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封建社會里,一切皆小,衙門獨大,無論是誰,只要躋身于國家的管理機構中,換言之,一朝脫下青衫,踏入仕途,即意味著權勢、榮耀、威福、黃金、豪宅、美女……凡人類七情六欲求之若渴的東西,均紛至沓來。官愈大,位愈尊,權愈重,則擁有的資源愈多,享受愈豐。仕途即利途,他們做了貪官,則毋須剪徑,販毒,綁票,開妓院,洗劫錢莊,走私軍火,毋須辛勞冒險,大盜刀口舔血所要攫取的東西,貪官唾手可得,取舍用藏皆可運乎一心,存乎一意。因此客觀一點說,貪官比大盜更可怕。大盜即算是明火執仗,公然搶劫,也會“買賣做成就跑路”,決不敢像水蛭似地咬定“腿桿”不放松;貪官則肆無忌憚,他們比大海中八爪章魚的吸盤還要吸得緊,死死咬住某個部門某個地域,吸“血”無饜。古人所說的“匪過如梳,兵過如篦,官過如剃”,自是指明了最深層的事實——貪官刮地皮的工夫天下第一。
前些日子,瀏覽唐、宋、元三朝名賢的史料筆記,讀到抗金英雄岳飛之孫岳珂編撰的《桯史》,其中有一則趣話,對貪官污吏可真是不敬得很。這則趣話的主人公是自號“滾海蛟”的東南海盜鄭廣,這家伙曾在福建莆田一帶嘯聚漁民,大行剽掠,官府也拿他沒轍。硬的一手對付不了他,皇帝老兒便下詔招安,為表彰鄭廣悔罪歸順,于法外開恩,賞給他一個不大不小的武職,容他為朝廷效力。由于鄭廣做過海盜,同僚對他無不側目而視,甚至沒誰肯跟他扯扯閑談,這令鄭廣心中大為窩火。有一天,鄭廣見那些自命風雅的同僚聚在一起談詩論句,便走過去主動搭訕:“我鄭廣是個大老粗,作了首歪詩,想獻個丑,念給大家聽聽,不知行不行?”大家見他也來附庸風雅,估計狗屁不通,便想看他當眾丟人。詩是現成的,鄭廣朗誦道:“鄭廣有詩上眾官,文武看來總一般。眾官做官卻做賊,鄭廣做賊卻做官!”這詩一念完,那些挨了嘲罵的貪官污吏一個個灰溜溜地走開了,鄭廣則吐盡胸中那口郁悶已久的鳥氣,開心之極,忍不住哈哈大笑。鄭廣做過海盜,尚且敢說自己強于貪官,這不是將封建官場的黑暗揭露無遺了嗎?
元末葉子奇在《草木子·談藪篇》揭露了元朝官場的黑暗現實,他錄下了一首民間的嘲官詩:“解賊一金并一鼓,迎官兩鼓一聲鑼,金鼓看來都一樣,官人與賊不爭多。”葉子奇的意思很明確,貪官與賊原是一路貨色。陶宗儀也是元末人,他的《輟耕錄》同樣揭露下了元末官場的腐敗現象,其中記錄了一首當時流行甚廣的《太平小令》:“堂堂大元,奸佞當權,開河變鈔禍根源,惹紅巾萬千。官法濫,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鈔買鈔,何曾見?賊做官,官做賊,混賢愚,哀哉可憐!”試想,官與盜同,百姓的疾苦又有誰去紓解呢?
柳宗元在《送薛存義序》中說:“今受其直(值)而怠其事者,天下皆然;豈惟怠之,又從而盜之……”意思是,如今本朝收受百姓賦稅,卻怠慢他們事情的官員,比比皆是;豈止怠慢百姓的事情,還想方設法盜取他們的財物。你說此輩碩鼠可恨不可恨?蘇軾在《擬進士對御試策一道》中則下語更重:“吏受賄枉法,人必謂之贓,非其有而取之,人必謂之盜,茍有其實,不敢辭其名。”也就是說,貪官即為大盜,一旦坐實,則惡名終身難以洗脫。
東漢的清官楊震拒收老朋友的饋金,說什么“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在后代的貪官聽來,肯定要嘲笑楊震膽子太小,簡直不像個男子漢。明朝戶部尚書張津,曾在官署客廳張貼了一副對聯:“寬一分,則民多受一份賜;取一分,則官不值一文錢。”這副對聯若讓后代貪官見了,更會笑掉大牙,一分都不取,豈非傻瓜?何況自己不取,也自有人取,那公款取之于民并不會用之于民。幾年前,原湖北省副省長孟慶平、原江西省副省長胡長清、原全國人大副委員長成克杰,這些吞舟大魚吞噬的賄款均在數百萬元以上,多者達數千萬元之巨。成克杰等人為官更甚于為盜,這已是觸目驚心的事實,更觸目驚心的是:如今的貪官欲壑更加難填,貪污所得動輒千萬元,連扶貧款、救災款、老百姓的養老金和住房公積金都敢貪占。面對恢恢法網,面對死刑的震懾,他們居然笑稱自己具有前仆后繼的“烈士情結”,大有“官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的“氣概”。
臨到這篇文章結尾時,我忽然記起齊白石老人晚年的一幅名作,畫的是位身穿白袍的清官,年紀大了,醉態可掬地伏在酒甕上,酒杓柄上掛著一串銅子,題記為:“宰相歸田,囊底無錢,寧可為盜,也不傷廉。”如此說來,強盜確實勝過貪官,因為盜亦有道啊!