謀略還是賭博

1947年5月14日，國民黨整編74師進攻華東野戰軍指揮所坦埠時，發現面對的是占據優勢兵力的華野主力。撤退途中，師長張靈甫采納了副參謀長的意見，沒選擇向東西友軍方向攻擊突圍，而是選擇了身后已經被封鎖退路的孟良崮山地堅守待援。這個同時具備戰術和戰略考量的選擇，從此成為解放戰爭史上至今頗受爭議的一筆。

粟裕大將在回憶錄中特別提到，孟良崮的戰機并非是傳言中的74師孤軍冒進、送上門來。因為這既沒有反映出敵軍的作戰企圖和目標，也沒有反映出華野部隊在戰略上的預見和決策能力。不過對于國共雙方來說，當戰機出現在1947年5月14日山東蒙陰縣西南的孟良崮山區時，某種程度，的確在幾乎平等的條件下考驗著雙方指揮員的判斷和決斷力。這個戰機既可能扭轉任何一方的戰局，也可能導致空前災難。粟裕戰后曾說，如果孟良崮戰役失敗，華野可能全軍覆沒。而蔣介石在整編74師覆滅后的話已經闡述了代價：“必須等到我們全軍一番起死回生的改造后，乃能做進一步的打算。”

在尚不知鹿死誰手時，國共雙方最終根據自己掌握的兵力和情報，義無反顧先后選擇投入到這次巨大的冒險中。不過雙方的決斷還是相差了一天，這已經構成主動和被動關系。當5月14日張靈甫決定把74師帶上孟良崮山地，被迫以自身為誘餌吸引解放軍主力進行大決戰時，華野陳毅和粟裕已經發電中央軍委并劉伯承、鄧小平，報告了圍殲第74師的決心和計劃。

1947年5月11日，74師從垛莊出發，經由孟良崮西麓鄉坦埠以南華野部隊9縱陣地發動進攻。視野越過孟良崮正北的汶河，20多公里外的坦埠就是國民黨大軍的核心目標。華東野戰軍第二副參謀長兼后勤司令劉瑞龍回憶，1947年4月1、2日，華野司令部剛剛悄悄南下到坦埠附近，3天后就遭國民黨空軍轟炸。陳毅夫人張茜當時擔任警衛排政治指導員，最后調查發現是一個補充到連隊的“解放戰士”逃回國民黨部隊告的密。1947年1月萊蕪戰役結束后，國民黨從全面進攻改為對山東和陜西的重點進攻。然而大軍進攻山東一個多月后尚未發現華野主力。這次告密讓國民黨部隊把最終進攻目標鎖定為坦埠，除了企圖一舉消滅華野主力，次要目標則是把華野向北趕過黃河，壓縮到缺少回旋的空間。

粟裕對于74師的動態雖然高度重視，但當時還無法判斷敵軍是否發現華野指揮部位置。此前陳毅、粟裕已經下令集結于坦埠周圍的華野主力準備利用夜色掩護，分數路強行軍前往74師以東，攻擊位于74師遠處東側的國民黨桂系第7軍和第48師。不過74師的動向是局部進攻還是全面進攻很快因情報獲取而得出判斷。華野情報處長朱誠基報告在臨蒙公路東北石崖子村抓獲一名俘虜，從他身上搜出的密電顯示，湯恩伯第1兵團將于5月12日上午發動全線進攻。74師將在敵25師和83師的配合下攻打華野指揮部所在地坦埠。為防止被華野分割，湯恩伯要求各部隊間要相互保護，不留空隙。張靈甫是經驗豐富、飽經戰陣的老將。出發前他謹慎地與位于新泰的11師胡璉和位于青駝的83師李天霞聯系。二人都表示將隨74師同時行動。按戰區司令湯恩伯的指示，張靈甫在出發點垛莊留下一個團，越過垛莊以北的孟良崮，全力向北面的坦埠攻擊。

孟良崮以北的汶河小平原是沂蒙山區為數不多的平坦之地。全部美式機械化部隊的整編74師在5月12日晨占領孟良崮北面艾山、牧虎山高地，掩護工兵營在汶河上架起浮橋，強渡汶河占領了汶河北岸馬牧池、岸堤兩個前哨要點。而頭一天晚上，粟裕已經說服臨時集中起來的華野各縱隊將領，決定取消攻擊桂系部隊，把消滅國民黨主力74師作為此戰首要和唯一目標。

從孟良崮主峰北望，天氣好的時候可以看到十幾公里外的汶河。渡過汶河的74師在回撤前不過比兩翼行進緩慢的國民黨兵團突出了七八公里的距離。國民黨進攻山東后期采用了“密集靠攏，加強維系，穩扎穩打，逐步推進”的新戰法。粟裕戰后否認了“張靈甫背離這種戰法孤軍冒進”的說法。粟裕認為，國民黨軍隊沒有那么愚蠢，更何況74師迅速開始后撤。

