。一是時間的差異，十年前與今天的消費水平不一樣了。二是地域差異，在陜北與廣州發生同等數額的盜竊，他們的量刑是不是應有所差異?

5、但在中國的法律體系下，法官似乎只能充當一個自動售貨機的角色。

賀衛方：這有一個前提，就是說立法者對于這種行為的性質、情節等有了特別嚴格的規定。但就眼前這個問題，我認為法官對本案呈現出來的特征差異性進行細致論證，不是不尊重法律，而是更加尊重法律。

6、此案中銀行是否應當負責任?

賀衛方：我認為銀行有過錯。銀行體系應該有特別嚴格的監控與應急措施及報警系統。但被告人從開始實施犯罪行為到結束時間超過24小時仍沒被發現，銀行系統肯定出現嚴重問題。如果銀行有過錯，應相應減輕被告人的處罰。

銀行系統出現的過錯對每一個人提出了太大的考驗，我想一般情況下人們都會經不起誘惑。法律從根本上來講是要思考，理解，尊重人性的問題。

7、網友反映從ATM機中取出假鈔屢有發生。但鮮見相關責任追究，而一旦損失為銀行，銀行就能援用法律，動用公共權力。是否司法本身就存在不公平?

賀衛方：中國傳統中在財產保護上面，法律會更偏向保護國有資產，公有財產神圣不可侵犯這種觀念十分強烈。另一方面，公權力與私權力的較量過程中，公權力的地位要高于私權力。

從這個案件我們也可以看到，因為許霆的行為損害的是國有銀行的利益，所以格外不能被忍受；銀行是一個準政府系統，所以會帶來司法過程中不很認真研究案情的現象。

8、民眾面對這樣的情況就很容易憤怒。

賀衛方：對啊。這就是一把雙刃劍，人們心中都有一桿秤，如果不公平地保障某種不該保障的權利，或是對某種不那么嚴重的行為進行過于嚴厲的懲罰，那么結果可能是為了保護國有資產卻激發了更多人對于這種方式的憤怒。

9、2002年8月份，英國一家銀行由于電腦故障，導致其ATM機“狂吐”五天，有一家人取走了13.441萬英鎊，結果被判12-15個月監禁。相似的案例為何量刑結果如此不同?

賀衛方：這是因為中國與西方法制發達國家刑罰觀念存在差異。我們國家法律體系的最大問題就在于有非常多的人相信嚴厲的刑罰會遏制犯罪。

嚴厲的刑罰從來沒有帶來良好的社會秩序。過分嚴厲的處罰往往只會導致更加嚴重的犯罪，從而讓司法機關不能不用更嚴厲的刑罰去制止這些犯罪，于是形成惡性循環。

很多犯了很嚴重罪行的人往往是早年犯了不嚴重罪行而被施以過于嚴厲的處罰，于是出現了反社會心態。刑罰最終目標還是對人進行教育，讓他重新回到社會，做個正常人。

10、此案給我們的最大啟示是什么?

賀衛方：法官司法的過程，也是說服公眾的過程，如果司法者能認真地對待這種特別復雜的問題，我想司法本身就能喚起人們的正義感以及人們對司法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