不過雙方此時攻防已經轉換。粟裕的對策是，用部隊強行分割后退的74師與極為鄰近的兩翼部隊的聯系。位于74師左翼桃圩的整編25師距離垛莊不過20公里左右，用粟裕的話形容，華野的強行穿插是“把74師從敵人重兵集團中挖出來予以殲滅”。

解放軍戰術傳統上先打弱敵。粟裕在回憶錄中說明了華野選擇74師的原因。“殲滅敵74師，可立即挫敗敵人的這次作戰行動，迅速改變戰場態勢，獲得最有利的戰役效果。若仍打敵第7軍和第48師，敵人很可能置該部于不顧，繼續對我實施中央突破，反使我陷于兩面作戰之困境。整編第74師是蔣介石手中的‘王牌’，它全部美式裝備，經過美國軍官訓練，具有相當的指揮、戰術、技術水平，是蔣介石嫡系中的精銳之師，曾被譽為‘榮譽軍’、‘御林軍’，把它殲滅了，將給敵實力上、精神上以最沉重的打擊……此次如能將該師殲滅，對我軍指戰員必是一個極大的鼓舞。”

1947年國民黨進攻山東解放區共投入24個整編師(軍)共45．5萬人，其中包括“五大主力”中位于關內的全部三支部隊。在從萊蕪到河陽僅120多公里的公路線上就有8個整編師(軍)，74師則是所有國民黨軍隊中戰斗力最強者，兵力實際上是一個軍。不過國共在山東總兵力雖然接近二比一，但華野在孟良崮戰前已經贏得局部兵力優勢的戰略先機。從4月初到5月初一個多月內，陳毅、粟裕指揮華野主力利用在解放區腹地作戰優勢，調動國民黨軍在魯南和沂蒙山區周旋。而在5月6日雙方尚未明確戰役目標時，中央軍委已經電示陳毅、粟裕：“……不要分兵，只要主力在手，總有殲敵機會。”這是華野能夠選擇74師作為攻擊目標的先決條件。5月13日，74師渡過汶河后發現面臨空前激烈抵抗時，張靈甫和南京國防部用兩天的猶豫才發現，擁有3．2萬人的74師對面，聚集的是華野幾乎所有的精銳部隊。實際上這個數量超過74師和最近友鄰部隊的總和，雙方兵力對比是一比五。國民黨在山東的兵力優勢，此時在局部戰場成為絕對劣勢。

張靈甫不會意識不到孟良崮作為防守之地的缺陷。但他只需要守3天就可能將華野拖入死亡陷阱，不過，這個目標建立在3天內援軍在華野包圍圈的外圍進行更大范圍的全部合圍基礎上。74師雖然被華野團團包圍，但左翼有25師和65師，遠有11師和第5軍；右翼近有83師，稍遠有第7軍和48師。所有這些部隊距孟良崮都只有1至2天的路程，最近的離74師只有4至6公里。和粟裕一樣，蔣介石也看到孟良崮和張靈甫態勢帶來的巨大戰機：如果張靈甫能夠堅持到援軍到達，一舉將包圍74師的華野主力反包圍，那么正如粟裕所言，華野可能全軍覆沒。蔣介石急令74師左右第11、65、25、83、48師和第7軍等10個師的兵力火速赴援。核心包圍圈內外的華野主力和74師，誰先堅持不住便會是全軍覆沒的那一方。

在此時，國共雙方的戰略意圖幾乎相互全然知曉。是華野堅決吃掉被當作誘餌而自處絕地的74師，還是國民黨一舉消滅華野主力?對戰略的判斷已經不僅取決于孟良崮的攻防。另一個重要因素在于華野阻擊的力度和國民黨軍隊救援的力度，而在國民黨一方，救援的力度又不僅與戰斗力相關。粟裕注意到，孟良崮之前的泰安之戰中，國民黨整編第72師師長楊文泉在危難時幾次乞求救援，距泰安僅一日行程的整編第85師卻安之若素。華野部隊不得不從試圖打援改為直接消滅泰安守敵。羅文浪談到當年共同作戰的國民黨軍隊中勾心斗角的內幕中，就包括黃埔三期的83師師長李天霞曾和張靈甫爭當整編74師師長失敗。此時被蔣介石強令從東面援救74師的最近部隊就是李天霞的83師。兩人之間的矛盾也沒有被粟裕放過。基于對敵軍配合的綜合判斷，粟裕最終決定在國民黨援軍合圍態勢中堅決消滅74師。在配合張靈甫進攻坦埠的行動中負責掩護74師右翼的李天霞后來的行為已經證實了粟裕的判斷是正確的。他實際只派了羅文浪的整編19旅57團的團副一員、率兵1個連、攜帶報話機1部，冒充旅部番號，進出沂水西岸游擊。他的部隊主力不但最終沒有隨同張靈甫前進，也沒有有效參與到援救74師的戰斗中。

（摘自《三聯生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